“计划生育。”颜玉宝回答得爽直干脆。
“计划生育?这个可要靠平时抓的,基层的同志都很辛苦,到年关了也让他们好好休息几天。”项自链说得很关切。
“穷山恶水出刁民,清岙乡的青壮年一年到头就这会逮得着,大家都回家过年的。过了春节又是猢狲散,拖儿带口走远门了,只剩下老的老少的少在家里,我们不好动他们半个子儿!封了他们的门,人家就上乡镇府坐着,乡里还得赔他们吃食;至于家里的东西更不敢随便拿,老的少的抱着你的腿,一不小心有个损伤谁也担当不起。这时候来个人赃俱获,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超生偷生的坚决从重处罚!”颜玉宝说得有些得意。项自链虽然心里反感,但不露声色,问:“清岙乡出外的人很多,都做些什么,上哪儿去的?”“都是些挑扁担的弹棉郎,到处都去,兰州甘肃云南贵阳!”项自链听了想笑,可实在笑不出来。颜玉宝看上去细皮嫩肉一副书生样子,却连省份与省会也分不清,把甘肃兰州说成了兰州甘肃,云南贵阳是不是一个当省份一个当省会就不得而知了。项自链在室内踱了几个方步,又问:“越穷越生,这是普遍现象,乡里有哪些措施?”“平时连个鬼都逮不着,也谈不上措施。这时候什么措施都得用,实行村支书村长负责制,由他们配合驻村干部展开工作,罚款的罚款,封房的封房,拘禁的拘禁!只有尝到苦头,刁民们才会管好自己的裤档。”项自链回头看看随行人员,众人脸上神经兮兮的,似笑非笑,只有记者萧文长沉着脸,若有所思。
颜玉宝说完就笑了,魏宏益也跟着笑了起来。项自链没有笑,脸色有点难看。夏冬生看出点情绪,忙催大家去吃饭,说:“恐怕菜都凉了!”走在走廊上,看着四周满山秃枝败叶在清冷的云气里静静地等待着什么似的,项自链忽然觉得没了胃口。肚子早已咕咕地叫开了,这会却没了声音。
餐桌上摆得相当丰盛,除了山区传统的鸡鸭鱼肉,一条大黄鱼眼珠子爆得鼓胀鼓胀的,花蛤、香螺半张着嘴,横行五湖四海的螃蟹依旧霸气十足横张着,看得出这些新新鲜鲜的东西都是临时准备的。酒哪里都差不多,白的五粮液,红的王朝干红,黄的百威啤酒。
刚上桌,颜玉宝就问:“项市长来点什么酒?”项自链对待吃吃喝喝还是看得开的,世风如此,又能责怪谁呢!小题大作往往适得其反,人家说不定会在背后骂自己娘。今天却实在提不起精神来喝酒了,就说:“有没有本地烧,那味道更地道更纯正。”市长既然这么说了,别人就不好多说什么,大家都跟着喝本地烧。喝多了本地烧的人都知道,那东西初喝一口有点新鲜,可第二口土味就上来了,带着怪怪的甜掺着浑浑的腥。这样一来场面就冷落了。项自链故意提高声音问:“掌厨的师傅哪位啊?菜的味道很好嘛,我看比市里烧得还要出色,过来过来喝一杯!”哪级的领导都得吃饭,厨师见多了领导,一声吆喝就上来敬酒。“我姓蔡,项市长叫我小蔡就好了,这一杯单独敬敬项市长,做我们这一行的不图啥,只要有人说好咱就敬谁。”碰过杯,一仰脖子就一杯见底。
“小蔡?小蔡做大厨,我看你是大菜(蔡)才对!人也爽快,坐下来吃菜吧!”项自链边说边端起杯子往嘴边送。
这一说,把大家逗乐了。小蔡是个“大块头”,这会却犯难了,看看颜玉宝又看看夏冬生,拿捏不定,不知该不该坐下来。夏冬生说:领导叫你坐下来你就坐下来吧,平时你听颜书记的,这回听项市长的。“小蔡还是不肯坐,直到颜玉宝点点头,才挪了张椅子挨着桌角。正要坐下,项自链又说:”坐到我这边来!你敬了我一杯,我还没回敬呢!我敬你是因为你可敬,厨师就是要想办法把菜做好,学生就是要想办法把书读好,可我却没把官当好,是不是要敬你为师向你学习啊?“小蔡不知怎么作答,在颜玉宝目光授意下憋红了脸把椅子搬到项自链身边。项自链端着酒与小蔡碰过杯后,小蔡才说:”你是市长,水平就是不一样,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说完就站起来走开,借口厨房里有事。
桌上的气氛热烈起来,颜玉宝要敬酒,项自链赶紧打住,说:“酒是要喝的,但今天情况特殊不能多喝,到了村里酒气喷喷,群众的印象就不好了,再说也没有时间多喝,晚上还得赶回市里开会,我们也得抓紧到村里走走。这样吧,大家都喝三杯,心意尽到就好了。颜书记工作忙,下午就不担误你了,有夏冬生陪着转转就行。”颜玉宝忙说:“项市长你来了,最忙也得放一边,我怎么能不陪同呢!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颜某人架子大呢!”“颜书记就不要客气了,大家都知道越到年底工作越忙,再说计划生育可是国策,怎么能因为我一个人延误了国策的执行。”这样一说,颜玉宝就再也不好勉强了,忙端起杯子催着喝酒。大家都都冲着项自链敬了一杯。
过了半个小时,三杯酒的任务也完成了,项自链抹抹嘴问:“夏乡长怎么样了,是不是准备出发?我是酒足饭饱了。”其实项自链并没吃多少。没来这里之前,觉得充满新鲜劲,来了反倒心情沉重。
夏冬生回答:“项市长连吃饭也要挂念着工作,难啊!这样吧,你再喝点汤,我去吩咐他们准备出发。”项自链笑笑,站起来答非所问:“来!我敬大家一杯,在清岙乡工作不容易,一直到头都辛苦,这杯酒就算是拜岁酒了。大家慢慢来,再吃点东西,要不是时间紧,我还真想同大家多喝几杯呢!”平民化的说词,人心里听得舒服,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起来说:“项市长忙,项市长慢走。”几个副职大概都被颜玉宝派到村里抓计划生育了,三四个陪座的都是些普通工作人员,大家目送项自链一行人远去后,又坐下来继续喝酒吃菜。
没走出多远,耳边就传来了吆喝声,大家正干得热火朝天呢!项自链禁不住在心里发了声感叹,又想起一个故事来。
有一次,宁临市有家酒店给扫了黄,其中有个女的大呼小叫,问扫黄队为什么抓她俩,说夫妻同房也犯法不成。听口音那女的确是本地人,扫黄队的人就问她俩什么关系,那女的就大骂扫黄队是残疾人组织,刚刚说过是夫妻关系,转眼又问了,不是健忘症也是脑子临时搭线了。女人口气硬,扫黄队也紧张,领队的横了眼那男的,男的一声不哼,心里有底了,一声令下带回局里。女得还真刚烈,开始时骂个不停,出了酒店也就顺从了。在审讯室里,就有了一番精彩的对答。
警官问:你同那男的什么关系?
女的答:领导被领导关系。
站在边上的扫黄队队长就有些得意了,插了一句:为什么在酒店时硬说是夫妻关系,你知道吗?再正常的领导关系,也领不到床上导不到被窝里去,你这叫非法关系。按你当时的表现,应当从重从严处罚。
扫黄队是个临时组织,队长的名头过期作废。那队长很年轻,难免一时盛气。
女的横了他一眼,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你小子懂个啥,回家问问你老娘。
小伙子挨了骂,脸红了一阵又一阵,顾忌她是本地人,要不手中的棍子早就砸过去了。他恨恨不已的说:等着瞧,看我怎么收拾你。
女的正要顶嘴,警官又问:哪个部门的?
女的答:民政局的。你们这是干扰民政工作,我出去告你。
小伙子笑出声来,警官忍不住想笑,终旧给憋住了,问:那男的什么级别?
女的答:正股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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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又忍不住插话:正是犯贱,正股级也值得你脱裤子巴结!
女的大骂:你小子给我闭嘴,不巴结正股难道还巴结副股?
警官勃然大怒,一拍桌子喊:我管你正股副股,今天不罚个五千六千,你们就别想擦干这屁股!
大概警官觉得小小的一个正股就带着个女人到处卖疯,太有损他这个副科的威风了。
女的这回连警官也骂了进去,狗娘养的,连夫妻住酒店你也罚款!你们这是棒打鸳鸯呢?
我们就是要打你们这些野鸳鸯!警官有些得意,翘起了二郎腿。这时候跑进了一个警员附在警官耳边嘟哝了一阵子。警官的二郎腿应声落地,睁大眼睛问:你们倒底什么关系?谁是领导谁是被领导?
女的哈哈大笑:当然我是领导他是被领导,我是妻他是夫,难道这也有问题吗?
警官糊涂了,问:什么领导被领导,又夫又妻的?
女的止住笑:他是我丈夫,我是他妻子,难道不是夫妻吗?
那你们什么关系,你为什么口口声声说是领导被领导?
我是他领导,他是我下属,难道不是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吗?丈夫丈夫,一丈之内称为夫,现在连个人影也见不着,剩下的当然只有领导被领导关系了,是不是?在酒店里我一直说是夫妻关系,你们却怎么也不相信,我有什么办法!
小伙子窘态毕现,警官也是慌了手脚,疑惑地问:你是哪个级别的?
女的答:处级!
啊!你就是刚上任的王月香局长啊!警官吓得站了起来问。
是的,刚上班就给你们当罪犯抓了进来。
小伙子吓得掉头就跑,警官连声说误会误会。
王月香原任宁临市驻深圳外事办主任,刚从深圳调回来当民政局局长。老公吴志学一直在民政局下边的一个企业里当技术副厂长,厂长是副科,他自然就成了正股了。夫妻俩一时兴起,想换个环境调节心情,不想成了扫黄对象,给抓了进来。
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长年累月见不了几次面,再加上王月香向来行事泼辣大胆,难怪他们会想出这一招来。这事不久就传遍了整个宁临市,同僚们见面常拿她开玩笑。传言总多些故事色彩、演义成分。项自链同王月香没有接触过,但那丈夫论却印进了他的脑海。丈夫丈夫,一丈之内称丈夫,可领导与被领导又何尝不是呢?虽然政治影响着社会生活的每个角落,但落实到某个人身上,领导的影响力往往就出不了一个办公室,当年毛泽东在延安发劳骚说自己的讲话传不出一个窑洞,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听到身后嘻嘻哈哈的喝酒声,项自链的情绪更坏了,觉得自己象被一丈之外的“妻子们”抛弃了。
车子就要出发,颜玉宝握着项自链的手说:“项市长,我还是陪你去吧,这样总让我过意不去。”颜玉宝说得诚恳,项自链有些心动了,感觉里还是挺受人尊重没有被抛弃,可想到自己说过的话,只好忍口气说:“计划生育可马虎不得,书记带头,大家有干劲。不过可以动动脑子换换方法,别弄得过年象坐牢似的。”颜玉宝还以为项自链在赞扬他,嘻皮笑脸地保证:“我会尽心尽力的,绝不辜负上级的支持和鼓励。”项自链哭笑不得。计划生育是一个永不衰竭的水源,有人说中国办事什么都是一阵风,就是计划生育政策象长江,滚滚不尽天际流,从中央到地方从来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可什么事到了地方都变了个味,基层往往为了自身利益,借计划生育之名,滥罚款滥封房,还兴起了株连九族这一套,一人超生,七大姑八大妈都跟着遭秧。罚款数目也高得离谱,从一两百到十几万。这样一来,好多人干脆就背井离乡躲起来生他个七窝八窝。所以中国人口倒底是多少,就变成了个未知数。象颜玉宝这样不遗余力地执行国策,当然也是冲着利益来的。在这一点上越是贫穷的乡镇越有着共同的语言,大家都自觉地努力着。
夏冬生跑过来问:“要不要换一辆车子?”他是怕领导坐高档小轿车去农村影响群众情绪。项自链反问:“换什么车子?我们可不能自欺欺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好多干部为了在群众面前树形象,喜欢学古代皇帝微服私访,轻车简从了解民情。实际上群众对当官用车很少有意见的,在人们心目中,戏里的县太爷是坐桥的,现在的县太爷是坐车的,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再说他们也不分宝马、皇冠、本田、奥迪还是桑塔纳,一律管叫乌龟壳,或许乌龟壳同乌纱帽有种必然的联系。
夏冬生红红脸,说:“项市长心知肚明,对基层很了解啊!”项自链笑笑,叫夏冬生上了自己的车子。很快就到了一个村口,夏冬生简单说了村里的一些情况,项自链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觉得头有点沉,午睡的习惯还压得他神经疲软。出了车,村里大大小小的干部已候在那里。项自链上前握握手,夏冬生一边作介绍,一边在面前引路,看得出他对这里非常熟悉。项自链也记不得那么多,只晓得矮胖村支书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