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娘的铜臭气,常骂邵灯明是个奸商,还说老爸总有一天会给他害死。有一次听完魏宏益的诉苦,项自链问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这小子憨憨一笑,说是佩服项自链那股凛然正气,那种视金钱如粪土的作派。邵灯明也够狠的,一扔就是五万元。这五万元没有砸扁项自链,倒砸出项自链与魏宏益的感情来。魏宏益刚才眼神一牵一扯,项自链就知道他又在心里骂邵灯明了。
这时候项自链却高兴不起来,潜意识里为邵灯明叫屈。这邵灯明也真是的,你要送钱送物给人家,哪怕隐晦一点含蓄一点也好,为什么要这么张狂,这么趾高气扬,这么嚣张跋扈!咱要是真的接受了你五万臭钱,日后还不唯你马首是瞻!虽然当时气血上涌,直追到邵灯明家训斥了一顿,图了一时痛快,可不知有多少个梦里,出现这样的情景:邵灯明把五万块钱翻了个倍,巴里巴结地偷偷地替自己把房子装修一新,还搬来了29英寸大彩电、真皮沙发、柚木坐椅……有时从梦中惊醒,项自链暗暗骂自己犯贱,没有党性不讲原则。不是常担心工程建设捅出漏子吗?现在刚刚起步,怎么自己先动摇了?胡思乱想了一阵,又觉得好笑,可终旧没有笑出来。时间一久也就原谅了邵灯明,觉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或许人家还百试不偿呢!私营业主给官员送礼成风,早已不是新闻。前几年群众高唱国际歌,意见纷纷,中央地方也层层下文件明文禁止暗地教育,但此风只长不消。再后来,人心都讲散了,领导也懒得唬着脸,讲话往往一带而过。群众更不用说,见怪不怪劳骚没了笑话多了,对于干部受贿和男女绯闻一视同仁,常挂在嘴角抹油。身在官场多年,项自链不算见多识广,但个中道理还是明明白白。
赵新良还在作报告,项自链汲汲鼻子耐不住了。今天是星期六,他整整一个月没回家了。老婆好几次都在电话里嘟哝着,那哎怨的声调把他拉回到久远的记忆里。在琼台当副县长那阵子,这声音他是经常听得到的。想到这里,项自链胸口一热,神情就有点恍惚起来。稍稍偏过头看看赵新良。赵新良话正讲在兴头上,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坐着消磨时光。
自从魏宏益当了自己的秘书,赵新良对项自链的态度就谨慎起来,两人除了公开场合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外,私底里很少有超过三句。项自链虽然心里早想到这结局,可真临到头上,又觉得喉管里痒痒的难受。人为什么总是这样小心眼呢?仿佛这世界从来都只有两大对立的阵营,人与人之间只有敌我,只有顺从和对抗,而没有妥协没有调和没有折中!项自链想想又觉得好笑,怎么玩得都是小孩子把戏,那么爱憎分明,那么天真得可爱,这世界真是一清二白了!
虽然他恨不得脚底抹油溜出会场,病埸上的母亲还瞪着眼盼儿子回家呢!母亲已躺在宁临一医里三天了,自己这个做儿子没去看过一次,也不知道病情怎么样了。老婆在电话里总是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听不出个大概来。可这时候他不能走,就算他与赵新良之间没有魏宏益撂着,他也不能走。一把手没走,二把手绝对是走不了的,否则你就是没大没小,不尊重领导。好不容易挨到赵新良讲完话散会,许鸿运又凑上前来,项自链只好应付几句。不想许鸿运才说两句就提到了他母亲生病住院一事。多年的官场经验告诉他,这里边一定有蹊跷,不过项自链并没露出声色,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只盼早点打发掉许鸿运,早点赶到医院看看母亲。邵灯明这一次倒识相,见两人说说笑笑,便道了声项市长好就走开了。闲侃了几分钟,礼堂里空空的,只有三个工作人员悠游地整理着桌椅。项自链正要打电话叫司机过来,许鸿运伸过手拉着要送他回家,说是顺便路上谈点事。项自链看看时间,已是中午十点半了,便梗了下身子,点头同意。
其实司机胡瑞英昨晚酒后独自驾车,撞了南墙,自己那辆崭新的奥迪成了变形金刚,挡风玻璃裂成乌龟背。项自链在医院见到司机小胡的时候,他头裹纱布,检讨不迭。多少次交代他要小心驾驶,别闯祸生事,丢了政府形象,可这家伙简直铁打铜铸的脑袋,水泼不进!项自链强压着心头的怒火,说了几句安慰话,叮嘱医生好好照看。
这时候司机和车子都在休养,一个医院里进补,一个修理厂里美容。项自链便成了赤脚医生,靠双脚游走江湖。现在许鸿运主动提出要送他回家,项自链反倒觉得自己愚弄了一颗善良的心,为刚才拨电话叫司机这一鲁莽行为而羞愧!直腰、伸脖子、僵立、点头,在四部曲里完成了这一心路历程。
“咱正急着赶回家吃顿老婆煮的饭哩!”两人便亲密地钻进了车子。
项自链越来越不信任小胡了,想着就气不打一处来。平时项自链没少告诫,可小子当面点头如仪,背过身就忘乎所以。昨晚要不是交警认出是他的车子,恐怕丑事早就见报了。
车子是奔驰牌的,那感觉全然不一样,飞奔着象蓝天上的白云,触摸着无一处不熨贴。人比人比死人,货比货不是货。项自链侧脸看看驾驶座上春风满面的许鸿运,心里生出了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许多在官场上得意半生的人,一退下来就成了废人,不!简直是废物!踢一脚也不会滚的废物,谁也差使不动!随着权力的转移和消失,名声、地位、金钱、待遇都跟着暴跌,以前的同僚不再与你套近乎了,下属在你面前也不再象先前那样恭敬。有时候搭个便车,没品没级的司机也四个鼻孔出气,有事没事还对你直哼哼。
项自链才三十五岁,仕途上可谓一帆风顺,按理不该有英雄迟暮的感叹。不知道是长久没有摸到老婆的身体,引起内分泌失调神经紊乱,还是母亲无端端地病倒在医院里,心里搁着块石头而陷入胡死乱想,他感到莫名其妙地烦躁。闭上眼想平息一下繁乱的心绪,可一合眼,就浮现出吴一高苍老憔悴的身影。
半个月前,项自链在一家书店前无意中看见了老吴,当时还以为自己看走了眼。眼前的老吴同几个月前截然两样,满头花白,佝偻着腰,一惯刚毅的神情全都萎缩进松弛耷拉的脸皮里。当老吴挤出干癟的笑容握着他的手时,项自链才确定没认错人。起初,项自链还以为老吴刚生过一场大病呢!没想到是怨气难消,结成了解不开的心玻老吴一开口就大骂县长贾守道不是东西。贾守道在琼台县十年没办成一件正事,这回给陈擎栋到市里参了一本。市纪委、市组织部组成联合调查小组到琼台调查了半个月,得出的结论是琼台县个别部门领导无方,致使地方经济一直徘徊不前。这件事项自链刚来琼潮时有所耳闻,自己前两年在琼台工作过,是是非非他也不想作什么评论,说好说坏对自己影响都不会是正面的。对于贾守道的底细,他心里最清楚不过。一个连初中都没毕业的人能过五关斩六将,从五十几万人中脱颖而出,短短七年从乡里的一个水利员爬到了副县长位置,贾守道的政治手碗确有过人之处。不过熟悉的人都知道他找了省委里一个不知转了多少弯的远亲作靠山的,所以才安安稳稳地在琼台当他的土皇帝。陈擎栋初来乍到,或许不知道贾守道底细,或许是新官上任急着放三把火,结果两人在常委会上就红了脸。再后来就闹到了市里省里,害得贾守道差点儿丢了乌纱帽。丢乌纱帽的理由是贾守道在位这么多年,一条宁台线改造工程都没完成,无法得到几十万琼台乡亲父老的信任。双方势均力敌的交锋结果,达成了官场上常常出现的相同结局:领导双方毫毛无损,下属部门头头跟着做替罪羊。吴一高时任交通局局长,承担了义不容辞的责任,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强制退休了。
项自链突然明白第一次在阳光假日酒店见面时,老吴欲言又止的原因!不禁为他大叫委屈,问他为什么不上访不上告。
吴一高苦笑着说,我这把年纪的人还上访什么?要是你项自链当省委书记或者省长的话,那还真得试试呢!再说在这里帮儿子打点书店,整天与书作伴,远离尔虞我诈的官场,也算找到了好归宿。
老吴这么一说,项自链心里雪亮,明摆着的事实,陈擎栋和贾守道省里都有人撑腰,象吴一高这种不算处分的处分总不能告到中央国务院,再说中央国务院也管不了这鸡毛蒜皮的小事。他还能说什么呢?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拍拍老吴越来越往下驼的背,匆匆地钻进车走了。
宁台线开工不久就折了一员大将。想到吴一高被强制退休,项自链的心情更沉重了,他怎么也没料到踏踏实实任劳任怨的吴一高会落得个如此下场!为这件事他还特地打电话责问赵国亮。赵国亮也是有苦难言,只说了一句朝中无人莫做官,谁叫自己上头没人扛着,明哲保身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委屈老吴了。当时项自链大骂了赵国亮几句,后来想想也是的,再牺牲一个赵国亮又能怎么样呢?他只能放在心里祷告宁台线改造再别闹出什么事来。
后来才知道,吴一高离任后,马新军官升一级,接任了他的位置。项自链听赵国亮说起此事,心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本想合上眼定定神,没料到满腹心事全涌上脑海,项自链睁开眼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些糟糕事。可有些事你越有心回避,它就越钻心咬肺,让你坐立难安。想到憔悴苍老的老吴,直叹万事转头空。上次在阳光酒店,吴一高十有八九就处在陈贾斗争交锋的火线上,他后悔自己大意,如果当时做点工作,或许能保住吴一高!
许鸿运拿眼睛瞄了他几眼,项自链下意识地还了几眼,可自己浑然不觉!此时此刻他陷入深思,觉得自己象一颗流星,不知来自哪里,又去向何方,只是无意中闯入了大气层,获得了短暂的辉煌。却不知道这一切什么时候燃烧挥发殆尽,迎接他的死寂和黑暗又在什么时候降临,但这一切分明扑面而来,就象车外晃过的一景一物。迷迷糊糊中,官场便成了蒸发流星的大气层,进了官场的人就成了流星。项自链的额头上不由自主地渗出冷汗来。
可从许鸿运的身上,他看到了一颗永远闪烁着光芒的北斗星!只要乾坤不颠倒,随你斗转星移,光芒依旧。都说九丐十商,在滚滚的市场气息中,这种观念已完全颠倒过来。特别是这两年,各地选派到省里到北京参加人民代表大会的人民代表们,已不再是一般的人民了,多的是工商界的知名人士。即使评劳模也不再是铁人式的苦行僧,而是家有万贯的大款。项自链忽然意识到时代潮流已把自己远远抛到了后边,觉得胸口有口气上不来。人家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看来这话还真不假!人应当抓住权力散发出来的光芒,谁知道这光芒象流星一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消失无垠了。项自链从来没有想过这层关系,惊醒过来又暗叹惭愧,为自己刚才的荒谬想法而感到心惊肉跳。这是多么可怕的念头呵!
市场经济这只无形的手开始触摸项自链的心窝了。
许鸿运见他从怔呆中清醒过来,就说你想你的吧,我不打扰你就是了。
项自链抬手一看,自己足足有二十分钟没有理会许鸿运,忙半真半假地说,许老板你跑起来都比别人走起来稳啊,睁着眼也能睡大觉!
许鸿运怔了一下,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这一笑笑掉了压在项自链心头的千斤石,他忽然想起许鸿运还有事要同自己商量,就问许鸿运有什么急事。
许鸿运的回答很干脆也很憨,说是就想送送项市长,借机聚聚旧,没别的意思。
项自链不轻不重地说了声老滑头。
许鸿运笑得更憨了。
这憨态里让项自链看了就觉得心里踏实,不经意中又增加了几分好感和佩服。有的人天生就是枭雄,长着一副老实巴结的脸,雄才大略全藏在心中,默默地支配着这个时代的主流。许鸿运就是这样一个人物,绝大多数场合都显得谦虚卑躬,把张扬的内心封堵得严严实实,却无处不渗透着他的影响。这一点在接下来的情节中便有了进一步的印证。
项自链一只脚还没踏进病房,就感觉到紧张气氛。母亲床前围坐着妹妹项香颖、妹夫江海天、妻子吴春蕊,大家表情关注,带着隐隐的担心,儿子凯凯一改往日调皮捣蛋的形象,默默地陪坐着。项自链三脚并作两脚来到母亲床前,看着形容枯槁的母亲,情不自禁地红了红眼圈。老人脸色铁黑,呼吸息微,双目紧闭,只有眼睑下尚未干透的浑浊的泪迹表明她还有知觉。项自链附在母亲耳边喊了三声娘,老人的嘴唇艰难地蠕动着说不出话来,两行泪迹更浊更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