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面相顾,骇然失色。
良久之后,啸声止歇,萧峰从怀中摸出一个油布包打开,取出一块缝缀而成的大白布,展将开来,乃是他与阿朱一起去天台山查问带头大哥时,智光和尚给他的萧远山当年在雁门关外跳崖前所写石壁遗文的拓片,上面一个个都是空心的契丹文字。
萧远山指着最后那几个字怆然大笑道:“‘萧远山绝笔,萧远山绝笔!’哈哈,孩儿,那日我伤心之下,跳崖自尽,哪知道命不该绝,坠在谷底一株大树的枝干之上,竟得不死。这一来,为父的死志已去,便兴复仇之念,那日雁门关外,中原豪杰不问情由,便杀了你不会武功的娘。孩儿,你说此仇该不该报!”
萧峰大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焉可不报?”
萧远山道:“孩儿,那日我和你娘怀抱着你,去你外婆家探望,不料路经雁门关外,忽然有数十名中土武士从旁蹿出来,将你娘和我的一众随从尽数杀死。大宋和契丹世代为仇,相互厮杀本不是奇事,但这些中土武士埋伏山后,显然是早有预谋。孩子,你可知那是为了什么缘故?”
萧峰道:“孩儿曾听智光大师说过,说他们是得到他人传来的讯息,以为是契丹武士要来少林寺夺取武学典籍带回去训练辽国军卒所用,以为他日辽国谋夺大宋江山做准备,他们误信之下,于是到雁门关外伏击,这才害死了娘。”
萧远山惨笑道:“当年你老子并无夺取少林寺武学典籍之心,他们却冤枉我,害得我家破人亡。好,好!我萧远山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人家冤枉我,我便做给人家瞧瞧。这三十年来,我便躲在少林寺中,将他们的武学典藉瞧了个饱。少林寺的大和尚们,你们有本事今日便别让我萧远山生离此地,否则,嘿嘿,少林派的武功就非流入大辽不可,你们就是再到雁门关外埋伏,也来不及了。”
第六百二十一章猛料迭爆
少林群僧一听,无不骇然失色,就冲之前萧远山出手须臾间所显露出来的少林武功,他说的话只怕不假,本派武功多半真被他偷学去了不少,倘若真让少林武功就此流入辽国,令契丹人如虎添翼,那便如何是好?
不仅是少林僧人,便是在场的武林群豪也均忍不住暗想:“此事事关宋辽两国国运,今日说什么也不能让此人活着下山。”
萧远山又道:“孩儿,当日害你母亲之人,大半已为我场击毙。那个自称‘赵钱孙’的家伙被我后来所杀,智光和尚见了孩子你之后也已畏罪自尽,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染病身故,总算便宜了他。只是那个领头的‘带头大哥’,却迄今仍然健在,而且就在此地,孩儿,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萧峰急忙问道:“爹爹,此人到底是谁?”
其实凌牧云已经告诉过他,说带头大哥其实就是少林寺的玄慈方丈,但萧峰对此事却始终未能确信,此时听父亲的意思,已经知道了那“带头大哥”的真实身份,萧峰迫不及待的就想要问个清楚。
萧远山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目光如电般从在场群豪的脸上一一扫射而过。群豪和他目光接触之时,无不心中凛然,栗栗自危,虽然这些人均与当年雁门关外之事无关,但见到萧氏父子的神情,谁也不敢动上一动,发出半点声音,唯恐惹祸在身。
“阿弥陀佛,萧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何不放下仇恨,求得自在解脱呢?”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佛号。接着便见一个身材瘦削,面含悲悯之态的老僧从少林寺的山门之中走出。之前责难萧峰的玄生急忙奔到那老僧的近前,伸手相搀道:“玄苦师兄,你怎么出来了?”
群豪群相耸动,这才知道,原来这个老僧竟然就是萧峰的授业恩师玄苦大师。
不过紧接着有不少眼力敏锐之人便发现,玄苦脚步虚浮。脸色苍白而无血色,丝毫不像是一个武功高深的少林高僧,倒像是寻常不习武的寺庙佛院中的老僧。
再联想到之前玄生所说的话,群豪这才心中恍然,看来玄苦前番受伤极重,以至于以其高深的武功修为。休养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彻底康复。
“师父?”萧峰轻呼失声。
玄生怒道:“萧峰,你怎么还有脸管玄苦师兄叫师父?师兄他就是被你这个孽徒一掌震伤了心脉,再也使不了武功,这下你可满意了?”
群豪哗然,怪不得玄苦这么长时间伤都还没好呢,原来是伤损了心脉,那乃是人体经脉中最为重要的一处。稍受损伤便会危及性命,即便侥幸不死,以后也别想再进行什么运动量大的活动,一个习武之人却不能剧烈运动,那岂不是相当于废掉了一身武功么?
这时就见玄苦摆了摆手,道:“师弟,咱们都误会了,我也是今日方知。伤我的原来不是峰儿,而是这位萧老施主。”
玄生大吃一惊:“什么?是他?”
萧远山大笑道:“不错,是我,玄苦大和尚,你的功力着实不浅啊,中了我一掌居然还能不死,不愧是少林寺玄字辈里有名的高手!”
萧峰这时方始恍然。为什么玄苦大师那晚见到他之时,竟然如此错愕,而在场的其他僧人又为什么力证是他出手打伤的玄苦,任他如何辩驳也不相信。他原以为是有人故意栽赃冤枉他。却哪里想得真正行凶的,竟是个和他容貌相似、血肉相连之人?
少林群僧当即齐声诵经:“阿弥陀佛!”
声音十分悲愤,虽然一时未有人上前向萧远山挑战,但群僧在这念佛声中所含的沉痛之情,显然已包含了极大决心,决不能与他善罢干休。毕竟玄苦虽然未死,但武功尽废,对于一个武林高手来说,却比死还要难受。
少林众僧心中均想:“原来是这萧远山所为,过去的确是错怪了萧峰,但他们父子同体,是老子作的恶,怪在了儿子头上,倒也没什么不该。”
萧峰只觉心头一酸,说道:“玄苦大师亲授孩儿武功,十年中寒暑不间,孩子得有今日,全蒙恩师栽培……”
萧远山道:“这些南朝武人阴险奸诈,哪有什么好东西?玄苦他虽然传你武功,却不告诉你真实身世,那是什么道理?”
说到这里,萧远山“嘿嘿”冷笑两声,接着说道:“杀我爱妻、夺我独子的大仇人之中,有丐帮帮主,有少林派高手,他们只想永远遮瞒这桩血腥罪过,让孩儿你变作了汉人,叫你拜大仇人为师,继大仇人为丐帮的帮主,为他们奋勇出力,拼死拼活,可到头来怎样?还不是把你这个帮主逼退出帮?可见他们南朝武人都是阴险狡诈、忘恩负义之辈,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杀么?”
“阿弥陀佛,萧老施主,佛祖有云,人生七苦,乃是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萧老施主如果一味被仇恨蒙蔽心眼,只怕他日也难得福报,唯有放下才能得真正之解脱。”
“福报?嘿嘿……”萧远山一阵的冷笑,说道:“玄苦大和尚,自三十年前我家破人亡、跳崖不死之日起,我这一生除报仇之外就再无他念,也不去求什么福报,只要能够报得血仇,死后就算下十八层地狱我又有何惧?”
说到此处,萧远山骤然转头喝道:“叶二娘,且慢!”
原来趁着萧远山与玄苦说话之机,叶二娘扶着虚竹就想要离开,没想到萧远山虽然与旁人说话,却一直分神关注着她,一见她要走,立时出声喝住。
只听萧远山说道:“叶二娘,跟你生下这孩子的人是谁,你若不说,我可要说出来了。我在少林寺中隐伏三十年,什么事能逃得过我的眼去?你们在紫云洞中相会,他叫乔婆婆来给你接生,种种事情,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你要我一五一十的当众说出来么?”
叶二娘猛然转身过来,向萧远山奔近几步,跪倒在地,说道:“萧老英雄,请你大仁大义,高抬贵手,就放过他吧。他……他在武林中这么大的名声,这般的身份地位……年纪又已经那么大了,你要打要杀,只对我来就是,求你别去……别去难为他了。”
群雄先前听萧远山说虚竹的父亲乃是个“有道高僧”,此刻又听叶二娘说他武林中声誉甚隆,地位甚高,几件事一凑合,难道此人竟是少林寺中一位辈份甚高的僧人?各人的眼光不免便向少林寺一干白须飘飘的老僧投了过去。
这时忽听得玄慈方丈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既造业因,便有业果。虚竹,你过来!”
虚竹听话的走到方丈身前屈膝跪下,玄慈向他端详良久,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脸上充满了慈爱之色,温声说道:“虚竹,你在寺中二十四年,我竟然始终不知你便是我的亲生儿子!”
此言一出,群僧和众豪杰齐声大哗,各人面上神色之诧异、惊骇、鄙视、愤怒、恐惧、怜悯,同情,形形色色,实是难以形容。玄慈方丈德高望重,武林中人无不钦仰,谁能想到他竟会做出这等有损佛门清规,少林声誉的事情来?
凌牧云见此却是忽然叹了一口气,他知道,玄慈这已是心存死志,否则也不会当众承认此事。
佛门中犯下淫戒罪过虽重,但要是换做一般的僧侣,不过是责打惩戒,即便犯错甚大,最多不过刑罚惩戒之后开革出门墙。然而玄慈身份特殊,身为少林方丈,在武林中德高望重,素为群雄所敬重。但相应的,他犯下过错,对于他自身威望和少林寺声誉的打击也尤其沉重,若想保全少林清名声望无损,那他便也只有以死谢罪一途了。
第六百二十二章真相大白
玄慈缓缓说道:“萧老施主,你和令郎虽然分离多年不得相见,却早知他武功精进,声名鹊起,成为武林中一等一的英雄好汉,心下想必也极是欣慰。我和我儿虽日日相见,却只道他为强人掳去,生死不知,反而日夜为此悬心,这其中忧苦,只怕还在萧老施主之上。”
叶二娘忍不住哭出声来:“你……你不用说出来的,这……这可如何是好?你可怎么办?”
玄慈温言道:“二娘,既已作下了恶业,反悔固然无用,隐瞒也同样无用。只是这些年来,可苦了你啦!”
叶二娘摇头垂泪道:“我不苦,你有苦说不出,那才是真的苦。”
玄慈缓缓摇头,向萧远山道:“萧老施主,如此说来,丐帮徐长老,铁面判官单老施主一家,谭公谭婆,赵钱孙施主这些人都是损于你手了?”
萧远山道:“不错!这些人都是我杀的。当年带头在雁门关外害我全家的人是谁,这些人明明知道,却偏不肯说,个个袒护于你,岂非该死?”
萧峰面色复杂,他此前一直以为这些人都是“带头大哥”这个“大恶人”所害,为的就是不让他查知真相,从而找其报酬。可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一直苦苦追寻的“大恶人”竟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这却从何说起?
玄慈道:“萧老施主,当年雁门关外一役,老衲铸成大错,众家兄弟为老衲包涵此事,又一一送命,老衲愧疚于心,今日再死,已经算是晚了。”
说到这里,却见他忽然提高声音。说道:“慕容博慕容老施主,当日你假传音讯,说道是契丹武士要大举来少林寺夺取武学典籍,以致酿成诸般种种大错,这些年来,你心中可也曾有丝毫的负疚吗?”
在场众人突然听到玄慈说出“慕容博”三字,不禁都是一惊。群雄大都知道慕容公子的父亲单名一个“博”字。当年在武林中也是好大威名。只是听说此人已然逝世,怎么玄慈这时候会突然叫出这个名字来?难道当年假报音讯的便是慕容博?
众人顺着玄慈的眼光瞧去,只见他目光所及,正是那个先前曾与萧峰动手的灰衣蒙面僧人!
只见那灰衣僧人一声长笑,说道:“方丈大师,你的眼光好生厉害。居然将我认了出来。”
说着话只见他伸手将脸上的灰布面幕扯下,露出一张神清目秀、白眉长垂的脸来。有一些老一辈的武林中人顿时忍不住失声惊呼,认得这人正是传闻早已去世多年的姑苏慕容氏上代家主慕容博!
原来此番少林派召开武林大会,慕容博深知针对的就是他们慕容家,但情势所迫,若不想他们慕容家声名扫地,却又不得不去。他生恐儿子一人难以应付,便隐于暗处,暗中保护,后来见儿子不敌阿紫这个小魔女,这才出手偷袭,现身出来。
玄慈道:“慕容老施主,我和你多年交好,素来敬重你的为人。那日你向我告知此事。老衲自是深信不疑,以至于其后铸成大错,误杀了好人,老衲可再也见不到你了,后来听到你因病去世了,老衲好生悲痛,一直只道你当时和老衲一般。也是误信人言,酿成无意的错失,心中内疚,以致英年早逝。哪知道……唉!”
他这一声长叹,实在是包含了无穷的悔恨和对慕容博的责备。
萧远山与萧峰父子二人不禁对望一眼,目光中都满是怒火和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