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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翻跌了出去,原振侠一挺腰,立时弹跃而起,拿酒瓶的手伸向前。他的身体语言,再明白也没有──你再向前来,迎接你的,是这酒瓶!
他看到那女杀手,以一个十分怪异的姿势,凝止著不动。那姿势,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看起来就自然有点怪,但是如果原振侠还在原来的位置,像刚才那样坐著,那就一点也不怪。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女人的姿势,恰好是娇媚无比地,半躺在原振侠的怀中!
如今,只有她一个人,她居然仍然可以维持这样的姿势不动,这证明她有过人的身体平衡力!
她在开始的时候,目光望上,一动不动。立即,她抬起头来,望向原振侠,而且,挺直了身子,对原振侠说了一句话:‘你是对的!’
然后,她双手拨了拨头发,顺手扯过床单来,在自己身上裹了一裹,一下子,床单就变成看来很动人的一件裙子。这时,她又说了一句:‘你真了不起!’
她又一扬手,像是变魔术一样,手上已有了那枚红宝石戒指。
以原振侠目光的锐利,竟然没有看出那一扬手之间,她是从甚么地方取出这枚戒指来的。而且,实实在在,她刚才全身赤裸,也根本没有可以收藏那枚戒指之处!
原振侠用欣赏超级表演的眼光望著她。她向门口走去,才身子向后仰──她并不转身,竟然用这种方式,求得和原振侠面对面说话的目的──她身子向后仰了一百二十度,由此可知她的腰肢是如何地柔软。
她道:‘你太会保护自己了!’
她又倏然直起身子──向后弯腰和这样迅速地直起身子,表示了她非凡的腰力。原振侠心中不禁又叹了一声:这实在是一个出色之极的女人!
她向外走去,她的声音继续传来,先是一阵笑声,然后是语声:‘你的朋友说你企图自杀,我看他们是多虑了,你不会自杀──’
她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身形又在门口出现,手中竟已握住了她的匕首。
她用匕首向原振侠指了一指:‘像你这种人不会自杀,虽然明知活著一点味道也没有,十分乏味而且痛苦,虽然你明知自己该死,你也不会自杀。像你这种人,注定要在痛苦的泥淖之中打滚──我收回以前的话!’
原振侠想不到她忽然之间,会发表长篇的言论来,只是定定地看著她。同时,由于她手中又有了武器,所以他也格外戒备。
对于那柄匕首怎么会又到了那女人的手中的,原振侠一点概念也没有。后来,他才知道,那女人在杀了那个年轻的警察之后逃走,立即绕回原振侠的住所,躲进了卧室之中,而窥伺著客厅。
所以,在外间发生的一切,她全都看得十分清楚。那两个医生之一,顺手拾起了匕首,放到了柜子顶上,她自然也看见了。
那女人略停了一停,又发出了连声冷笑:‘我收回我的话,我不要再杀你,让你活著受罪,比送你上西天极乐更好,更能使我快意!’
她说到这里,毫无保留地表示了她对原振侠的恨意。她的话,确然令得原振侠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但原振侠却不露声色,只是冷冷地道:‘有求不遂,惨遭失败的人,总有一番下台词的。’
那女人昂头一笑,头也不回,向外走去。原振侠到了卧室门口,看她打开了门要离去,原振侠并没有阻止她,她在门口又停了一停。
那女人在门口停了一停,并不转过身来,只是用十分轻视的语气道:‘是的,我是一个失败者。可是,当我知道有人失败得比我更惨的时候,我还是很高兴。希望你也能找到一个,失败得比你更惨的人──你甚至连自杀的本事也没有!’
那女人显然知道自己的这番话,会引起原振侠的甚么反应。所以她在说了话之后,好整以暇地转过身来,用一种十分调侃的目光,望定了原振侠,耸肩轻笑,分明是在说:‘或许你不必努力了,世上不会有人,失败得比你更惨,接受这个事实吧!’
然后,她嫣然一笑,走了出去。
原振侠扶住了卧室的门,身子一直把不住在发抖。他这些日子来,情绪低落的真正原因,直到这时,才算是被那女人的话点明白了!
他是一个失败者!
一个失败得极惨的失败者!
世界上没有人失败得比他更惨!连那个一而再,再而三遭到失败的女杀手,都可以找到比她失败得更惨的人,而他却找不到!
刹那之间,原振侠思潮起伏,如同怒海澎湃一样。
他想到了黄绢,他曾经付出过那么多感情,可是黄绢一直在卡尔斯将军的身边。
偏偏他还不能果断,一直和黄绢藕断丝连,纠缠不清。直到外星人李固的出现,黄绢毫不考虑地投入李固的怀抱,原振侠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地失败──黄绢根本没有爱过他,一切,都是他自己从头到尾在自作多情!
多么可哀的失败者!
他自然也想起了海棠。这个自称为‘人形工具’的高级特工,一开始,就利用她自己美丽的身体作诱饵,引他上钩,替她到 ‘鬼界’去冒险,而且,被她抛弃在危机四伏的蛮荒之中。
可是,他却相信他和海棠之间,有著真挚的感情,他一直沉醉在这个,由他自己一厢情愿编织出来的梦中。直到海棠宁愿把自己,彻头彻尾变成一个外星人,他才算醒悟了:海棠没有爱情,一个自小受过严格特务训练的人,不会有爱情!而他一直以为有!
原振侠想到这里,唯一的结论是:自己失败得多么惨,连判断和一个女人之间,是不是真的有爱情,都会出了差错。
原振侠当然也想到了玛仙。玛仙是由于巫术的理由需要他,还是作为一个异性真正爱他?原振侠这时甚至不能肯定──他以前感到不必怀疑,可是有海棠和黄绢的例子放在那里,他没有信心!他失败到了连信心都没有了!
原振侠难过地闭上眼睛,那女杀手说得对,她不用杀人,留他在痛苦的泥淖中打滚,更能解恨!那么,就不能自杀么?为甚么要给一个那么可怕的女人,料定自己不会自杀?
这是近期来,原振侠又一次想到自杀。而且,自杀的愿望,一次比一次强烈,一次比一次更想到付诸实现!
甚至连他自己,也感觉到了这一点!
那令得他有极短暂的时间,变得甚么也不能想,脑海之中,只是一片空白。然后,便是一股寒意,陡然而生,令得他如同浸在冰水之中一样!那女杀手曾说他不会自杀,注定要在痛苦的泥淖之中打滚,难道真的给她料中?难道就不可以用自杀来摆脱痛苦?如果不想要自杀,为甚么又会一次又一次地想到自杀──不会自杀的人,怎会想到自杀呢?
他在又恢复了有思考能力之后,思绪紊乱之极,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想法,纷至沓来。他像是置身于一个在不断转动的万花筒之中一样,所想到的事,全然是没有规律的。在杂乱无章的各种想法之中,却又有著一条看不见的主线在贯串著。
这条看不见的主线是,不论你如何想,都会在最后想到:自杀了,是不是会好一点?
他想到了那女杀手,那么原始狂野的诱惑,他为甚么要竭力抑制著自己,不在她的胴体上,得到原始和狂野的欢乐呢?那女人说得对,错过了她一次,已经是白痴!他之所以会错过了她两次,无非是为了这样或那样的顾虑,在努力保护自己之后,错过了不可测的享乐!
如果他早已决定自杀,自然甚么也不必顾虑,可以尽情放纵自己了──人在临死之前,在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前,岂不是可以有这样的权利?一个人,连自己的生命都可以放弃了,还有甚么值得顾虑的呢?名誉、地位、可能遭到的伤害、痛苦等等,和生命相比较,又算得了甚么呢?
一个连生命都可以毫不珍惜而放弃的人,也就是摆脱了一切束缚的人,是最自由自在的人!原振侠在杂乱的思绪之中,忽然之间,有了这样的发现,那令得他忽然双臂高举,大声叫了两下,像是在百般无奈之中,忽然有了决定,甚至有一种十分轻松的感觉。
而当他的双臂垂下来时,他又想到:这样放弃了自己的生命,算不算不负责任呢?
可是他随即笑了起来:连生命都可以放弃了,还谈甚么责任不责任?
而且,他自问:需要对甚么人负责任呢?他甚至没有一个亲人,虽然有许多朋友,但是他相信他的朋友,一定会谅解他的行为!
他可以真正做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他是世上最孤伶的一个人,也是世上最潇洒、最自由的一个人。他可以不顾虑任何事,随心所欲地凭自己的意思,处理自己的生命,而不会连累任何人!
原振侠在这时候,思路循一种和他平时人生观念,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可是他并不觉得奇怪,反倒觉得理所当然,了无牵挂!他的心情平静了下来,问题好像已从根本上解决了!他可以随时放弃自己的生命,而毫不留恋!
他甚至十分舒服地伸了一个懒腰,在那一刹那,他决定使用毒药。他是医生,知道有好几种药物,可以使人的生命,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在毫无痛苦的情形之下,就此结束。
原振侠这时,有了这样的结论,并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经过了周详的思索的。他在又喝了一大口酒之后,想到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生命结束之后,灵魂会在一种甚么样的情形之下存在呢?
是处于永远无可解决的苦闷状态?如果是那样,他不知该如何才好,因为他不知道,有甚么方法可以消灭自己的灵魂!
但也有可能,灵魂以十分逍遥的姿态存在,在不知的空间之中飘来荡去,冷眼旁观人世间的一切悲欢离合,丑恶和美好。完全置身事外,甚至不必唏嘘或高兴。
会是甚么样的一种情形呢?
他在想到这里的时候,努力想回忆前两年,在勒曼医院之中,他和年轻人为了一起到幽灵星座,去接公主的灵魂,而在幽冥使者的帮助之下,灵魂离体的经历。那段经历,像是一个不可捕捉的梦境!
原振侠是明明白白有这段经历的,可是回想起来,却又那么虚无飘渺。整个过程,对他来说,就像接受了一次催眠,等到醒了过来之后,一切都已完成,经过情形也在记忆中消失了──只留下一个淡淡的痕迹,淡到了几乎无法分辨!
或许,这就是‘春梦了无痕’的境地?既然了无痕迹,自然也无法寻找!
原振侠想到这里,不禁怅然──好在他已然有了决定,那种惆怅之感,并不能替他增添甚么苦闷,反倒有一种释然的浪漫。
他慢慢地走向门口,手放在门柄上,准备打开门,走出去。他的动作十分慢,如果有人在一旁观看,他的动作之缓慢,一定如同电影中的慢动作镜头。
本来,他是一个行动十分快捷的人。这时,他也不是故意放慢自己的动作,而是他想到:自己已决定放弃生命了,还有甚么可以值得赶快去做的?甚么都不在乎了,慢一点又有何妨?慢吞吞,总比急速来得舒服──生命已没有意义,谁还会努力去争取时间?
他甚至慢慢地,在脸上泛出了一个笑容来──那并非硬挤出来的笑容,而是他真正地想笑,一种在久经折磨之后,突然感到了轻松而产生的笑容。
在他打开门来的时候,他甚至没有目的。当然,他最后的目的,是到医院去,找一种最快可以结束生命的毒药。可是在这之前,他是不是还有些事要做呢?反正时间已没有意义,他似乎可以从容地去进行任何事了,这种感觉,也是前所未有的!
他竟然有了‘放下一切’的那种轻松愉快,这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是一种新的人生经历!
那使他把手放在门柄上之后,过了好一会,才慢慢转动著,拉开门来。
他才把门打开了一些,就陡然感觉到:门外有人!
以前,若是有了这样的感觉,必然会令他紧张、警惕和戒备,因为他不知道,门外的是甚么人,是敌还是友?他必须要立时作出判断,以便应付。
可是这时,对他来说,是敌还是友,还有甚么不同呢?他都快要连自己都没有了,还分甚么敌友!
所以他一点也不改变他行动的速度,只是慢慢地把门打开来。
果然,门外有一个人站著。那人看来,正准备伸手按门铃,看到门打开,门外那人也怔了一怔。
门外是一个身形极高的女人,原振侠作为一个医生,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女人隆起的腹部,那是一个孕妇。然后,原振侠才发出了‘啊’的一声,认清了这身形高大的女人,是仲大雅的夫人曹银雪!
这令得原振侠有意外的惊奇,因为发生在仲大雅身上的事,怪异莫名。仲家的上代,受过诅咒,要他家在六代之后──仲大雅的这一代,没有子女,从此绝后。
那种听来阴风惨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