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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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神-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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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道门缝之中,林文义可以看到一行人经过,经过了他存身的那个小空间。林文义知道,那行人是走到机舱中去了。

接著,他又听到了一阵机器发动的声音。声音在开始时听来,像是有点生涩,但随即变得十分顺熟。他还听到了一两下,像是虎吼一样的欢呼声。

然后,脚步声散向各个方向,又聚拢来。林文义并没有留意时间,大约是半小时到一小时吧,聚拢来的脚步声,就在那小空间门外的船舷上停止。

于是,他听到了一个他熟悉的声音,他一听就认出,那是一个老资格工人阿贵的声音。阿贵的声音听来有点怯生生:‘上校,你看怎么样?’

而接下来的那一阵洪亮威猛的轰笑声,却使得林文义著实吓了一跳!

的确那是人的笑声,可是听起来,也和猛兽的吼叫声,没有甚么分别。

林文义好奇心起,想看看能发出这种笑声来的人是甚么样人。于是,他轻轻把门推开了一点,使他可以看到外面所发生的事。

他的确看到了外面发生的事,但是在事后,他却宁愿自己的眼睛瞎掉,而不要有这样的不幸──看到了如此可怕的事!

他首先看到,阿贵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站在一个身形高大之极,脸上有著刀疤,一个巨灵凶神一样的人的面前,抬头看著,眼光却又不敢停留在对方的脸上,所以眼珠在不住滴溜溜地打转。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山虎上校──在岘港,两岁半的孩子就认识这个凶神。

林文义的心中,也多少有一点快意。因为阿贵这个越南人,平时刻薄使坏,不是一个好东西,欺侮人的时候,双眼也照样有著凶狠的光芒,自然和现在大不相同。不知道是为甚么,他会撞在山虎上校手里的?林文义有点幸灾乐祸地看著。

阿贵用谄媚的声音在问:‘上校,你看‥‥‥这值多少?’

山虎上校发出轰笑声,反手在阿贵的胸前拍了两下。他只是轻轻地拍著,阿贵已不由自主,缩起了身子。山虎上校开了口:‘好,真好!太好了!’

阿贵再问:‘值不少吧?’

山虎上校笑了起来,当他笑的时候,他看来也是那样狞恶。他道:‘嗯,值很多!’

阿贵满怀希望地凑过身子去,想听清楚究竟值多少。而也就在这时,山虎上校的一拳,已经打出!

那一拳真是其疾如风,不要说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屈指挥拳的,连他如何扬手出拳也看不见!只听得‘砰’地一声响──指节骨突起,大得惊人,感觉上像是铁锤一样的拳头,已经重重地抵在阿贵的胸口,几乎在同时发出的,是肋骨断折的清脆的声音。

应该还有阿贵的呼叫声的,可是却没有,阿贵根本连发出叫声的机会都没有。他是想叫的,因为他张大了口,可是被拳头重击下折断的肋骨,断骨一定戳进了他的心和肺──发出呼叫声,是需要运气吐声的,如果肺叶在一刹那之间碎裂了,哪里还能吐气呢?所以,他虽然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他不但张著口,也张大了眼睛,眼珠甚至还缓慢迟钝地转了一圈,才停止了下来。

他那个问题,自然也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值多少?就是值山虎上校的一拳!

接著,在他的口中、鼻孔中、眼睛中,甚至耳朵孔中,鲜血就涌了出来。山虎上校并没有缩回拳头,他的拳头,事实上有一部分,陷进了阿贵的胸口之中,他似乎很欣赏自己拳头这时所在的位置。

林文义虽然久闻山虎上校的凶名,可是看到了这样的情形,他也不禁吓得血也为之凝结,全身冰凉!想要不再去看阿贵七孔流血的可怖脸面,可是偏偏视线却又移不开去。

山虎上校又发出了轰笑声,他终于缩回了拳头来,顺手抓住了阿贵胸前的衣服,一振手臂,阿贵整个人就直飞了出去。

接著,便是一下重物跌落水中的声音。可能曾有相当高的水花溅起来,可是林文义却看不到。他看到的是山虎上校瞪著眼,在大声问:‘':。。'我们伺候得了这家伙?’

几个人同时回答:‘当然能,我们是干甚么出身的?这是我们的本行!’

山虎上校面上的那道疤,由于兴奋而变得通红,看来更是可怖。他一挥手,大声吼叫:‘先把它弄走,这是开金矿的工具!’

林文义当时,还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后来自然知道了──他不敢出来,只求山虎上校那一伙人快点离开。

可是,那一伙人没有离开──山虎上校的轰笑声,一直在炮艇上回旋著,不论自哪一个角落传入耳中,都是那样令人心悸。

而当林文义感到炮艇在开始缓缓移动时,林文义更是吓得身子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他们在把炮艇驶出海去!

他没有离开炮艇的机会了,而在炮艇上,他迟早会被发现!想想刚才阿贵的遭遇,林文义怎能不感到摧心裂肝的害怕?

这时候,他已隐约感到,自己一生之中的平淡日子快要过去了。他只好祈求,别让山虎上校的那些人发现自己。

他把门关上──那个小空间中,一片黑暗,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感到船身的晃动,越来越是激烈,而且杂沓的脚步声、人声不断传来。显然是山虎上校和他的手下,正在检查和察看这艘炮艇的各个部分。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黑暗的小空间中躲了多久,他在思索著如何才能脱出这个困境。陡然之间,他又听到了轰然巨响,艇身在震动,林文义知道艇上有好几门大炮,这自然是那些人在试炮了。

当炮声陡然响起之际,他整个人都震动著,不由自主,身子撞在门上,把门撞开了一些。他听到炮声之后,是一群人的欢呼声,也看到了在海面上,溅起老高的水柱来。

这时,他心中还天真地想著:山虎上校他们,要这样的一艘炮艇,有甚么用呢?

当然,他很快就明白了!就在他想把震开了的门,再拉上之际,一个魁伟的人影,突然出现在门缝之外,凝立著不动。

山虎上校!

林文义在刹那间,伸出去的手变得冰凉。山虎上校在那时候,其实并没有发现他,可是,林文义由于极度的害怕,不由自主地喘息起来。

虽然海上的海涛声相当大,炮艇本身机器发出的声音也相当聒耳。可是山虎上校,要是不能发觉在他身边两公尺之内有人在喘息,他也就不成其为凶神恶煞了!

山虎上校有著十分敏锐的感觉,即使他在熟睡之中,有人接近他,他也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惊醒,立时以最清醒的状态,应付任何对他不利的情况──这几乎是他猛兽的本能。

几乎是林文义才发出喘息的第一秒钟,山虎上校就已经觉察了!

他倏地转过身来,同时后退,盯住了那扇只打开了一道缝的门。这时,正好他两个手下兴冲冲向他走过来,他立时一摆手。他的手下也全是久经训练,十分机敏的亡命之徒,一看他的手势,立时站定,而且,也立即摆出了准备进攻的姿态──两柄自动步鎗,已在他们的手中,对准了那扇门。

山虎上校的脸上,现出了一个十分残酷的笑容来,牵动了他脸上的伤疤,看起来,有一种极度残酷的诡异。这是他知道他已经绝对控制了局面之后,一种惯常的神情,像是一头猎豹,已经扑中了一头羚羊,并且咬住了它的颈子一样。

在这样的情形下,山虎上校会感到一阵快感,一种自己在主宰地位、高高在上的快感。

他甚至没有吸气,就暴喝了一声:‘滚出来!’

在林文义听来,那一下暴喝,犹如半空之中陡然响起了一下焦雷一样,那是绝对无法抗拒的一项命令!林文义颤栗著,在那一刹间,他全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更来不及考虑被发现的后果如何。在极度震撼之下,他唯一可做的是,先服从了命令再说‥‥‥

所以,当山虎上校的暴喝声,还震得他耳鼓嗡嗡发响之际,他已经匍匐著,颤抖著,双手著地,用他的身子顶开了门,像一头才给主人鞭打过的狗,喉间发出恐惧的呜咽声,爬了出来。

乍从黑暗的空间中爬出来,再加上心中极度的恐惧,林文义在那一刹间,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像是飘浮在半空之中。

他不敢抬起头来,想说些话,可是喉间却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讲不出来。他只看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双粗头的皮靴,皮靴正在渐渐抬起来。他甚至已可以感到皮靴陡然重重踢中他,他下颚骨因之碎裂而痛苦!

在那一刹间,他表现了一个平凡人的卑贱──实在不能怪他,别说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算是英雄豪杰,也不是那么容易,在无可抗拒的强大势力之前挺起胸膛的!

林文义是一个小人物,在那一刹间,求生的意志、避免痛楚的愿望,交织成了他的行动──他要求饶,他要像狗一样地求饶乞怜,以求改变即将降临在他身上的噩运!

他现在的经历,是他以前从来也未曾有过的。可是人到了这样的关头,却不必经过甚么练习,自然而然,就会知道如何才能告饶。

他看到那粗大的皮靴头,渐渐接近自己,他发著抖,陡然双手抱住了皮靴,用连他自己也几乎不相信的颤抖声音,呜咽地,卑下地叫了起来:‘饶我!放过我‥‥‥我是无意的‥‥‥’

他话没有讲完,被他双手抱住了的皮靴在继续向上抬,抵住了他的下颚,使得他不由自主抬起头来。

山虎上校的身形,本来就魁伟异常,这时,林文义又是伏在地上,向上仰视。所以看起来,山虎上校是真正的凶神恶煞,彷彿是只要向他吐上一口口水,就足以使得他窒息而死!

林文义的眼泪和汗水,不可控制地一起溢出来,那使得他的视线模糊。山虎上校轰然的语声,简直令他的心要跳出口来!

在一个相当的时间内,他甚至不是很明白,山虎上校究竟在说些甚么。他完全是处在一种心胆俱裂的情形之下,他只是下意识地知道上校在问他一些问题,他一一如实回答,惶恐得全身发抖。

山虎上校的靴子一直抵在他的下颚上,他连避一避都不敢!他只感到,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他全身都被一种浓稠的汗液浆胶著。

他觉得自己是一头狗,不,是一只蚁!不论甚么人,只要伸手指一捺,他就会永远在世上消失无踪。

然而,他却又是一个生命,没有一个生命会愿意消失无踪的。

生命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持生命──在面临生命消失的关头之际,用一切方法保持生命,包括乞怜讨饶在内!

山虎上校忽然轰笑了起来:‘你刚才说甚么?再说一遍?’

刚才说过甚么来?林文义已经一点也不记得了。但是那不要紧,反正他说的话,就是他心中要说的,他又用发颤的声音道:‘求求你,放过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求求你别杀我!’

山虎上校又轰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左顾右盼,他手下也跟著他笑。在众人的轰笑声中,林文义仍然不断哀求。

他用最卑下、最微贱的语言,乞求对方保留他的生命。当他在这样做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有觉得自己有甚么不对──事实上,他根本想也不去想到这一点,他是真正感到自己的卑贱──当一个人的生命,完全操纵在另一个人的手上之际,那种卑贱之感,自然而然就会产生。这是普通人的人性,而林文义正是一个普通人!

山虎上校仍然笑著,笑得真正地显得他心中十分高兴,犹如一个孩子得到了新玩具一样。

这样的比喻,或者不很恰当。但当一个人心中高兴的时候,不论他是凶神恶煞,或是一个孩子,都是一样的。

山虎上校在林文义的不断哀求之下,一面笑著,一面道:‘好,那就把我的靴子舔乾净!’

皮靴上全是尘、土、泥,和说不出来的肮脏东西。可是林文义在一听之下,连百分之一秒都没有考虑,反倒像是有了一线生机一样地兴奋,立即伸出了舌头来,在靴子上舔著。

本来在轰笑著的所有人,一看到了这种情形,一下子全都静了下来,盯著林文义。为他们看到了一个人,却在做著连狗都不肯做的事而惊诧。

山虎上校也止住了笑声,盯著林文义看。

林文义根本没有注意发生了甚么变化。这时,他脑际所想的,只有一点:把靴子舔乾净,舔得铮亮,就能活命。

他也不知道,他的卑贱的行动,来得如此自然和快疾,还真是使他的生命得以保存。如果他在听了山虎上校的话之后,稍微迟疑一下的话,山虎上校纵使暂时还不想杀他,也必然会重重一脚,踹向他的下颚。而那种行动,除了是林文义生命的结束之外,不可能再有第二种结果!

山虎上校也有点惊诧──在他的一生之中,在孩童时,也由于他特别的高大和强壮,习惯了以他的强势,接受他人的奉承,习惯于用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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