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见过陛下。”珑月慢慢说着,眼睛却毫不避讳看向站在纳兰珑馨身侧的宫漓尘。
他又换回了以前衣服的颜色,其实也不怪他,她替他准备的天青色,并没有能入宫穿的样式。只是那一抹藏青,如今站在纳兰珑馨身侧,无端给她一种轮回倒转的感觉。
还是那一副谦恭却无懈可击的姿态,双手拢袖站得笔直,只是她知道,那袖筒之中的手,世间完美无双。
发髻束得一丝不苟,仍旧是那张毫不起眼的面容,微微低垂的眼眸再也没有朦胧。她知道,他在看她,这一刻,就连他睫毛的微微颤动,她也没有放过。
他能看见她了,甚至听见了她说话!
可是,他瘦了,短短一个多月未见,她明显感觉到他的消瘦,那曾经那么合体的衣袍,如今却明显能看出有些宽阔了。
是吃的不好?还是近来睡得不好?
“靖王一路辛苦了,能以如此雷霆之势退敌,朕心甚慰。”纳兰珑馨慢悠悠说着,确实是帝王之相风云变幻,一会儿可以像一个低微求存的小姑娘,转眼间又能像一个胜券在握高高在上的胜利者。
“谢陛下……”珑月的声音渐渐变得低哑,本就重伤未愈的身体再加上汗水冰冷,如今如置于三九寒冬之中,周围冰寒的空气侵入身体中,已经开始不自然的发颤。
脸色苍白是真的,那短短时间就冻青了的嘴唇也是真,身上的颤抖怎么也止不住,这里太冷了,根本就不是一个重伤之人能呆得的地方。
“靖王为国效力身受重伤之事朕也听说了,而之后大军回防,军队也要重新编制,诸多事宜……朕唯恐靖王操劳过度有伤身体,朝中也难有朕信赖的人,靖王不如先将兵权交给宫漓尘……”纳兰珑馨将早有考虑的话悠然说出,猛地一顿,仿佛才想起了什么,“哦,对了,宫漓尘多亏靖王照料得当,如今顽疾已经痊愈。他日前进宫说仍旧愿做朕的影卫,靖王……如今朝中也是用人之际……”
一朝重逢几多谋 (2)
“全凭陛下安排……”珑月低声粗喘说着,微弯下腰,锁骨下的伤又开始痛,从前胸一直痛到后背。从怀中掏出执掌大军的虎符,却连手臂也抬不起来了。
纳兰珑馨无比喜悦的点点头,看向宫漓尘,脸上的笑意更浓。果然,她曾以为,想将纳兰珑月手中的兵权收回,她必会以各种理由拒绝,而正如宫漓尘所说,只要他在场,拿下纳兰珑月手中的兵权,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退了封扬大军,如今兵权又能完整回归她手中,宫漓尘又站在她身侧重新成为了她的人,纳兰珑月身受重伤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加大快人心的呢?
“漓尘,替朕将虎符接下。”纳兰珑馨开口道,兵权她固然不会交给宫漓尘,可是,她很欣赏方才纳兰珑月脸上震颤的表情。
宫漓尘缓步上前,挡去纳兰珑馨挑衅的目光,珑月才微微抬头。他真的瘦了,那曾经在王府休养已经略见圆润的下颚,又一次变得削尖冷硬。那双冰冷的眼眸中再次布满了鲜红的血丝,比她接他出冷宫之时看到的还要浓重。
将虎符放在他手上,第一次感觉到宫漓尘的手指居然是暖的,也或许是她的手,太凉了。
“不过,靖王,朕也并非为难与你,只是如今朝中有能者甚少,就连简之航也辞官了。恰逢雨季,泷河再次泛滥,祸及苍生无数,地方上报说河堤不稳,已有要改道之势。朕着实难寻治水之人才,靖王养伤之际,不妨去一趟南地替朕巡视河堤,看看究竟有何良策能制服泛滥的水患。朕相信,以靖王之才,必马到功成,这也是朝中众位大臣的期盼。”
“臣……遵旨……”珑月已经快要说不出话来,眼前片片昏黑,身体如被置入冰水一般。解了兵权也好,发配边境也罢,纳兰珑馨真的是算对了,她如今根本没有力气周旋反抗。
“还有一事。”纳兰珑馨显然没有这么轻易就放过珑月的意思,看了宫漓尘一眼,笑道:“宫漓尘此前已向朕表明,靖王已经不再像之前不理世事,王府中也不再需要他协助打理。他本就是朕的影卫,当年为了照料靖王才下嫁于靖王府,如今……漓尘,借这个机会,不如让靖王写下休书一封,朕也好通知内务府重新正了你影卫之职……”
珑月的身体一震,猛地抬起头来,却不想自心肺起突然涌上一股热流,勉力压下,仍旧在喉咙中翻滚着腥甜。
休书……
而宫漓尘并未表态,只是躬身站立,垂眸敛目,那被易容遮盖的面容下,看不出任何表情。
许久,珑月才挺直了身体道:“陛下,北瑶有律,男无二嫁。宫漓尘乃是我纳兰珑月的夫,人尽皆知……他如今愿意效命于陛下,但……生可以不是我纳兰珑月的人,死……必是我纳兰珑月的鬼!”
纳兰珑馨猛地一皱眉,看向宫漓尘,眼眸中不知划过了什么,却显然被破坏了好心情,微微咬牙,“看来,靖王是……”
一朝重逢几多谋 (3)
话没完,只见沉洛不顾规矩从门边挪了进来,躬身道:“启禀陛下,皇夫急着求见,已经在门外了。”
而没等纳兰珑馨反应,一身明黄飘逸衣袍的墨岚已经跨门而入,脸上浮着少见的愠怒,对其他两人视而不见,快步走到了御案前,明显带着怨气道:“陛下不是允了墨岚今晨御花园泛舟么?言而无信是为哪般?”
纳兰珑馨一愣,转而想起来,这恐怕是这么多年来墨岚第一次相邀,而她……居然为了靖王入宫的事,将允了他的事给忘了。
不禁一阵心慌,赶忙道:“朕没忘,这不恰逢皇姐回宫,朕只说这几句,正要前去……”
墨岚脸上挂着不屑,没看珑月反而瞥了宫漓尘一眼,仍旧不悦道:“看来陛下昔日所言都是假的,稍有些杂事就把墨岚忘了。也是墨岚自不量力,擅闯了御书房,还请陛下随意降罪。”说完,一屈膝就要跪倒。
“没有的事。”纳兰珑馨急得赶忙从御案后走出来扶起墨岚,安抚道:“朕没忘,方才还差人前去告诉你稍后一会儿……”
反正死无对证,究竟有没有差人去,谁知道呢?
“既然陛下没忘,难道要墨岚顶着太阳与陛下一同泛舟么?还有,陛下将书房冰的这么冷,是怕墨岚呆久了冻不出病来么?”墨岚仍旧一脸骄横咄咄逼人道,几步上前一把拽起了纳兰珑馨的手,“墨岚已经备好了点心果酒,陛下若是不去,就当墨岚自作多情好了。”
这恐怕也是这么多年来墨岚第一次主动碰纳兰珑馨,这一牵,让她顿时将什么都忘了,任由墨岚牵着她往外走,压根忘了方才还要对珑月说什么,甚至没有煞风景的再交代几句,心神飘飞的同墨岚一起离去。
而沉洛也无奈随着纳兰珑馨离去,冰凉的御书房中只剩下两个人,遥遥站着,不对望,不说话。
敞开的大门外涌入一股热流,珑月甚至开始向往屋外的炙热,却久久没有挪步,哪怕被冻得牙齿快要打颤,哪怕手指已经被冻得没了知觉。
过了许久,宫漓尘才抬脚走向她,一步一步,仿佛一步步都踩在她心头。
平整利落的藏青衣袍,衣襟边缘绣着规矩内敛的花纹,隐隐随着步伐舞动,也只有他能将这颜色穿出这等气质,他或许……真的不适合那抹代表着舒心畅意的天青色。
突然,宫漓尘双膝一软,扑通一声直挺挺跪倒在珑月面前,膝盖撞上冰冷的青石地板,发出沉闷的声音。
珑月一弯腰,喉咙中的血又一次叫嚣着要奔涌而出,伸手扶着宫漓尘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明明已经知道结果,仍旧沙哑着声音问道:“还愿意……跟我回家么?”
宫漓尘漠然摇了摇头,唯一泄露了他心情的,是那拢在袖中的双手微颤,那双晶亮的眼眸边缘,纤长的睫毛颤抖。
“别这样……”珑月深深叹了口气,在宫漓尘面前蹲下来,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一方素帕。牵过宫漓尘掩藏在袖中的右手,只见那掌中一缕缕淌着血。宫漓尘从来不蓄甲,那美若完玉般的指尖,曾经泛着莹莹珠光,如今鲜血淋漓。
一朝重逢几多谋 (4)
“漓尘,别伤着自己……”将瓷瓶中的药粉小心抖落在他掌心中,又用素帕细细包裹好,“你不愿再跟我回府,恐怕在这宫中,以你的地位比不上王府锦衣玉食,自己多仔细些。你夜里睡着总是出虚汗,莫贪凉……”
“……月……”宫漓尘终于开口说话,发出的声音却比珑月的更加低哑,犹如一只受伤的困兽,发出交杂着无数思绪的悲鸣。
珑月却艰难扯出了一个笑容,握着宫漓尘散发着暖意的手,生怕自己冰凉的手冷着他,却仍旧不舍得放下,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曾经令她日夜思念魂牵梦萦的眼眸,“我答应你的事做到了,真的凯旋回来了,真的还活着……”
“我……”宫漓尘挣扎着吐出一个字,却猛地咬紧了牙,咽回了所有的话。
“如今你能看着我,能听见我说话,我真的很高兴。”珑月竭力想表现出喜悦的模样,却无奈胸前的伤阵阵冲撞,她要将全部力量用于压制涌起的血,不想让宫漓尘看见她更加破败的一幕。
慢慢直起身来,宫漓尘不愿起身,而她如今真的没有力气扶他起来,她还要留着些力气出宫,由此到宫门,那一路何其漫长。
“漓尘……其实我输了,你曾经说,如果我凯旋归来……我们是要一起庆祝的……”
她输了,她只是巧计退了敌军,却并没有赢得真正的胜利。
真正的胜利,是她不必再被纳兰珑馨压制,是她不必重伤之下却在御书房中挨冻还敢怒不敢言。
真正的胜利,是她将其他人的命运握在手中,而不是连自己的去处都要她人安排。
真正的胜利,是她将与爱人一起携手看着美好未来,而不是在这里痴然对望连说出的话都要再三斟酌。
真正的胜利,是她与他一同庆祝,他曾说……用他自己……作为庆她凯旋的礼物……
所以,她输了……
缓缓转过身,将口中的血掩在衣袖中,再也不敢回头,却仍能感觉到身后炽热凝重的目光。
“漓尘……照顾好自己……”
热浪□□,炽热的阳光花白笼罩着她,珑月觉得自己似乎像个冰块,在阳光下急剧融化,就不知融化之后是水,还是血。
而脑海中也一片花白,脑袋空空的,根本思考不了那些阴谋诡计,是自愿还是挟持?是背叛还是计谋?统统不在思考之列。
她只知道,她输了,付出几乎半条命的代价,得到的却不是她想要的,不是输,又是什么?
跌跌撞撞行走于宫中,只向着依稀记得的那个方向,他恐怕等着急了吧?他恐怕是永远不会被纳兰珑馨所觊觎的人,她不用争夺,不用去抢,他永远都会在她身边。
甚至可以大言不惭的说,她甚至不用刻意用心去维护她与溯之间的关系,他也永远在她身边。
那么令人觉得踏实,在她屡屡哪怕失去一切之后,仍旧默默站在她身后的力量。
天旋地转中,她似乎看见了宫门,白花花的一片光芒中,她似乎看见了那个闪身冲入宫门奔向她的身影。
溯啊,擅闯宫禁,那可是大逆不道的,以后再也不许……
口中的血仿佛遇见来人便开了闸一般,她知道此刻自己肯定异常狼狈,难看得更加不像个女人,她也知道自己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必定又要吓坏了溯,他是她见过最坚强的男子,也是她所见过……最容易被吓到的……
“溯……快走,不回王府,快走……出城,泷河……”珑月剧烈喘息着,攀着溯的身体,犹如溺水的人抓住救命浮木一般,“快走……什么也不用准备……”
血从口中奔涌而出,珑月却觉得有些舒坦?仿佛吐净了身体中的血,那心中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沉闷也会减轻些。
不知道形同慌乱中又对溯说了多少支离破碎的废话,珑月的思绪越来越凌乱,终于……刹然归于一片沉寂中。
……
一朝重逢几多谋 (5)
靖王走了,有如此事必躬亲任劳任怨的亲王,实乃北瑶幸事。刚刚带回了凯旋的大军,就连王府也没回去一趟,紧接着备了马车仅带几名侍从出城,据说是去解决泷河水患之事。
这等忠贤之亲王,这等护国如家爱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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