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九青趋前,在他耳畔低语两句,薛凝一惊,起身道:“果真?快去迎接!”
厅中歌舞顿歇,众人凝视他快步离去的背影,片刻之后,均窃窃低语。
萧珩旁边一人道:“听说这薛凝三年前才得继承庄主之位,连云庄难道真是后继无人了,选了这么个病秧子。”
另一人低声道:“可别这么说……他任庄主这几年,连云庄倒似比他大哥在时强些。如今他又要娶越州平安侯之女为妻,我看,连云庄这些年来声势大不如前,在他手中倒有可能振兴起来。”
“我倒是听说他大哥薛郇似乎死得有些蹊跷……”
另一人看了萧珩一眼,便不再答话。
萧珩举目望去,席间倒是有几个熟面孔,叶王真美髯飘拂,见他目光看来,便微笑着点了点头,朝萧珩举一举杯,萧珩忙站起身来,躬身一敬,两人各喝了一杯,叶王真想起买剑一事,不由哈哈大笑。
萧珩重新落座,目光沿着对面席位慢慢打量过去,坐在叶王真下首的是日间识得的夏泓钧,长得唇红齿白,面若桃花,乃是新娘的哥哥。夏泓钧旁边坐着叶霜华和她弟弟叶晚亭,叶霜华仍旧一身男装,与叶晚亭不时嬉笑,间或眼光往这边一睇。
再往下隔了几人,却坐着曾在百灵岛上比过剑的张承,那张承还记得祭神台上潮声剑一事,见萧珩朝他微笑点头,也不搭理,哼了一声,将头转过去。
不一会儿,薛凝笑声之中,已引了一人上得楼来。那人器宇轩昂,服饰华贵,腰悬长剑,一张古铜色的脸上眉飞入鬓,目含骄狂之色,神色却极为清冷。
坐在薛凝旁边的平安侯夏云鹤忙站起身来,道:“夏云鹤见过南侯。”
众人听得此人竟然就是名声赫赫的历洲南侯颜遨,均是吃了一惊,满座顿时鸦雀无声。
颜遨也只略一点头,便径自在旁边一个空位上坐下,目光在厅中一扫,慢慢凝注在萧珩身上。
萧珩目光自他进来之后,就一直未曾转开,两人对视片刻,颜遨嘴边一道法令纹渐渐加深,半晌,轻轻将头一点,萧珩面色沉静,慢慢转开目光。
薛凝笑道:“既有历洲南侯在此,寻常歌舞,怕是不敢再献丑了,叶二小姐,听说你作了新曲,又有青桑舞女添色,不知今晚,我等可能一睹为快?”
叶霜华笑道:“好。那我去去便来。”
不一会儿,她果然带着两名乐师抱琴而入,端坐于厅内正中,四名青桑舞女广袖仙裙,低首在她旁边站定。
夏云鹤道:“早听说七弦山庄青桑舞女舞技冠绝天下,不过既是舞女,为何蒙着脸,莫非还有什么玄虚?”
叶晚亭笑道:“平安侯有所不知,我爹爹这些舞女,都是实实在在的青桑族姑娘,这青桑族历来风俗便是如此,姑娘未嫁之前,都得蒙的严严实实,不能给任何人瞧见自己的脸,如果有男子揭开面纱,看见了她的脸,那可就麻烦了,不论那男子愿不愿意,这姑娘都要想方设法嫁给那男子,杀人、使毒、下蛊,种种方法,只要可以逼迫那男子就范,她们都会一一使来……不瞒您说,她们进了我们七弦山庄这几年,我和爹爹都从来没有见过她们长什么样儿呢!”
众人听说,心下俱是一抖,薛凝含笑道:“青桑族的确是有这个风俗,咱们不看脸,光看舞姿便也够了。”
孙九青站在薛凝身后,问道:“叶二小姐,这舞女不是一共有五人么?还有一人去了哪里?”
叶霜华一愣,随即笑道:“她是领舞的,我将她藏着,要明天晚上才给你们看。”
薛凝慢慢笑道:“哦?二小姐也未免太不给南侯面子了,颜大人,您说呢?”颜遨不置可否,轻轻哼了一声。
叶霜华面色微微发白,只得起身,向一个舞女耳语两句。那舞女点了点头,离席而去。
众人翘首以盼,等了多时,终于见先前那舞女领着一个同样打扮的少女归来,叶霜华沉吟片刻,轻轻递个眼色给那先前那四个舞女,四人退开,只余后面那少女,站在厅中。
叶霜华一咬牙,双手抚上瑶琴,琴声铮然而出,清澈旷远,一名乐师轻轻打起拍子,另一人吹起长笛,一时之间,仙音妙韵,萦绕如斯,众人精神一振,暗道妙绝。
那少女站在厅中,却是一动不动,数道疑惑的目光,齐刷刷向她投来,叶霜华暗中叹息,慢慢停了琴音。
叶王真轻叹一声,走上前来,柔声道:“阿雁,你怎么还是这么糊涂,可是走得急了,忘了带剑?罢了,我这把佩剑,你先拿去用吧。”
那少女接过叶王真长剑,轻轻点了点头,叶霜华停了一停,重又起调。
琴声如水,委婉低沉,那少女身姿一动,随着音律,缓缓起舞。她穿着一袭浅绿色舞衣,广袖翩翩,更是衬得盈盈细腰,不堪一握,那剑在她手中舞来,剑影如霜,就似与她的身体浑然相融,一招一式间,柔中带刚,刚中蕴美,纤姿楚楚,别有一番风味。
琴音渐渐扬起,叶霜华唱道:“兹山亘百里,合沓与云齐。隐沦既已托,灵异居然栖。上干蔽白日,下属带回溪。交藤荒且蔓,樛枝耸复低。独鹤方朝唳,饥鼯此夜啼。渫云已漫漫,夕雨亦凄凄……”
清悦歌声中,浅绿身影妙曼蹁跹,纤腰一折,似断了一般向后仰去,众人一声惊呼,银亮雪光一闪,她已向后轻轻一翻,盈盈落地,身随剑走,与那琴声歌声配合得天衣无缝,流光飞舞中,众人仿若看见那江海青光,空山秀色,漫天清秋。
一时之间,众人心醉神迷,哑口无声,连一句喝彩都喊不出来,但觉平生所见之歌舞,再无今日这般妙不可言,绝美妙曼之中,却又显尽天高海阔,说不尽的豪情万千。
夏泓钧神色痴迷,眼中只有那婀娜多姿的倩影,不知不觉站起身来,朝那少女慢慢走去。
叶晚亭道:“夏兄!不可!”
夏泓钧如痴如醉,就似没有听到一般,使开身法,闪到她面前,右手格开长剑,左手一伸,便要去揭她面纱,少女忙低下头,闪身避开。
叶霜华手腕一转,五指疾拂,琴声骤乱,“啪”的一声,琴弦崩断,琴音连心,少女果然收势不住,足下扭了一扭,忙撒开长剑,疾转几圈,仍是站立不稳,踉跄几步,朝萧珩身上倒去。
惊呼声中,萧珩已展开双臂,将她牢牢抱入怀中。
夏泓钧愣了一愣,又慢慢朝萧珩走来。
萧珩只觉腰上被她狠狠掐了一把,不由微微一笑,伸出手去,飞快揭开她面纱。
众人“呀”了一声,忙伸长颈脖,不由自主朝那少女看过去,那少女只将头埋在萧珩怀中,众人试尽浑身解数,终不得见。
萧珩看了一眼,将面纱放下,嘴角噙笑,抱着她站起身来,看着夏泓钧:“夏兄,得罪了。她……是我的人了。”
夏泓钧阴沉着脸,只盯着他怀中人儿,良久,摆了摆手,慢慢走回席位。
萧珩转过身,朝薛凝欠身道:“少庄主,可否容我先行一步,这姑娘好像扭到了脚……”
薛凝慢慢笑道:“萧阁主怜香惜玉,我等又怎好拦着?你既已揭了她面纱,如此良辰美景,可不要辜负才好。”
厅中顿时一阵不怀好意的哄笑,萧珩神色不变,亦是笑了一笑,抱着她缓缓离了席。颜遨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萧珩一路抱着她,回了房间将门关上,这才将她放到里间床上。
长书忙将面纱一揭,恨道:“那人是谁?下次再给我看见他,一定将他双手剁下来。”
萧珩蹲下身子去看她的脚踝,低声道:“你舞剑舞得这么漂亮,也怪不得他——”抬起头来,诧异道:“你是真扭到脚了?”
长书瞪他一眼:“当然是真扭。”
萧珩忍住笑,道:“就怕那夏泓钧不会就此罢手,看来,你还是住我这里安全些,我睡外间就是。”
长书道:“嗯,也只有如此了。不过揜日剑还在叶姑娘那里……”
萧珩点头:“我去拿,你小心些,别让人发现破绽。”
深夜歌舞散尽,孙九青安顿好众人,悄悄来到萧珩房外。
只听房内萧珩道:“你放心,我既已揭了你的面纱,就一定会负责到底,明日我便去求叶庄主,请他放了你,让你跟我回青锋谷去。”
孙九青摸出一管迷香点燃,自门缝内轻轻伸进去,房内萧珩笑道:“咦,头怎么这么晕,莫非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孙九青又等得片刻,轻轻推门而入,房内两人已摊倒在桌边,孙九青上前,伸手将那少女面纱一揭,看了一看,心道:“这青桑舞女,长得倒真不错。”
他放下心来,收了迷香,自去向薛凝复命。
房内萧珩站起身来,走到里间,低声笑道:“今晚倒是可以安生了。我先去把人还给叶姑娘,你脚扭到了,今晚就好好歇息,哪里也别去。”
长书待他出了门,咬牙撕下一块裙摆,将脚踝紧紧缠住,跳下床来,自窗户中一跃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文盲一个,不会写诗,叶霜华所唱之诗歌,出自谢眺《游敬亭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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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十六 。。。
窗户外正好是流花湖边,此时夜已过半,湖边巡逻的两个人在树下打着瞌睡,长书伏在树上,看了看四周,将面纱拉下,轻轻跃下地来,慢慢向前走去,一面走,一面细细搜寻。
走不多时,只见一棵树干上以指甲划着一道浅浅印痕,这树干上本是斑斑驳驳,那道印痕夹在其中,几不可见,她细细辨认之下,方看出似是指向东面,便又往东走了一段,隔了几棵树,果然又看见那标记。
她顺着那标记一直走到尽头,前方却是一间院落,院中山石玲珑,绣阁雅致,她默默看了片刻,回转身来,到了萧珩房间,仍从窗户跃回屋中,慢慢在床上躺下。
萧珩将那青桑舞女送到叶霜华住处后,便又问明了总管房所在,来找孙九青。
孙九青房前一人道:“总管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明天再来吧。”
萧珩正色道:“我有急事要找你们总管,如果耽搁了,只怕等总管怪罪下来,你们担当不起。”
那值守人将信将疑,犹豫半晌,方与另一人耳语几句,那人立即转身而去,萧珩看着那人远去的方向,笑道:“你们总管不是睡下了么?”
那值守人有些尴尬,并不答话。
萧珩等了多时,方见孙九青急急往这边赶过来,面有不悦之色,也不行礼,只道:“这么晚了,萧阁主找我何事?”
萧珩躬身行了个礼,笑道:“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打搅孙总管,实在是阿雁姑娘脚痛难忍,我又没有带伤药,不得已,只好来向总管要一些。”
孙九青一拍脑袋,忙笑道:“瞧我,竟把这事儿给忘了,本是我疏忽了,萧阁主请稍候片刻,我马上去取。”
萧珩拿了孙九青的药酒,回到房间,轻轻敲了敲里间的门。
长书道:“进来吧。”
他走进去,将药酒放在床边一张桌案上。
长书奇道:“你从哪里拿的?”
萧珩道:“找孙九青拿的。”
长书便坐下地来,解开紧紧缠住脚踝的衣带,萧珩看着那衣带沉默一会儿,问:“你出去过了?”
长书道:“青樱既然要我来连云庄找她,连云庄这么大,她一定会给我指路,我出去看了看,大概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了。”
萧珩看着她将药酒倒入手心,悠悠道:“你……就这么想知道你父亲的消息?”
长书也不抬头,轻轻嗯了一声,搽好药酒,抬起头来,目光中露出一丝渴望神色:“我从小就想知道我父亲长什么样,可我母亲从来也不在我面前提起他,我小时候问师公和师傅,他们也不愿多说,不过,我知道他……很厉害。”说罢,面上微微露出笑意。
萧珩慢慢在旁边一张凳子上坐下,亦微微笑道:“……怎么个厉害法儿?”
长书似乎来了兴致,将手肘靠在案上,道:“你十二岁才入谷,大概很多事情都还不知道吧。青锋谷枕剑、问剑、倚剑、沉剑和藏剑五阁,本是长老才有资格担任阁主,二十三年前,谷中为了培养青年弟子,开办试剑大会,这才将枕剑阁主之位破例交由试剑大会胜者担任,我父亲,就是第一届试剑大会的胜者,也是第一位最年轻的阁主……”
萧珩看着她,笑道:“你任阁主的时候只有十七岁,不是比你父亲还年轻么?”
长书道:“我那算不得数的。大家说得不错,如果那年你来参加试剑大会,枕剑阁主早就是你的了。”
萧珩默然不语,长书看他一眼,半晌叹道:“一事归一事,我也不是输不起之人,输了就输了,这也没什么。”
他犹豫片刻,道:“其实你的剑,并非就真的不如我的剑……我后来仔细看过涵光断剑,总觉得断得有些蹊跷……”
长书道:“怎么说?”
“剑成之后,你有没有试过涵光剑?”
她慢慢摇头:“试剑大会头几天,涵光剑才得以剑成,自然是没有试过,你说说看,怎么蹊跷了?”
萧珩想了一会儿,慢慢摇头:“我也说不好……”
长书以手扶额,自嘲一笑:“断了就是断了,还能有什么其他原因?不过,我以前输给你,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