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海生哈哈大笑,道:“我已替你另外安排了住所,你收拾收拾,明日便搬过去吧。”
常九应了,见卿海生再无他话,便恭敬送他出来。卿海生已去远了,他却还站在原地,心道终于熬到出头之日,一时悲喜交织,良久才转过头来,推门回屋。
却听一人轻声笑道:“颜九,别来无恙?”
常九如遭雷击,浑身僵直,顿时愣住了。屋中不知何时已坐了一人,白袍沾灰,发丝微乱,举手投足之间却是气定神闲,眉目清润,面含笑意,依稀之间仿若故人重临。
常九不能置信,张大嘴巴,迟疑道:“你……你……”
那人站起身来,双掌交握,轻轻在左胸按了一按。
常九喉头一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目中流出泪来,哑声道:“二公子……真的是您……您、您怎么……”
那人忙上前将他扶起,只微微笑道:“不必如此……颜墨已死,如今世上再无此人,你只唤我萧珩便是。”
常九起身,仍是如在梦中一般,只牢牢盯住面前这少年,嘴角微微颤抖,说不出话来。
萧珩凝视他双眼,心中亦是激动不已,半晌方才定了定神,笑道:“想不到你竟然来了百灵岛……”
常九不答,只道:“二公子,您,您长这么高了……”语声微微颤抖,又不由问道:“大公子呢?他也和您在一处么?”
萧珩苦笑摇头,道:“自那日之后,便再无他的消息……颜九,对了,如今你是常九了……你却是如何来的百灵岛?”
常九道:“颜遨虽未曾杀我等,却是处处打压,我与兄弟们受不得气,便商议着反了他,他听到消息,便寻了个由头,先把我等逐了出来。想必是他怕造孽太多,不敢杀我们,我与兄弟们出了厉洲,听说百灵岛正在招揽人才,便来了此处。”
他顿了顿,又道:“对了,二公子,您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萧珩笑道:“我本不知你在此处,只是前日见到你的独门绝技化雨飞针,这才找了来。”
常九疑惑道:“化雨飞针?莫非是那偷剑的小姑娘……”
萧珩点头:“她是我师姐。”
常九吃了一惊,道:“听说她是青锋谷弃徒,难道二公子您也是青锋谷弟子?”
萧珩出了一会儿神,才道:“说来话长……日后若是有机会,再说与你听。”
常九心中激动,不由道:“青锋谷?好!既然老天有眼,能再次得见二公子,那我还待在这百灵岛做甚?二公子您等着,我这就去告诉几位兄弟,咱们跟您一道去青锋谷!”
萧珩忙道:“使不得!我早说过,我已非昔日颜墨,如今只是青锋谷一名普通弟子,绝不会,也不愿再与前事扯上任何瓜葛!我本不该来见你,只是一来,实在很想来看看故人,二来,我还有一事,想请你帮我个忙……”
常九心中本已微微失望,此刻听他有事相求,方才露出一丝喜色,正色道:“公子只说便是,常九拼了命也会给您办到!”
是夜春雨淅沥,一直连绵到第二日清晨。午时过后,乌云渐渐散开,现出明净如洗的天空,一轮骄阳灿然生辉,照进一座废旧的铸剑作坊之内。
此处离海岸不远,与百灵岛却已是隔海相望。
久已未用的剑炉中重又燃起熊熊烈火,一把两寸见长的铁剑置于剑炉之上,剑身已被烧得发红。长书将之夹起,细细审视片刻,浸入剑炉边的水缸之内。
那水缸所盛之水便是从百灵岛内带出来的泠水,清冽澄净,通红剑身入水,顿时冒起嘶嘶白烟,长书神色凝重,握住剑柄,缓缓在水中翻转剑身,待热气散尽,便将剑取出,置于砧板之上。
那剑身上凝结的水珠,不一会儿便于阳光之下消散,斑驳锈迹悄无声息化开,现出通身夺目的浑然光华。
长书面上隐隐现出激动的神色,轻轻举起宝剑,阳光反射之处,便仿若在剑身上燃烧起一串炙人的烈焰,跳动捻转,摄人心魄,一瞬之间,竟连那火辣的阳光,也骤然失去了颜色和温度。
长书心潮澎湃,叹服不已,半晌喃喃道:“以之指日,则光昼暗……难道真的是它……”颤抖的手轻轻抚上剑身,目光之中流露出无尽的赞叹与崇敬之意。
萧珩望着她手中那宝剑,亦是神为之夺,良久方才轻声道:“这剑竟然和天陵剑一起现身,亦不知是福是患?”
长书就似未听到一般,只全神贯注凝视着剑身,待心神稍稍平静,这才将剑重新放入炉火之中,烧得片刻,便又拿起,另放入一盆无色之水中,剑身顿时漫起一阵黑气,表面慢慢凝结起一层薄薄的赤红锈迹,如此反复几次,那刚刚得见天日的溢目光芒,重又渐渐隐去。
萧珩道:“你这又是何苦?”
长书转身,清澈如水的目光望定萧珩,只轻轻扬了扬眉,道:“不管这把剑是不是揜日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李之仪得到……”
萧珩目光在那剑上停留多时,方道:“我已在外耽搁多日,待我回青锋谷一趟,便与你一道去找越王墓。”
长书不耐:“谁要你去?我一人足矣。你最好不要跟着来,否则若是惹得我心烦,我便撒手不管,月娘你自己找去。”
萧珩与她相处了这几日,对她脾气已略知一二,当下也不再坚持,点头道:“那我在青锋谷等你消息。”
说话间,只听门口传来一阵轻咳,红药搀着一痕,满面笑容跨进院来,聂英垂着头,跟在两人后面。
长书一喜,上前两步,笑道:“先生。”
一痕微笑道:“如何?给你找的这地方可合用?”目光微微向萧珩一瞟。
萧珩朝他行了一礼,恭然道:“一痕先生。”
一痕看他一眼,淡淡道:“青锋谷弟子,果然名不虚传。”说罢,只看向长书,问道:“你的事儿办完了么?”
长书点头,回身拿起那把剑,交到红药手中,笑道:“如今可以物归原主了。”
红药慌忙接过,一看之下,只见那剑仍旧乌黑沉钝,表面更多了厚厚一层红黄锈迹,生硬烙手,不由哭丧着脸,道:“阿书姐姐……怎么是这样……”
长书笑道:“红药,这剑你可要好好保管,你过来——”红药上前两步,长书轻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红药目中顿时放出光来,咧开嘴角,呵呵傻笑,笑了一阵,却又道:“阿书姐姐,要不还是你把这剑拿去吧……我想,它跟着你,会比跟着我更有用!”
长书低声道:“这剑跟着你,比跟着我更安全……红药,你不必妄自菲薄,你天性淳厚,悟性也很好,这剑正合你用,日后如果有机会,我再教你几套剑法……”
红药喜道:“真的?”抓耳挠腮,喜不自禁,一时却又犹疑不定,望向聂英,嗫嚅道:“阿书姐姐,你会到济州来么?”
聂英长叹一声,走到他面前,道:“红药,你……你跟着一痕先生走吧……”
红药吃了一惊,胸中犹如被打了一记闷拳,顿时哭道:“公子?您,您不要我了?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
聂英道:“我聂府庙小,将来定容不下你。这些年来,你服侍我,也算尽心尽力,咱们主仆一场,缘尽于此吧。”
红药心中难过之极,只牢牢拉住聂英衣角,聂英狠下心来,将他手指搬开,走到一痕面前,躬身道:“一痕先生,红药就拜托您了……”
一痕微微点头,道:“聂公子放心。”
聂英看了红药一眼,又对长书道:“傅姑娘,你们日后如若有机会到济州来,再好好谢过……”
他经此一事,连日来心情晦暗之余,便不觉将世事看淡许多,虽有些不舍,却也强自忍住,只仰头苦笑两声,便大步出了那剑坊,头也不回,径自去了。
红药咬紧嘴唇,拔脚便追,长书在他耳边轻声道:“红药,你到底是想跟着一痕先生,还是想回到你家公子身边?”
红药满面泪痕,心中犹豫不决,终是缓缓顿住脚步。
院中一片寂静,众人相对无话,心中皆有些唏嘘感叹。
良久,萧珩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谷了,几位就此别过——”长书微微点头,他便朝一痕欠了欠身,告辞而去。
一痕待他走远,便问长书:“你果真要去越王墓?”
长书垂首,轻轻“嗯”了一声,又道:“待此事一了,我自会来找先生,还望先生收留。”
一痕道:“阿书,你不说我也自会等着你,只是你这么做……我虽不知这其中到底有何干系,但是难道要解决你们的事,就没有别的法子么?”
长书微微一笑,轻轻道:“自然不会只有这一个法子,只是不瞒先生,我也是想借此机会,去探一探越王墓……”
她抬起头来,眼角眉梢之中,俱是向往之意:“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还有越王八剑……先生,我是真想知道这些名动天下的神剑,到底是怎样铸造出来的……”
一痕轻轻叹了一声,面有忧色,道:“你可知道,越王墓隐匿丛山极恶之地,相传墓中机关横生,更有越王的死士后人替他看守陵墓,实在是凶险无比啊!”
长书不以为意,只道:“先生放心,我自会小心行事。我若拿到越剑详考,会先把八剑去向告诉萧珩,青锋谷弟子众多,如能找得八剑,也算物有归处。”
她停了一停,望向红药手中之剑,轻声道:“总有一日,我会造出比它还要厉害的神剑!”
阳光正照在她面上,那一双清亮若水的眸子中,似有小小火焰正在跳动。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翔子是个很糊涂的人,一直不知道那个地雷手榴弹的是什么东东,现在才知道原来是用晋江币来砸的,感谢lluvielixer、月黑风高两位,谢谢你们的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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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 。。。
每年的四月,便是苍梧山最美丽的时刻。
绿荫华盖的夏日,未免沉郁呆滞,金黄落絮的秋日,过于浓烈萧瑟,而白雪冰封的冬日,更是肃杀而寥落。
唯有这新芽初绽,草长莺飞的时节,才是一年之中最舒适与惬意的时刻。遍山上下渐渐蔓延开来的新绿,还未退去最后一丝嫩黄,于浅风中荡出层层叠叠的明媚与生机,让人的心中也随之溢满了希望与憧憬。
正是早课时分。重宇殿下,归宇殿前,青衣为线,白裳为矩,翠色掩映之中雪剑银辉翻飞不绝,舞出一派升平盛景。
萧珩一夜未眠,此时方从枕剑阁的剑堂内推门走出。
宁疏立在归宇殿前,正督促弟子功课,远远见他自枕剑阁内出来,忙撇下众人赶将过来,大声道:“萧师弟,哪里去?”
萧珩停下脚步,待他走近,便道:“我去后山一趟。”
宁疏摆出一张苦脸道:“你既已回谷,打算何时收回枕剑阁?我替你管了多日,也不知挨了师傅多少顿臭骂,再这样下去,我的脸都要丢光了……”
萧珩顿了一顿,笑道:“师兄,怕是还得多劳烦你一些日子……”
宁疏叫道:“什么?还要多久?”
此君虽是玄衣弟子,偏生爱穿白衣,平生所好之事,除却铸剑,便是混迹于白衣弟子中,拉帮结伙,成日飞短流长,对谷中女弟子评头论足,浑无韩嵩大弟子的风范,所幸与各弟子私交甚好,管事之际倒也未出什么大的差错,只是每日需摆出一副正经摸样,韩嵩又追得紧,他早已是憋闷之极。
萧珩见他一副气急败坏的摸样,忍不住笑道:“师兄莫急,昨夜我听师傅说,他要出谷一阵子。”
宁疏这才转嗔为喜,道:“师傅不在谷里,那还差不多……可有说过何时回来?”
萧珩摇头,宁疏拍拍他肩膀,嘿嘿笑了两声,一面转身,一面道:“听说你们在百灵岛输给一个叫林子瑜的家伙,那家伙是何方神圣?这么厉害?改日我带几个兄弟下山去找那家伙,给你们出口气如何?”
萧珩不置可否,摇了摇头,便往后山而去。
一路浅草漫绿,浮云悠悠,不多时闻得水声淙淙,翠峦叠嶂中现出一带清流,击打在山崖峭壁之上,溅开无数银亮水花。旁边茅屋前的一座石亭内,正坐着两人,却是天泉老人与谷中神医百草。
萧珩快步上前,行礼道:“见过师公、师叔。”
天泉老人颔首:“你来了。”
百草收起药箱,道:“每日晨时服一粒即可,一月之内,如果没有好转,我再想其他法子。”
萧珩微觉诧异:“怎么?师公您身子不好?”
百草道:“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想是久居天泉之侧,湿寒入骨,多加调养即可,不过,我倒是想多劝一句,师叔年事已高,不比壮年之时,还是尽早搬离此处为好。”
天泉老人摆摆手,淡淡道:“哪这么严重,我在这里住惯了,谷里人多事杂,还是这里清静些。”
百草无奈,只得起身道:“那我去了。”看了萧珩一眼,暗暗递个眼色。
萧珩会意,待他走远,便道:“师公——”
天泉老人道:“不必多说。你且坐下,我有话问你。”待他落了座,方问:“听说你们在百灵岛,见到了长书?”
萧珩点头:“也算是机缘巧合……”便将事情始末,一一禀明。
天泉老人默然一阵,才道:“长书这孩子,我是一直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