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
一株大青树华茵如盖,须丛密植,挡住了刺目光线,树荫之下,长书枕于萧珩膝上,正闭目沉睡。
从萧珩的角度看去,她长而浓密的睫毛根根分明,白皙的脸上一片柔和,在跃动的光影中愈加朦胧秀丽。
微风轻轻吹落一树缅桂花瓣,白云出岫,长天悠悠,他但愿时光就此停驻,这一刻的静谧和安宁,永远都不要溜走。
这一月,是他渐渐平复伤痛的一月。叔父和父亲的猝死带给他的痛苦和消沉,在日夜的劳作中得以慢慢沉淀和疏解,心有寄托,便能重新振作,继续前行。
这一月,是日夜颠倒,不眠不休的一月。仔细地观察剑炉火候,一点一滴记录下炉中温度的变化;夜以继日改进剑炉结构,以获得更多的自然风力,甚至为了得到更好的木炭,到这南柯江的上游密林中伐木砍树,建起炭窑亲自炼制上好木炭。
这一月,也是愉悦和快慰的一月。放下萦绕于心的琐事,一心一意专注于最喜爱的铸剑过程,有心有灵犀的同伴,可以在相得益彰的讨论中得到新的灵思和感悟,即使偶有争论,也会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亦不过会心一笑,便能握手言和。
这一月,更是有生以来最为放松平和的一月。每当日落西山,偶尔偷闲之时,他坐在大青树的枝桠间,轻轻吹起竹笛,身畔的人依偎在自己肩上,便是心情飞扬,鲜明而饱满的时刻,长久空悬的心踏踏实实落地,一生所向往的幸福不过如此。
他修长的手指慢慢伸出,轻柔拂去她面上沁润着醉人香气的几片如雪花瓣。
长书睫毛微微一动,继而睁开眼睛。
她目中有微微的茫然,伸了个懒腰,见萧珩含笑看着自己,忙起身坐好,埋怨道:“什么时辰了?怎么也不叫醒我?”
旁边的剑炉之内炭火充足,熊光炽炽,萧珩看了一眼,笑道:“昨晚你守了一夜,现在风力尚足,不如多歇一歇。”
长书起身走到剑炉之畔,仔细查看一阵,回头笑道:“这剑炉经咱们改造过后,果然省了不少力……我看再有十多天便可出炉了。”
她面上忽闪过一丝恍惚,低语道:“我记得那时我铸造涵光剑,只用了一块黄铁,足足烧了近一百天,想不到如今两块黄铁,短短四十多日便已到火候……”
萧珩给她枕了半日,手足俱酸,站起身来活动了下身体,双手交搭,压了压手指,微微笑道:“可见人之潜力无穷,再说咱俩联手,自然事半功倍。”
长书心头快慰,想了一想,又有些惆怅道:“那时在谷中争得你死我活,倒不如早早合作,也能铸出不少好剑出来……平白浪费许多机会。”
萧珩一本正经道:“是你要跟我争,我可没有要跟你争,躲你都来不及。”
长书白他一眼:“谁让师父和师公天天夸你?我就是看不得你的得意摸样。”
萧珩摊手苦笑:“我哪有……你铸出的剑,其实师公一直都要我仔细揣摩的。单就技艺本身来说,我不如你,不过因为我自小跟着叔父长了不少见识,可以博采众家之长,不比你在青锋谷眼界受限。”
长书想了想,笑道:“也是。我下了苍梧山,也自觉铸剑之术提高了不少,可见眼界和心胸才是至关重要的。”
她瞧了瞧剑炉中的铁汁,坐下身来拉了拉风箱,道:“不说这个了。对了,一月之期已到,你什么时候走?”
萧珩道:“孟兄倒是已经回去了,我已给师叔带信过去,让他十五日之后在七弦山庄等我,”说罢一笑,“我想等着,看到剑胚出炉之后再走。”
长书点头:“那你走之前,记得把真钢剑的图纸画好。你要带走它去给那几脉死士过目,剑胚一出炉,便要按着真钢剑的纹理进行锻打,没有图纸可不行。”
萧珩道:“这是自然。”
长书看看天色,笑道:“我去找找朱五爷,你先看着剑炉。”
朱易的住处离两人尚有十数里,他听说剑炉火候将至,也不由啧啧称奇,长书问起淬火之事,朱易便眯着小眼道:“那黄铁你拿来给我看时,我便觉得其质坚硬,比之一般的生铁更难出形,锻打之后恐需在淬火之水中多下工夫,以防止过力锻打可能造成的纹裂,你且先试试看,或许多加点骨油在内会好些。”
长书点头,又讨教了一番,这才往回赶去。
傍晚花香愈加浓郁,漫天晚霞之中,萧珩一袭缟素白衣,眉色清润,正坐在剑炉之侧,借着炉内火光细细画着图纸。
长书上前看了片刻,萧珩便搁了笔,抬首道:“我走之后,你先用图纸将就几日,我最多不过十天便会带着真钢剑赶回。”
长书拿起真钢剑,细细端详了半日,将方才朱易所讲说了一遍,萧珩沉吟道:“我在这南柯江的上游伐木之时,见到上游江水水质更佳,且密林中飞禽走兽极多,想来水中沉积的矿物和骨油也更丰富,用来淬火应该更合适,只是经西峪江水汇入后冲淡不少,不如过几日,我去上游挑些来给你备着。”
长书点头笑道:“如此最好。”
两人衣不解带,交替守着通天剑炉,这日午间萧珩担水回来,便见长书一脸喜色,雀跃候在那株大青树之下,兴奋的神情中又似乎含着一些紧张。
萧珩将水倒入水缸之中,走到剑炉之前看了一眼,微微笑道:“不还有一个多时辰么?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长书推着他道:“废话少说,快去沐浴。”
萧珩也不敢耽搁,自去房中沐浴净身,换过一身干净衣裳,两人摆起香案,燃起一注线香,郑重拜了三拜,萧珩熄灭炉火,长书高高站于旁边的炉架上,深吸一口气,自炉内引出铁汁。
她双目眨也不眨,聚精会神将铁汁灌入剑范之中,呲呲青烟中,通红的铁汁缓缓凝结,成形为三尺余长,两寸见宽的古剑摸样。
长书跳下炉架,抹去额边沁出的细汗,萧珩瞧着剑胚叹道:“如今第一步已经完成,往后的锻打和淬炼才是更为关键和困难的。”
长书“嗯”了一声,点头笑道:“我有信心,一定会完成它。”
萧珩沉默一会儿,道:“但愿一切顺利。”
剑胚还待自然冷却,两人手脚闲下来,一时竟觉无事可做,长书心中有说不出的欣喜,想了想,便道:“不如我去集市上打点酒回来,既开了好头,咱们晚上好好庆祝一下,睡个好觉,明日开始做锻打和淬火。”
萧珩微笑点头,拿起鱼竿去江边钓了几尾鱼,不一会儿长书回转,两人燃起炊烟,整治好晚饭,长书便将竹案支在江边树下,摆开酒杯。
沐浴过后,两人依着竹案相对坐下。月上梢头,柔辉如雪,清漫一地,江上水波烁烁,灿亮如银,脉脉芳香盈入晚风之中,一派清宁恬然。
长书慢斟慢饮,不一会儿已有了微微的醉意,她酒量并不浅,不过买来的黎族米酒酒劲甚浓,她心神放松,此刻被江风一吹,双颊染上红晕,一双晶亮分明的乌眸瞧着萧珩,笑盈盈道:“剑胚已出,你这就走么?”
萧珩皱眉:“怎么老赶我走?图纸还没画完,等我看过锻打和淬火顺不顺利再说。”
长书又饮了一杯,瞪着他道:“怎么?你不放心我的手段么?”
萧珩叹道:“放心得很,你如今的铸剑技艺,比之当年大有进步,如果咱们还在青锋谷,今年的试剑大会,我可能真会输给你。”
长书心头一喜,顿时眉开眼笑:“你终于肯认输了么?”
萧珩失笑:“有什么认不认输的?事实如此,我甘拜下风。”
长书忽想起一事,托腮问道:“我记得在华城叶府中,你曾说如果试剑大会你赢了,便要我答应你一事——是什么?”
萧珩不说话,慢慢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长书见他神色古怪,追问道:“你快说。”
萧珩放下酒杯,凝视着她,徐徐道:“我要你答应——嫁给我。”
长书瞪着他,半天不说话,萧珩见她慢慢张口,忙道:“不许说不。”
长书却道:“如果你输给我呢?”
萧珩垂眸浅笑,道:“如果我输给了你,那我便要向你要一个补偿……这补偿么,就是嫁给我,以弥补我心神损失……”
长书愣住,本已薄红的脸颊更是一红,别过脸轻轻啐道:“你脸皮也真够厚的。”
萧珩笑而不答,见她急急又灌了一杯酒下肚,便道:“你也别光顾着喝酒,也说句话啊。”
长书道:“说什么?”
萧珩望着夜空下银光滟潋的江面,慢慢道:“你究竟何时嫁我?”
长书被酒呛到,一口气顺不过来,忙放下酒杯,伏在案上疾咳,萧珩很是好心地伸手过来,轻拍她后背,帮她理顺气息。
长书咳了一阵,抬起头来,头昏脑涨道:“哪有你这么说话的?这事……不是该问你么?”
萧珩收回手,看着她慢条斯理道:“那如果我说……就今日呢?”
“……今日?”
萧珩面色严肃,点头道:“厉洲风俗,双亲过世后,可在三月之内借孝成亲,现在我爹爹去世已有两月,如果错过的话,便要等三年了……长书,我不想等,你现在就嫁给我好么?”
长书岿然不动,萧珩心头碰碰乱跳,手心冒汗,催促道:“你说话呀!敢不敢今日便嫁给我?”长书酒意上涌,忽将酒杯一顿,睁大双眼望着他道:“嫁便嫁。你……你以后可不要后悔!”
萧珩如释重负,大喜过望:“你答应我了?”
长书头一垂,抱住酒壶伏倒在桌上,萧珩忙将她拉起,拿过她怀中酒壶急急斟满两杯酒,将一个酒杯往她手中一塞,道:“你既答应了我,咱们现在便对月盟誓,喝了这交杯酒。”
长书醉眼朦胧,就他手中张口喝下。
萧珩只觉朗朗夜空,悠悠明月,从未如今夜这般美丽,花香沁入心脾,醉人更甚于烈酒,晚风拂过,一丝一缕,都是甜蜜和柔情。
他心头欢喜无限,喝下她手中之酒,整整衣衫,扶着她望天跪下,对着皎洁的明月朗声道:“明月在上,今日我萧珩与傅长书在此结为夫妻,今生今世,无论生死荣辱,休戚与共,绝不负心!”
长书靠在他肩上,迷迷糊糊跟着他拜了三拜,明月彷佛一面无瑕的冰盘玉镜,高悬于天,静静望着此时此刻的两人,萧珩心情激动,揽住长书肩头,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绝不会让你后悔嫁给我。”
长书伏在他怀中,已静静睡去,萧珩眼底落满星光,凝视她片刻,慢慢将她抱起,走上竹楼,进了她房间,将她轻轻放于床上,展开被子,拥着她慢慢躺下。
长长星河,缀满夜空,长书日夜劳作,早疲惫不堪,借着酒意,沉沉坠入梦乡。
萧珩这一夜却是辗转无眠,视线只紧紧锁在她睡颜之上,随着她的呼吸,心弦颤动,忽高忽低,直到黎明时分,方才合上双眼。
朦胧之中,忽听她一声低呼,萧珩心头一喜,睁眼道:“你醒了?”
长书赤足跳下床来,摘下墙上悬挂的莲心剑,拔出剑来抵上他胸口,皱眉斥道:“你为何进了我的房间,又在我床上?”
萧珩傻眼,一腔柔情被冰冷的剑锋逼散,愣愣看着她道:“你……我们昨夜……”
长书咬唇道:“昨夜……怎样?”
萧珩将她剑尖一推,跳起身来大声道:“昨夜我们已经成亲了,你……你可不能抵赖!”
长书狐疑:“成亲?有这事么?我怎么不记得?”
萧珩急道:“长书!你我明明对月盟誓,又喝了交杯酒,你怎能翻脸不认?”见她仍是一脸疑惑神色,郁郁道:“莫非这事我还骗你不成?”
长书打量他几眼,低声道:“又不是没骗过……”瞪他一眼,转头道:“我要梳洗换衣了,你快出去。”
萧珩闷闷不乐,怏怏下了竹楼。既不梳洗,也不换衣,只对着南柯江水,坐在大青树下一动不动。
长书瞧过剑胚,又默默将真钢剑放在日光之下审视了半日,去剑炉中升起火来,转头见萧珩坐于树下,一声不吭扯着杂草,便过来跟他说话,萧珩闷声不语,长书笑道:“你生气了?”
萧珩忽的一下站起身来,道:“我取水去。”
他这一去,直到夜幕降临方才回转,长书坐在一边,见他将水倒入水缸,闷头回了自己房间,不觉轻轻一笑,自去瞧那刚刚淬过第一道水的剑胚。
萧珩在自己房中沐浴完,刚刚披上外衫,便听见长书过来敲门。
他心中有气,赌气坐在窗下,也不去开门。门响了几声便再无声息,他竖起耳朵听了半晌,终是撑不住站起身来,几步走到门边,一把拉开房门。
长书手中拿着一支红烛,脸庞在幽幽火光之下凝如红脂,静静瞧着他笑道:“我是真不记得昨晚的事了,你……要不我们重新……”
萧珩心中闷气烟消云散,故意道:“重新怎样?”
长书转身便走:“算了。”
萧珩一把将她拉回,踢上房门道:“既来了,就不许走了。”将她手中红烛拿开,紧紧抱住她道:“你今夜……不要再喝酒了……”
长书笑道:“交杯酒也不喝么?”
萧珩忙点头道:“当然要!不过只能喝一杯。”
这夜月色清奇,如云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