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泫然欲泣,心下也知道青樱说的多半乃是事实,但忆起薛凝平日的甜言蜜语,只不愿相信那些柔情蜜意都是假,一时伤心欲绝,眼泪簌簌而下,颤声道:“他……他或许是要利用我,可我不相信,他从一开始,就想要哄我为他祭剑……”
青樱瞄她一眼,不耐道:“他早知你我是阴时阴刻出生,一早便盘算好了,想要找到你我,对外只宣称要寻回姑母的遗孤好生照料。当年在百灵岛,李之仪知道他一直在找你,为了让我混进连云庄,故意让秋葵告诉他你在百灵岛,他果然立刻放下天陵剑,出卖了李庭哥哥,好向李之仪交换你。”
月娘心中越来越凉,只喃喃道:“阴时阴刻?我并非阴时阴刻出生的啊……”
青樱冷笑道:“爹爹找到你时,娘早已死了,他又怎知你的出生时辰?不过估约着猜的,娘生下你我的时候,薛凝就在她身边,自然比谁都清楚。”
月娘全然绝望,心头最后一丝期望也已破灭,忍不住泪如雨下,只听青樱又道:“这人一肚子坏水,对谁都没有半分真心,别瞧他对叶瑾秋摆出一副深情的摸样,我看都是做给别人看的罢了,当然,也有一半是想哄着叶瑾秋为他做事。那年他故意中了夏紫陌的毒,就是想赌一赌你心软之下,会不会偷偷带他去青锋谷找玉归浓疗伤,结果你果然中计。他上青锋谷,一是要跟玉归浓直接取得联系,好相互交换手头上对各自有利的东西,二是要去找找苍梧后山炫光剑的所在,另外还要顺带骗取下你的感情,可叹你都让他得逞了……”
月娘无法反驳,双手掩面,软倒在沙土之上,哀哀啜泣,青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套上鞋子走到她面前,瞧着她道:“若你当初没有上他的当,任他毒发身亡,你我又何至于落到今日这般境地。你倒说说看,难道如今这局面,不是你造成的么?”
长书淡淡斥道:“够了!”
青樱哼了一声,走到一边坐下,脱下一只鞋子,倒扣着抖掉里面的沙土,又自言自语道:“当初玉归浓想让我假扮你,便不能让人知道百灵岛主之女生着和你一样的面孔,我不得已,只好放着好好的千金不做,委屈自己做个侍女,可我就算做了侍女,也学不来你那窝囊样儿。哼,当初秋葵顶替我做了百灵岛千金,可半分也没有我的气势,真是奇怪,我怎么会和你是同胞所生?”
她套上鞋子,又取下另一只,继续埋头抖着鞋内沙土,长书冷眼瞧着她,忽想起一桩久远的往事,不由道:“你还记得聂英么?你……当年可是私下以海棠之名与他见过?”
青樱面露得色,扬眉笑道:“怎么不记得?秋葵顶替了我的身份,她那得瑟样,我瞧着可不乐意,那年我溜出卿府,在听风楼外遇见聂英,那人一副登徒子样,见了我便目瞪口呆的,执意要问我姓甚名谁,我自然便说我是海棠了……想来他从此便对我念念不忘,就算人人都说秋葵美,可他见了她,也不愿意要她,嗯,还算他有眼光。”
众人各怀心思,一时无话,俱都沉默下来。长书仰面昏暗苍穹,只见迷离黑霾的夜空之东,隐隐现出一线曙光,轻叹一声,上前两步,轻轻将手搭在萧珩肩头,低声道:“天快亮了,你不是要去北厉么?我陪你去。”
萧珩默然起身,脱上身上外衣,将颜琛干枯冰冷的身体裹紧,青樱道:“你们真要去北厉?那我怎么办?你们……可不能丢下我……”
萧珩早已泪干肠断,将父亲尸体搂了大半夜,透骨伤痛此时稍稍止歇,神思慢慢回转,缓缓道:“那就一道走吧。你去剥几件厉兵的衣服,我们先换过再走。”
青樱听说,心头极不乐意,却又无法,只得转头去翻厉兵的尸体,不多会儿果然捧来一堆衣服,长书又去谷外寻了几匹厉兵所遗的黑马,萧珩将颜琛尸体牢牢缚于马背上,几人收拾停当,便翻身上马,走出隘口,一路向北而行。
众人踏过死魂溪,刚刚绕过一处土丘,行在最后的楼月娘忽然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往南疾奔,几人在前听见声响,急忙调转马头追上前去,月娘策马经过死魂溪,在对岸数丈之外止住马蹄,含泪转过头来,大声道:“师哥!傅师姐!我不跟你们去北厉,你们不用管我了。”
萧珩忙喝道:“月娘,快回来!”
月娘凄然摇头:“我要去找爹爹,还要——总之,你们不必担心我,我不会再这么傻了。你们多多保重!”说罢,扬落马鞭,咬紧嘴唇纵马而去。
长书正欲催马上前,萧珩止住她,摇头叹道:“算了,让她去罢。她与越王八剑并无厉害干系,青锋谷也不会为难她。再说薛凝大势已去,他的花言巧语,也再蒙骗不了她……”默然片刻,转头看着长书,迟疑道:“长书,我可以一人去北厉,你若是担心楼叔叔……”
长书低下头道:“我早说过,那人跟我已没有任何关系。”
她说得坚定,萧珩却觉得她面上似有几分言不由衷之意,但他心中又的确不愿她在这个时刻离开自己,便点头道:“我之前已把所有来龙去脉告诉过师叔,有师叔暗自留意,想必楼叔叔不会有大碍。”
长书轻轻“嗯”了一声,抬起头瞧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道:“我跟你去北厉。”
萧珩心头稍觉安慰,仰头看看天色,方道:“走吧。”
楼月娘一路驰骋,不多时远远瞧见前方几名青锋谷弟子正在附近一处土丘之下埋头搜寻,忙跳下马来迎上前去。
领头的正是枕剑阁阁主柳平,见她牵马走近,忙拔剑喝道:“什么人?”
月娘忙道:“柳师弟,是我。”
柳平看清她面容,又上下打量她一眼,笑道:“楼师姐,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月娘道:“说来话长,师弟,你有没有看见师父?”
柳平摇头道:“师父?没有……咱们正在找萧珩那厮的踪迹,师姐,你从何处来?”说罢,缓缓收了剑,右手却仍放在剑柄上,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月娘道:“我一直被薛凝藏在此处,他逃走之时顾不得我,我这才得以脱身,你们找萧师哥么?我一路过来,可没有看见过他。”
正说间,不远处一名弟子忽“咦”了一声,柳平忙问:“什么事?”
那弟子拾起地上一件物事,过来递与他,柳平接过看了一眼,疑惑道:“这不是师父佩剑上的冰丝剑穗么?师姐,你瞧瞧,是与不是?”
月娘心中七上八下,忙上前细看,半晌点头道:“没错,的确是师父北冥剑上的剑穗……”
柳平听她语声微微颤抖,心下颇有些奇怪,看她两眼,转头吩咐道:“速去通知明玉师叔。”
片刻后明玉赶来,瞧见月娘,心下微微吃了一惊,面上不动声色,将那冰丝剑穗的断口看了许久,沉吟道:“瞧这情形,掌门或许曾在此地与人发生过激烈争斗,那人竟能将掌门剑上的穗子斩落下来,想来功力不弱……柳平,你去把附近的弟子都调集过来,仔细在此处搜寻。”
柳平道:“那……咱们不找萧珩了么?”
明玉沉声喝道:“是掌门重要还是一个叛徒重要?若是掌门有什么三张两短,你我谁也担待不起!”
柳平听说,只得依令而行。明玉待众弟子走开,方问月娘:“你怎么来了这里?你萧师哥呢?”
月娘道:“师哥和师姐要去北厉,我担心爹爹,所以没有跟他们一起走。师叔,爹爹和师父究竟有何恩怨,他们以前不是至交么?”
明玉皱眉道:“你萧师哥没有告诉你么?一时半会恐也说不清……总之,你爹爹便是当年从青锋谷出走的傅远歌。”
“傅远歌?当年抛下林师叔出走的傅远歌么?我怎么从没听爹爹提起过?也从没听师父说过?不对!爹爹曾说他从未上过苍梧山,除了师父外也不认识青锋谷的其他人,他又怎会是傅远歌?”
明玉道:“你爹爹既已改名,自然是不想再与前事扯上任何瓜葛,你师父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傅远歌还活着,更是守口如瓶,等日后见了你萧师哥,再让他细细说给你听。”
月娘咬唇道:“这么说来,傅师姐……真是我姐姐?”
明玉点头:“不错。当年青锋谷里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你师父罢了,或许林师姐也猜到一些……”目光一转,瞧着远处往这边急急赶来的柳平,低声道:“现在最紧要的,是要找到你爹爹和掌门。”将手中冰丝剑穗轻轻一掂,“若是他们两败俱伤,那就麻烦了……”
不多会儿,柳平赶上前来,对明玉道:“又有弟子找到一些东西。”说罢,将手中几片碎布呈上,道:“有几块布片像是师父身上的衣物,师叔瞧瞧。”
明玉接过细看,柳平又道:“那边沙土之上还留有一些扭打的痕迹,瞧走向,似乎是往死魂谷外而去。”
明玉忙道:“跟上去。”
此时天已大亮,一行人且搜且走,顺着沿途的蛛丝马迹,于正午时分出了死魂谷。
死魂谷外苍凉萧肃,人烟稀少,直到东行数里,远远望见浮稽山项背,才渐渐有了一丝生气,路边隔三岔五,出现了一些小小村落,沿途也开始有了叫卖的小商贩。
天气炎热,经过浮稽山脚下一座凉亭之时,明玉便率领众人整顿歇息。柳平自去询问茶亭老板是否有生人经过,那茶亭老板道:“昨日晚间便有一些人在这儿歇脚,听他们说是往越州连云庄去的,其中有个年轻人很面熟,我认得他是连云庄的少庄主……也就这些了,其他人倒不曾见过。”
柳平追问道:“没有见过两个中年人?其中一人穿着缟衣?”又将韩嵩形貌说了一遍。
那老板摇了摇头,明玉沉吟道:“或许掌门并未经过此处,罢了,咱们先歇一歇,过会儿留一队弟子在此守候,其余返回去在附近搜查。”
月娘静静坐在一边,似有满腹心事,听那老板说到“连云庄少庄主”之时,神色微微一动,又低下头去。明玉看她一眼,将一杯凉茶推到她面前,月娘心中下定决心,将那杯凉茶仰头喝尽,起身道:“师叔,这里就拜托你了,我有点事情要去办,办完之后,我再来此处找你们。”
明玉沉默不语,月娘低声道:“师叔,求你了,这件事……若我不去,恐将来都不得安生……”
明玉道:“你要去找薛凝?”
月娘垂头不答,明玉见她神色凄苦,长叹一声,道:“你去吧。这把秋水剑你也拿去,我叫几名弟子跟着你,办完事后,速速回来。”
夜色如稠墨,月光不到的阴黑之处,一片沉寂幽暗,连云庄内屋檐森森,阴影交错,空气凝滞闷热,一丝风也没有。
沉睡中的夏紫陌突然惊醒,黑暗之中,一道人影正立在她床帷之前,夏紫陌吃了一惊,不觉张口呼道:“薛——”话未说完,那人已俯下身子,伸手紧紧扼住她喉咙。
夏紫陌惊恐万端,死死瞪着薛凝,他狞笑一声,五指收紧,低声道:“你过了这么多好日子,是时候偿命了……”
夏紫陌透不过气来,喉间发出模糊的呜咽之声,双手双脚不停徒劳挣扎,薛凝瞧着她眼中露出的恐惧和怨毒之意,不觉哈哈大笑:“痛苦么?你这算什么,你可知道,我筹划半生,如今一败涂地,这滋味,可比你难受万分!我留着你,不过是想让你暂且替我背一背连云庄的骂名,既然连云庄日后再无翻身之望,还留着你做什么?反正你早晚都得死,等你死了,我再去收拾你那肮脏的小孽畜!”
夏紫陌神智渐渐模糊,不多时双眼一翻,手足一软,停止挣扎,薛凝仍未收手,直到确认她已气绝,这才冷笑着起身,拂袖出了她房门。
他一路绕过流花湖,来到一座清幽庭院之外,轻轻推门进入。
院中假山清溪,花木依旧,薛凝环顾周围,茫然片刻,目光停在透出一点灯影的一扇窗户之上,面上神色渐转柔和,静立良久,慢慢上了那座小楼。
屋中烛火如豆,叶瑾秋坐在灯下,正翻看着一本琴谱。听见有人敲门,忙放下琴谱,道:“门没锁,进来吧——什么事?”
薛凝站在门边,道:“瑾秋。”
叶瑾秋吃了一惊,忙起身笑道:“怎么是你?快进来坐吧。”
薛凝缓缓落座,沉默多时,将手上一枚指环取下,轻轻放在桌上。
叶瑾秋心头思绪万千,瞧着那枚指环强笑道:“这指环也旧了,我早说该换新的,你老带着,也不怕人笑话。”
薛凝柔声道:“谁敢笑话我?瑾秋,这些时日,辛苦你了,只怕,日后还得你继续辛苦下去了……”
叶瑾秋心中疑惑,缓缓伸出手去,将那枚指环拿起放在掌心,薛凝目不转睛瞧着她,忽道:“我骗了你……大哥的确是我杀的——是我买通了浣花小筑的白苏,要她在大哥的酒里下毒……”
叶瑾秋霍然抬头:“你说什么?”
薛凝道:“我虽害死了大哥,可我一点都不后悔。从小他便时常在暗地里欺负我,嘲笑我,说我是爹爹妾室所生,这些都没什么,可他不该从我手里把你抢走!他娶了你,却不好好待你,背地里总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