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面面相觑,明奕长老咳了两声,瞧瞧韩嵩脸色,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萧珩做事向来妥当,怎会如此?”
萧珩未及开口,韩嵩已冷笑道:“妥当?就是太妥当了!妥当到这么多年来,没人发现他入谷是另有所图!萧珩,当初我受故人所托,明知你是厉洲北侯颜琛之子,看你乖巧懂事,这才打破青锋谷不收王侯子弟的规矩,收你入谷为徒,你师公也一直将你带在身边,这么多年来,一直对你信任有加,你却不知感恩图报,反而多方算计——”
旁边梅音长老不解道:“算计?”
“他本就为越王八剑而来,枉我如此信任他,把寻找越王八剑下落的任务交给他,谁知他明明找到了剑,却对我谎称没有,就是想借此机会,把越王八剑据为己有!”
几位长老听说,也不由沉了脸。明奕看向萧珩:“当真?”
萧珩沉默良久,低声应道:“确是如此。”
韩嵩轻哼一声,冷冷盯着他,摆手道:“罢了。你若把找到的剑交回青锋谷,以前的事,我便既往不咎。不过即日起,你当由玄衣弟子降为白衣弟子。”
萧珩心知若是将剑交出,日后绝无可能再从韩嵩手里拿到,当下只咬牙不答。
明亦长老劝道:“萧珩,你师父和你师公一直待你不薄,你犯下此等大错,你师父也没说要逐你出师门,不就几把剑嘛,只要你知错能改,日后还怕铸不出好剑来?”
半晌,萧珩垂着头,竟然答道:“恕弟子——不能交出。”
此言一出,众人相顾失色,韩嵩不料他竟敢违抗师命,一时气急攻心,将手边茶杯狠狠一扫,拍案而起,指着他怒道:“你——”
那茶杯摔落在地,“啪”的一声,四下碰碎开来,声音传出,殿外众人齐齐一惊。
萧珩抬起头来,迎上师父怒颜,平静道:“师父,弟子不交,是有原因的,弟子有错在先,不敢请求师父和诸位长老原谅,可越王八剑关系重大,您听我说——”
韩嵩额角青筋跳动,截口喝道:“住口!既不愿交回,哪里这么多理由?我再问你一句,你交是不交?”
萧珩闭口,亦不愿再低头,只无言看着韩嵩。
韩嵩面沉如水,胸口却起伏不定,怒目与他对视许久,无奈之下,缓缓坐回座位,一字一顿道:“你欺瞒师门在先,违抗师命在后,不知悔改,其心可诛!来人!即刻将萧珩押入思过殿,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殿一步!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都不许探视!”
门外众弟子应声而入,萧珩默默摘下佩剑放于地上,慢慢站起身来。
韩嵩皱紧眉头:“你在思过殿里好好反省,若是你一意孤行,拒不悔改,那你就在思过殿呆上一辈子吧!”
萧珩心下凉透,朝韩嵩躬身行了一礼,走出归宇殿。
一池清泉,倒映着玉阑葱树,也映着池畔一抹素影。
萧珩出了殿门,瞧见池边栏杆处伫立的那人,胸口一热,心弦一颤,不由跨前两步。
身后两名玄衣弟子长剑出鞘,立时横在他身前,柳平道:“师兄,思过殿在这边。”
长书远远听见,心头顿时一凉,再瞧他身边众人剑拔弩张的情形,只得打消上前相见的念头。
两人数日未见,此刻遥遥相望,目中都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靠近一步。
萧珩凝望她片刻,终是掉转头,大步往思过殿方向而去。
傍晚暮云迭重,山岚渐起,长书候在枕剑阁中,见宁疏回来,忙上前问他道:“师兄,你能不能帮我把柳师弟的阁主令牌偷出来?”
宁疏道:“你要去思过殿看萧珩去?”说罢双手一摊:“不是我不帮你,就算拿了阁主令牌你也进不去。师父说了,除了他自己,任何人都不能靠近一步,何苦白费力气?你不如去找师公说说情。”
长书咬唇不语,宁疏长叹一声,在她耳边低语道:“师弟这次捅的娄子可大了,我都怕师父当场宰了他。”他耸耸肩,又皱眉道:“我打赌你也不知道,原来他找到了越王八剑,竟一直藏在外头——哎,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他可将咱们瞒得好苦……”
他话未说完,长书早已闪身出去,急急奔往后山天泉涧。
她疾步来到天泉老人的茅屋前,敲门唤道:“师公!”
门内久久无人应声,长书心头焦急,顾不得许多,咬牙推门而入。
此时天色苍瞑,屋中一片晦暗,窗户大开。香炉内的檀香早已燃烬,晚风过窗而入,吹得案上一叠素签四处飘飞。
她忙将纸签收好,挑开里间门帘。
天泉老人一动不动伏在榻上,长书鼻端闻到一股血腥之气,心头大骇,忙上前扶起天泉身子,急唤道:“师公!”
天泉身子一歪,倒在她臂上。
她右手触到天泉胸口,只觉触及之处濡湿粘腻,伸掌一看,竟是满手的鲜血。
长书心跳似漏了一拍,浑身冰凉,颤抖着将手指伸到天泉唇上,停了许久,果然没有感到丝毫气息。
他身体仍然温热,显见断气不久。
此时一人喃喃道:“这门是谁打开的?既然来了,怎么也不点个灯?”说话间,提着一盏油灯进来,却是天泉因病从谷中调来的一名侍药童子。
长书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僵硬,茫然抬起头来。
灯光下,她目光发直,右手鲜血淋漓,左手青筋隐现,仍紧紧抓着老人胳膊。
那童子“呀”了一声,张嘴指着她道:“你、你……”忽然大叫一声,将手中油灯药碗一摔,夺门狂奔而出。
碗碟破碎之声响在耳边,长书倏然惊醒,又木然坐了片刻,将天泉身体轻放于榻上,思忖道:“师公今早也还好好的,他病逝虽重,但也决不至于咳血而亡……”
她一时心乱如麻,浑然未觉一人悄悄走进屋来,到她身后,往她肩上伸掌一拍。
长书跳起身来,转身之际,将腰畔长剑一抽,喝道:“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62
62、六十二 。。。
剑光如一泓清水,将来人的须眉映成青碧之色,长书看见他面庞,不由吃了一惊,长剑颓然垂下,颤声道:“师父,师公他——”
昏暗的光线之下,韩嵩面色铁青,如炬目光紧紧盯着她,沉声道:“长书,你在这里做什么?”
长书道:“我……”
韩嵩身后蹑手蹑脚闪出一人,正是刚刚那名侍药童子,他似是害怕已极,一手紧抓住韩嵩袖子,一手指着长书道:“掌门,方才我亲眼看见傅、傅师叔杀了……”
长书耳边嗡嗡直响,倏然变色道:“你说什么?”
那童子瞧见她面色,身体一颤,忙缩回韩嵩背后。
韩嵩面无表情,摸出怀中火折点燃,交到那童子手中,上前将天泉衣襟解开。他看了一会儿,又将天泉身体翻转过来,将手探到他肋下摸索片刻,眉头一皱:“师父身上没有伤痕,肋骨却已断掉,看来是有人用极重的掌力震伤了他,师父病弱,自然经不起——”
他霍然转头逼视着长书,厉声道:“为何下此重手?”
长书身子一震,头顶上犹如焦雷炸开,愣了一愣,涩然道:“师父,你——”
韩嵩雷霆震怒,疾言厉色道:“谷中有这般功力的,只有少数弟子,这里除了你外没有其他人,不是你又是谁?!”
长书不能置信,愕然看着韩嵩,韩嵩冷笑一声,指着那童子道:“方才他说你杀了师父,我还不太相信,可看这情形,已是昭然若揭,你不必再作狡辩。”
长书手足冰冷,握紧手中长剑,缓缓后退。
韩嵩步步紧逼,狭小的茅屋之内,她退无可退,背贴墙壁而立。
那童子嗫嚅道:“掌门,我……”
韩嵩道:“你先出去,回谷通知其他长老。”
那童子忙应了一声,退出茅屋。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屋中人影渐渐模糊,几乎对面也难以辨出眉目。
长书瞧着师父隐在黑暗中的轮廓,十多年来师徒相处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心头难过已极,眼中渐渐落下泪来,喃喃道:“师父,您要什么不可以?何苦如此?”
韩嵩厉声道:“这句话我正想问你,你要什么不可以?为何要杀了你师公?”一掌击出,拍在床沿边上,将那床榻一角拍得粉碎。
长书咬紧牙关,心下念头急转。
韩嵩高大的身形立在门口,夜风自外屋穿堂而过,将他衣袍吹得鼓鼓生风,他面上敛去了几分怒意,语气也和缓下来:“把你手里的剑交出来,跟我回谷再说。”
长书垂目片刻,双手一横,捧起莲心剑,低声道:“师父,请您信我,师公不是我杀的——”
韩嵩正欲接过她手中之剑,她却蓦然抬头,手腕一转,迅速拔出长剑,随势挽起一个剑花,莲心剑如青蛇吐信,挥出一道光幕,疾如风雷,攻向韩嵩。
韩嵩未料到她竟会突然发难,吃惊之余,身形不由略滞了一滞,长书飞旋回落,身子突然向左一顷,剑锋颤动,竟从他左股下斜挑而上,恰恰自他掌风空隙间穿过,剑势尽处,险些将他左耳削下。韩嵩勃然大怒,喝斥道:“你——”
长书已是孤注一掷,刹那间攻出数招,一剑紧过一剑,招招迅捷,剑剑辛辣。韩嵩只觉她剑法变化万端,灵活无比,一时瞧不出她剑锋走势,眼见那道青光如风卷落叶一般冲着他胸口盘旋而来,惊怒之下,忙侧身一闪。
她这一招却是虚招,趁他侧身闪避之时,凌空再是虚晃几剑,身子越过门口,直往屋外奔去。
她一阵疾风骤雨攻下来,韩嵩已适应了她的剑法路数,双足一顿,追出屋来。
长书听得身后树叶簌簌而响,似是狂风席卷而来,忙举剑回身一挡,“铛”的一声,肩麻腕痹,却是韩嵩已拔出北冥佩剑,那北冥剑威势猛觉,力扫千钧,震得两人身畔树叶如花雨般飘落。
韩嵩怒不可遏,他衣袍鼓荡,盈满真气,剑势一收,再是横空劈来:“傅长书!你竟然如此大逆不道!还不束手就擒!”
长书咬唇不语,只虚应了两招,回身便走,眼见韩嵩飞步来追,紧咬不放,她忽然张大双眼,朝着茅屋方向大声呼道:“师公!”
韩嵩虽已确信天泉老人早已气绝,听她如此一呼,也不由微愣了一愣,长书趁机转身奔出丈许,韩嵩盛怒之下,大喝一声:“哪里走!”北冥剑卷起呼呼风声,剑气横扫而出,周围落叶皆化作利器,向前疾射。
长书左腿给那剑气扫中,一片落叶亦如极薄的刀刃一般,深深嵌入肌肤,她咬牙负痛,疾步飞奔至天泉涧的临渊之前,毫不迟疑,朝着那天泉池水往下一跳。
韩嵩气得面色铁青,他不谙水性,追到崖边,只得停住脚步。
那泓天泉池水距离崖边约莫十余丈深,长书跌落到池水之中,高高的水花立即四处溅开,她探出头来,深吸一口气,又扎入水中,游过宽阔的池面,顺着水流往对面的下游游去。
韩嵩目光冷凛,俯首注视着那抹身影,摸出怀中一只竹笛,吹出三声尖利哨音。
哨音破空而出,回旋在茫茫山谷之中。
宁疏本约着柳平并几名弟子,趁夜溜到后山林中,准备将厨房中偷来的两只鸡烤了来打牙祭,几人在树下刚刚扒光鸡毛,听闻哨音便在不远处的天泉涧边,只得将鸡抛下,赶忙来见韩嵩。
韩嵩见几人来得飞快,面色稍霁,沉声道:“你们几人即刻沿着天泉下游,沿岸搜查傅长书的踪迹,她刚从这里跳下,受了伤,走不了多远——我先回谷,通知其他弟子搜山。”他顿了一顿,又道:“她若顽抗,你们也无需客气。”
柳平应了一声,率先跳入天泉池水,其他弟子亦不敢多问,忙跟着鱼贯而下。
长书游了多时,估计已下到山腰,便自水中探出身来,抓住岸边斜伸过来的一根树枝,颤抖着爬出溪水。
晚云散尽,高阔苍穹之下,山林尽黯,夜色凄迷。
她钻入水边树林,寻了一处隐蔽之所,抱膝坐下,撩起裤管,将嵌入腿中的那片树叶拔出,又撕下一块裙摆,将伤处紧紧缚住。
山间夜风渐紧,树影纷乱,她的心却比树影更乱。
她在水中听见了那哨音,知道韩嵩已发出指令,过不多时,青锋谷弟子便会倾巢而出,四下搜寻她的踪迹,是以寻到干燥的落叶,也不敢生起火来。
她身上本已湿透,夜晚风凉,更是觉得从身体到心里,都冻结成冰一般,牙关不断打战,浑身瑟瑟发抖,只得盘膝而坐,运气在体内穿梭两个来回,这才渐渐解了身上的寒湿之气。
她睁大双眼,遥望着天泉老人那座茅屋的方向,脑中只翻来覆去思索道:“师父怎会突然如此?这么多年,他克己修身,虽然有些独断固执,执掌青锋谷以来,行事也算公明,又怎么会变成这样?师公究竟是不是他害的?如果不是,为何他正好在那时出现?如果是,那他为什么要作出这等事来?还有,他又是从哪里得知萧珩已经找到了那几把剑?莫非是萧珩这趟北厉之行出了岔子?”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暂将疑思按下,心道:“如今还是先想办法下山,再作打算。”顾不得衣袍湿重,站起身来,蹒跚着往密林深处走去。
她走不多时,回首一望,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