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泉近日病势渐重,见她进来,这才坐起身来,就着她手里的茶水喝了两口,开口问道:“听说月娘多日前失踪,可有消息了?”
长书道:“明玉师叔估计楼师妹可能去了连云庄,我听说师父已下令在越洲附近弟子多加留意,不过好像如今还没有消息。”
天泉咳了两声,自然自语道:“真是多事之秋……”顿了顿,又问:“对了,萧珩还未回来?”
长书摇头,天泉默然一阵,看她一眼:“他去了哪里,你果真不知?”
长书垂下眼:“……弟子不知。”
“你……当真没有见过越剑详考?”
长书心头七上八下,犹豫一阵,终是道:“没有。”
天泉将她面上神色看在眼里,苦笑一声:“长书,你心里,可还在怪你师父和我?”
长书忙抬眼,摇头道:“弟子不敢。师公……您今天叫我来,说有要事要告诉我,到底是什么?”
天泉凝视她片刻,缓缓道:“年轻一辈的弟子中,你、萧珩和明玉都是出类拔萃的,你愿意回来,我心里实在很欢喜。你既与萧珩一道去过北渊宫,此事当尽早说与你知,就怕我这把老骨头等不到你师弟回来了……”
长书大惊失色:“师公——您何出此言?”
天泉摆摆手,急咳一阵,长书忙将茶水端到他嘴边,他喝了两口,清了清嗓子,才道:“我素来爱清静,卸了掌门之位后,便搬到这里,这么多年,也算是住得十分惬意。”
“……大约四五年之前,百草说我风寒入骨,不时建议我搬回谷里居住,我虽然不愿搬回去,对他这份心意倒是十分感念,只道他一心为我着想,并无其他意图,所以并没有怀疑。这一年多来,我守在这天泉涧边,晚间偶尔会觉得天泉潭水之下有些异动,追出来看时,却什么动静也未发现。百草来替我诊治,也只说我年事已高,恐怕是我自己草木皆兵了。哎,现在看来,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长书心惊,不由脱口道:“师公,莫非原北溪的地宫入口,就在天泉潭水之下?”
天泉颔首:“不错。上次你萧师弟对我说了北渊宫之事,他走之后我思来想去,总觉心中不安,便潜到天泉潭水之下去探查了几次……”
长书急道:“您身子骨不好,又有风湿之症,为什么不让别人去?若是……”
天泉打断她道:“如此隐秘之事,绝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长书不由低声叹息:“怪不得您这段日子病成这样……”
天泉微微一笑:“无妨。反正我如今也等同于废人一个,做不了其他什么事了,今后的青锋谷,也还要靠你们。”
“那……您告诉师父了么?”
天泉点头:“他已经知道了。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到八剑,以免落入百草手中。你师父已经下令,让各地的弟子寻找萧珩下落,前几天听说在北厉云城发现过他的踪迹,过后却又没有消息了,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哎,这孩子,明知寻找越王八剑的关键都在他身上,却还一个人四处乱走,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让他出谷去。”
长书欲言又止,半晌低声问道:“师公,萧珩回来之后,您和师父打算如何……”
天泉看她一眼,沉吟道:“以前你师父怕走漏消息,只令他一个人秘密去找八剑,也没有抱定心思一定要找齐,只叫他尽力而为便可,但今时不同往日,事情既已水落石出,又有如此厉害干系,自然不能再靠他一个人的力量。如今只等他回来,把八剑的描图画出,你师父便好下令让其他可靠弟子一同去找。”
他叹了一声,又道:“想不到越王八剑会与青锋谷之存亡息息相关,万一被百草拿到八剑,震破炫光剑的封印,且不说地宫重现天日,会给天下带来多少祸害,单是那封印破裂后的余波……我瞧着,怕是会波及整个青锋谷,说不定会让这整座后山都夷为平地。”
长书悚然心惊,心下盘算良久,方问:“越王八剑只有汇齐之后才有此力量,只要百草汇不齐八剑,我们也就无需担心……师公,恕弟子斗胆,如今真钢剑和断水剑都在藏剑阁中,只要毁去其中一剑,不就永绝后患了么?”
她一面说,一面暗自寻思:“只要我在毁剑之前,能寻得近似的材料照着样,铸出一把一模一样的剑来,日后萧珩拿去给沐王两氏看时,想必他们也分辨不出来。如此一来,既能断了百草的后路,越王墓的那两个隐患,也可以解除掉。”
她正自思忖,却听天泉长叹一声,低声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我与你师父相商之际,便已提及此事,哎——只可惜现在是你师父做主,我早已卸任多年,这些事我亦只有建议的份儿。”
长书诧异:“师父他……不同意么?”
天泉苦笑:“你师父自然不允。他十分固执,我也无法说服他。如今也只能依照他的意思,先把八剑找齐再说。毕竟他现在是青锋谷的掌门。”
长书轻轻蹵起眉头,不发一言。
天泉打量她几眼,低叹道:“你师父的心思我也不是不知。越王八剑中的每一剑,对于我们铸剑之人来说,都是百无一见的至宝,如今青锋谷情势大不如前,若能得齐八剑,不仅能大震声威,招揽更多优秀子弟,八剑的铸造工艺,更能给以后的弟子,当做极好的参考。你师父既然信誓旦旦能保住八剑,我自然也只有尊重他。”
两人一时无话,天泉默然良久,抬起手来轻抚长书头顶,出了好一会儿神,才低喃道:“其实当年……你师父并不是掌门的最佳人选,当初我属意的,是你父亲……哎,只可惜你父亲他……”
长书愕然,天泉欲言又止,闭目轻叹两声,微微笑道:“我累了。你去罢……你与明玉,好生看着藏剑阁……若是有空,就多来看看师公吧。”
长书忙伏下身子,朝他磕了个头,郑重道:“我明日再来,师公好生歇息。”
她沿着羊肠小道慢慢返回,山中莺飞草长,衬着明媚晴空,秀色怡人,她却无心观赏,心头沉甸甸的,脚下的步伐都似沉重了许多。
她走了半日,只埋着头不断寻思:“越王八剑对青锋谷至关重要,师父如今对八剑也是志在必得不可,他向来又有些独断专行,若是给他发现藏剑阁里丢了剑,恐怕绝不会放过我们,断断不会只是逐出谷这么简单——看来,在解决完越王墓之事后,或许得把八剑交回青锋谷,才能平息师父怒气,得以全身而退……”
她抬起头来,眼见藏剑阁在望,不由慢慢停下脚步,遥望着那绿丛掩映的一角飞檐,心道:“可这越王八剑留着,始终是个祸端,偏生师父又如此固执,连师公的话也不听,真是好生奇怪……不如尽早让明玉从阁中偷一把剑出来,我若是能造出一模一样的剑,倒也是神不知鬼不觉,即使日后被百草全夺了去也不怕,只是要找到和八剑相近似的材料,恐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
她想到此处,心中忽而闪过一个念头,双眼不由一亮,忽又改变主意,往枕剑阁的剑堂走去。
她快步进了剑堂,找到那把涵光断剑,细细看了一会儿,不由眉开眼笑,暗道:“得来全不费功夫,这黄铁听说和八剑一样是采自昆仑山,用来造假剑再合适不过。等假剑一铸出来,我就先把真剑毁了,如此一来,既能永绝后患,又可以保留八剑全貌,不会与萧珩所计划之事相悖,岂不是两全其美?”
她越想越觉可行,一时之间,想到自己要面临这样一个巨大的挑战,自觉身体中的血液都在汩汩流动,兴奋得脸都红了,急忙收了涵光断剑,往藏剑阁而去。
岂料明玉听闻后,却是啼笑皆非,望着她笑道:“铸出一把一模一样的剑?长书,不是我打击你,这怎么可能?不说师父,就是越王墓里的那些死士,都是极为精通剑道之人,又怎会看不出端倪?我劝你趁早打消这念头罢了,别弄巧成拙。”
长书正色道:“我是认真的。我跟着朱五爷学过一年多的铸剑之术,他本就以造假见长……我为沧州唐家铸的青穹剑,便是仿着五爷在百灵岛上铸过的一把剑造的,青穹剑的摸样和那把剑有七八分相似,这次我有信心,可以做得更好。再说,我曾经见过越剑详考,对于八剑的铸造工艺有些了解,又曾经向孟卿请教过许多吴越时期的上古铸剑之法,涵光断剑所用的黄铁,又是与越王八剑同出一脉,你倒说说,如何不行?”
明玉听她侃侃而谈,渐渐收起调笑之意,轻轻皱起眉头:“如此说来,由你来铸这把剑,倒是再合适不过。你真有把握?”
长书再是细细思量一番,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明玉面色肃谨,静静想了一会儿,点头道:“如果你真的行,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方法。掌门师兄一意孤行,万一有个闪失,那可就不妙了。咱们有备无患也好,只是须得尽快。”
长书笑道:“嗯。不过最好等萧珩回来再说。越剑详考我只囫囵吞枣看过一遍,有好些细处都记不清了,他若回来写给我更好。”
明玉却是若有所思:“今早掌门师兄来过藏剑阁,问了我一些守卫东阁的五行剑阵之事,想要重设东阁的剑阵之力,尤其要弥补剑阵中的火行阵法,若是剑阵威力加强,我们要拿剑就更不容易了。”
长书道:“他待什么时候重设?”
“五行剑阵本是众位长老合力在东阁设下,如今要加强剑阵之力,除了众长老外,还需借助更多优秀弟子的内力,他已经挑选好了几名弟子,现在就等萧珩回来,所以咱们最好赶在这之前先把剑拿出来,否则,火行阵法一旦补上,我们抄了那么多的书,也只有白费了。”
长书瞧他摩拳擦掌的摸样,盯着他笑道:“开启东阁,须得长老合力先撤去剑阵,就是你也无法随意进出……你以前总叫我们抄书备份,是不是早就想着这一天,要从东阁剑室里偷剑出来?”
明玉颇为无奈道:“你也学着萧珩,什么事都要疑神疑鬼了么?哪那么多事儿?不过有备无患罢了,好好想你自己的正经事儿吧。”
是夜长书辗转难眠,好不容易入睡,却是噩梦连连,不时惊醒。她睡到半夜,自觉身体僵直,冷汗迭出,干脆披衣起床,拿了涵光断剑,绕到藏剑阁弟子居所后面,在一个小小的铸炼炉中升起火来,将断剑扔进炉中。
她自小一有什么烦心事,便总爱偎在剑炉边,只要坐不多时,乱七八糟的心绪便会复归宁静。此时黑夜沉沉,炉内火光熊熊,她凝视着渐渐扭曲熔化的断刃之剑,心中果然渐渐平静下来,身体暖洋洋的,温煦火光映照下,她面上神色也渐转柔和。
她想起日间所计划之事,不由失笑:“想不到如今拼尽全力要去造的,竟会是一把假剑。若是阿娘知道了,不晓得会怎么说我呢……不过这对于我的铸剑技艺倒真是一个大的考验……”
她忆起朱易平常的高谈阔论:“你这小姑娘知道什么?要造一把成功的假剑,实在是比凭空铸一把宝剑更为困难,你想想,既要做到外观一模一样,又要让宝剑的威力和气势不下于原剑,这对铸剑师的技艺要求,自然要高上许多,有了这本事,要铸什么样的剑不行?朱爷我爱造假剑,就是这个理。别人看不起我就罢了,怎么你也总拿这个说事?”
她想到此处,不觉微微一笑,一时技痒,更是跃跃欲试。
她向来对吴越时期的各色名剑向往之极,想到自己若能成功铸成此剑,无意中便能与欧治子、薛烛等铸剑名师比肩,心中又渐渐激动起来,思潮澎湃翻涌之下,握紧双手,暗自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做到。”
残月西沉,霜降乌啼,天空犹如密不透风的帐幔,落不进一点星光,夜色沉黑无际,森寒紧迫。
南厉翼城外的护城河边,一艘乌蓬小船正静静停泊在码头,船舱内一点豆大的烛火,在凛凛河风之中不断摇曳,更是显得寒寂而清冷。
两人悄悄策马来到河边,收住缰绳,跳下马来。
为首的男子正是孙九青,他四下打望一番,领着身后一名少女跳上那艘乌蓬小船,弯腰进了船舱。
少女摘下鹅黄色斗篷的风帽,眼珠骨碌碌一转,望着斜靠在舱内的俊美男子,启唇笑道:“你倒是逍遥,下了青锋谷,也不回连云庄,躲在这里做什么?”
薛凝懒洋洋笑道:“怎么,想我了?”长臂一伸,拉住她斗篷一扯,将她抱个满怀,凑唇在她颊边亲了一记,不怀好意道:“你胖了。看来你那木头爹,把你养得挺好啊。”
青樱大怒,正待发作,薛凝已将她推开,看着孙九青道:“我让你查的事,查得怎样了?”
孙九青趋前,低声应道:“有些眉目了。萧珩正是原北侯颜琛的次子,颜遨当年,似乎是为了越王八剑,这才策划了北厉府之变,而颜家祖上好像有条秘密,应该是跟越王八剑有关……”
薛凝皱眉道:“当日在浮稽山,颜遨对萧珩百般回护,还故意放他下山,我那时便觉得很是奇怪,觉得他或许有什么把柄捏在萧珩手中,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