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还总是维护于他,贾敏之逝,除了黛玉,头一个伤心的便是他了。于是此次他虽年纪小,却一力向父亲请求亲自扶灵送葬。林海不放心他一个人,徒景之却道孩子正需历练,便让徒七跟着去了。林海又叮嘱林忆务必去拜会朱先生,最好能将朱先生接到扬州来侍奉。
林忆从姑苏回到扬州后,并没有接到朱轼朱先生,只带来了一位林海的故人和朱先生的一封信。林海见到故人心中大喜,却正是那年京中杏榜无望的叶进叶澄观。
叶澄观自那年落榜,他原本心高气傲,家中忽然出事,他自觉没脸见友人,又会试落榜,更没脸回家,竟在京中这个府上那个宅邸当西席做门客,中间又落榜一次,蹉跎了几年,尽览人间世事炎凉,方才死心回乡。他在京中时常搬家,渐渐竟与家中断了联系,回乡后本以为家中会更落败,却不料林海授意、苏锦华传信、朱轼出面,早给叶家儿子在彩工坊谋了个职位,叶家另买了宅子,从宗祠里搬了出来,虽不复以往富贵,温饱之上也是有的。叶澄观在京里虽是一直避着不见林海,但毕竟见识增广不少,回了家又被老妻和儿子说教埋怨,慢慢也看开了,从此在姑苏帮着林家打理彩工坊。此番新任巡盐御史到任,朱轼把叶澄观叫来,只道如海那里必是缺少人手,你若愿意见他,就去给他帮帮忙吧。叶澄观既有以往做门客的经验,又知巡盐御史之任的重要,想着倘若能为如海分忧,也可回报一二,便跟着徒七和林忆一起到了扬州。
林海得了叶澄观,方才安下心来。叶澄观早年间就是个风月场的常客,后来又做了几年门客,又在彩工坊与各色人等打过交道,他来到林府,于公务上很快便成了林海的左膀右臂,外人提起林大人府上第一清客,都道乃是叶老爷,到让徒景之心中恨恨之余却也无法可施。
因着林忆回到扬州,表示林府丧事办完,甄应嘉那里早提了交接之事,便定下了景仁元年十月初七作为新旧巡盐御史交接之日。
朱轼不肯来扬州,也在林海预料之中,只是那封长信让林海有些心惊。信中朱轼只道一来自己不愿离开姑苏,二来也不想来扬州给林海添乱——却是他在信中向林海坦言了过往的情史:年少之时在京城里如何遇上飞扬跋扈的甄应嘉,两人如何不打不相识竟至互生情愫,又如何一个发誓终生不娶另一个却在父母重压之下娶妻生子,又如何两人断了多年音信却是一个做了两淮巡盐御史一个在安平侯府度日,去扬州打理林府商事之时两人又糊里糊涂地上了床从此藕断丝连,又如何在林谨知夫人去世后看着真心所爱为情所苦而醍醐灌顶,更在林家搬到扬州后两人离得近了竟终究陌路……朱轼毫不隐瞒,向自己最心爱的弟子一一道来,末了又道,在林海还未到任之时,他这里已经接到过甄应嘉的书信,信里旧情重提,在在都是让他管好林海不要在盐务上给甄家找麻烦之意,让朱轼对甄应嘉的最后一丝情意也都消散。只道哪怕是为了不给林海掣肘,自己也不能去扬州。
林海接了信,为朱先生感叹了半晌,晚间到了床上还有些郁郁,徒景之却道:“朱轼自己求仁得仁,他这份心意你安心受着就是了。”
接任巡盐御史当日,当地官员和各地赶来助兴的盐商,看着行宫春晖堂改建的富丽堂皇的新盐政官署,都道林大人果然极得圣眷。各种仪式繁复和官面上的话语自不必说,待各方重要客人都送走了,余下那些小鱼小虾交给叶澄观和几个门客自去料理,林海将甄应嘉让至官署后堂,另有事要与甄应嘉说,正巧,甄应嘉也要和林海仔细分解一下日后的情形,自是欣然前往。
这扬州行宫本就曾是甄家别院,自奉于景德帝作为南巡时的行宫后,虽有改建扩充,春晖堂这种并非正殿的地方主体结构并没有什么大变化,甄应嘉随着林海踏入之后,见厅中依旧摆着自己进上的锦绣江南烟雨图的大屏风,心中稍稍感慨了一下。待两人分主客坐下,自有人奉上香茶,林海摒退从人,厅中只剩他两人之时,林海还在那里措辞,甄应嘉已经一边品茶一边一脸欣慰状,笑道:“如海果然不负丹瑞的教导,如今事业有成,丹瑞自可慰怀,老夫也深为丹瑞高兴。”那一副长辈教训晚辈的样貌着实透着亲近。
其实若论林海曾当过今上的王太傅,甄应嘉曾为太上皇的伴读,两人可算是一辈,只是当初让林海入《唐诗集》书局参与编撰时,甄应嘉就是从朱轼朱丹瑞那边论的辈分,则林海作为朱轼的弟子,自然比甄应嘉小了一辈,何况皇家的师傅弟子从来都是虚的,甄应嘉自觉从朱轼那边论,与林海的关系更应显得亲切才是。
可他开了场,林海却不接话,而且忽然间神色颇有些微妙,有些想笑又带些尴尬的样子,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竟立时拿起自己的茶盏品起茶来。
只听“啪”的一声,像是拍桌子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徒景之怒气冲冲走出来,直指着甄应嘉道:“甄应嘉,你充哪门子长辈呢?”
甄应嘉见本应在京中安养的太上皇竟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一时魂飞魄散,不自觉间已经跪倒在地,只道:“陛下……这,这……陛下……”竟不知如何言语了。他在朝野经营,得来的消息已经不少,知道有个徒景之徒老爷跟着林大人一同南下,而且这个徒老爷很可能是林大人的禁脔,还想着既然林海也是此道中人,将来从男色上入手也是一法。只因当初年少之时,景德帝和伴读微服出宫时用的并不是这个名字,到让他一直没有对上号,这时见徒老爷忽然变成了太上皇,而且中气十足一点没有病得不轻的样子,实在转不过弯儿来,只凭着对景德帝的一贯敬畏连连叩头而已。
十几年前也就罢了,如今年纪渐长,徒景之对自己和如海相差十二岁的事情越发介怀,时常需要林海安抚。而甄应嘉本就比徒景之大几岁,又常年被酒色熏染,面相上看起来更是老了不少,徒景之本就有心病,这时听了甄应嘉的话,心里那股火气立时冒了出来。心道你从行之那里论不就好了,非要揭人疮疤作甚?
于是林海原本就要向甄应嘉提起的徒景之的身份,便在徒景之对甄应嘉从为官不谨到内帷不修之类大骂一场之后,也算是了结了此事。
甄应嘉直到回到甄家在扬州的宅子,神情还有些恍惚。甄家根基在金陵,他虽在巡盐御史任上待了十几年了,可并不曾将家眷接到扬州来,阖府上至甄老太太下至儿女和孙辈都在金陵老宅。原本图着自己在扬州可以逍遥的意思,可如今事发突然,他想和老母亲商议都无法做到,只能在如今最受他宠爱的南音小生身上先发泄一阵,方才给甄老太太去信求援。甄老太太乃是景德帝的奶娘,她向来是个有脑子的,得了如此惊天秘闻,吃惊之余,将儿子召回金陵,两人细谈了几日,只道既然徒老爷和林大人如此亲密,让甄应嘉千万和林海交好,更不能将徒老爷的身份透露出去,不然只怕祸事立时上门。甄应嘉毕竟宦海沉浮多年,当时魂飞魄散,待得了母亲教诲,自己也明白过来,从此只对新任巡盐御史更加亲近不提。
由是林海算是正式走马上任,只是虽有心理准备,又有叶澄观等人倾力相助,巡盐御史事务上的繁琐也让他十分忙碌。白日里,林海和叶澄观在一起的时间比起和徒景之在一起的更长不说,还有许多午间晚间的宴请不好推却,叶澄观又时日尚浅还不够分量,只能由林海亲自领着他出面。
徒景之虽然自称林府第一门客,可这些迎来送往的细务他又做不来。他原本存着和如海在扬州悠闲游逛的心思,可林海既然没有时间陪他,他自己也不愿单独出门,竟然落得每日里看着徒七林忆黛玉这几个孩子读书习字做女红的地步。又兼这些盐商大贾个个都是附庸风雅的,宴请多在风月之地,晚间林海回了房,纵然百般小心,徒景之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和脂粉味道,从白日里积攒的怨气少不得带出些来。
林海存着个做事就要做好的心思,知道初上任必然忙乱,他自己每次赴宴必带着叶澄观,渐渐让人知道叶澄观能够代表自己,好从这些俗务中抽身,只是这些事情不是一蹴而就的,只能徐徐图之。他本就是辞了官又被景之和行之算计了的,如今自己为了人家劳累还要受埋怨,他也心中郁郁,只是他回府之时往往累极,又不愿与景之为这些琐事争吵,便敷衍几句倒头就睡而已。徒景之也知如海是为了自己父子,可即使能谅解,白日里无事可做晚间又得不到安抚,心里便渐渐愤懑起来。
而黛玉这边,自贾敏去世之后,她没了母亲可以依靠,而一向关爱她的父亲又每日忙碌,没有多少时间陪她。林府到了扬州后,因府中事情不断,还没有将心思放在孩子们的课业上,并不似在天京城里时开出各种课程,只请了个中过进士当过官的儒生叫贾化的做西席,依着徒景之的意思,主要教导林忆四书五经,好让林忆将来科举有成。徒七和黛玉也跟着上课,徒七也就罢了,有徒景之在,装也得装出好学的样子来,可黛玉虽是聪慧,一点就透,毕竟没人指望她去科举,纵然比林忆学得快,课业也无法为了一个女孩子提前。然而林忆实在不是个读书的料子,之前的格物课他灵动得紧,各色课业都被表扬,可到了扬州,没有了旁的课,写字虽然在重压之下写的好看了不少,只在读书上他是七窍通了六窍,还剩下一窍不通,于是每每黛玉和徒七早就会了的书,林忆还得一遍遍苦读。看着黛玉和徒七在一旁笑闹,林忆更坐不住,就找百般托词好一起去玩。贾化一状告到林海那里,徒七被徒景之拎过去骂一顿,从此学过的书也得陪着林忆干坐,而黛玉还小,又是女孩,便让她等到学新课时再去书房,赶她到内宅去学女红。
黛玉四岁之后,春姨娘绣工了得,她在读书之余跟着春姨娘学了不少绣花勾线之类的女红,可她又不是绣娘,又兼孩子心性,一样绣法学会了便不再动,只有新的绣法能让她拿起针来。只是春姨娘身子实在差,入冬了老是卧床,也没多少精神教导黛玉。
于是黛玉往往每日里温过书、拿起绣花针摆弄一阵子就无事可做,正好和十分无聊的徒景之作伴。徒景之带着她每日里在行宫各处闲逛,起先还有些乐趣,可行宫再大也有逛完的时候,待到腊月里,扬州城里为了百姓置办年货而更加繁华,林海却因各个盐商要为明年的盐引争夺而更加忙碌。
一日黛玉好不容易绣成了个荷包想送给父亲,徒景之得了这个由头,喜孜孜命人去给林大人传话,要他今晚务必早早回府,最好能一起用晚饭。谁知下午的时候林大人传回话来,道是今夜仍然归时不定。看着黛玉有些失望的神色,徒景之实在忍不住了,命人准备车马,抱起黛玉就出了门。
黛玉裹得严严实实地和徒景之一起坐在车里,一边掀起帘子一角看外边繁华热闹的扬州城,一边道:“徒伯伯,我们真的不告诉爹爹一声么?”
徒景之哼了一声,道:“不告诉他,看他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府里没了两个大活人!”
黛玉知道徒伯伯和爹爹闹别扭,她也不在意,放下帘子对着徒景之笑道:“那我们这样就是离家出走了?”眼神里的兴奋着实掩盖不住。
徒景之摸摸她的头,他一时冲动出了门,现在也转圜过来,深觉自己做得不对。如海已经如此劳累,自己帮不上忙不说,难道还去添乱不成?只是已经大话说出来了,也不好在孩子面前食言,看着黛玉小脸上单纯为能难为父亲而高兴的神情,忍不住笑道:“玉儿出门少,今天我们好好逛上一逛。”
扬州城临近春节更为热闹,林府的车马不多久就走不动。徒景之便抱着黛玉下车步行,不时给黛玉指点摊贩所卖的各色小玩意儿。
虽是人流汹涌,不过徒景之身边有十几个护卫之人,自可将两人的身周扩出依旧闲庭信步的范围来,黛玉的视线因此广阔不少,她手里拿着几块松子糖正在吃着,忽指着一处拐角道:“那个姐姐真好看!”
徒景之顺着她看过去,却看到那个小女孩正被个男人踢打。本来他也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只是这些时日他的火气积累了不少,正好借着此事发出来,他面色一沉,道:“竟然欺负一个小孩子,拿下了!”
待他们一行在北门桥一处还算清静点的茶肆雅间坐好,石墨带着人手把那个男人和小女孩都带了上来。
那小女孩看着比黛玉大几岁,眉心一颗小痣,虽没长开,可也能见将来倾国之貌。饶是徒景之一向觉得黛玉就是天下最好看的小女孩了,也不得不赞一声这个孩子比起黛玉只怕将来还要美一些。
那小女孩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