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楼船上有清亮歌声传出,那声音高亢清越,不辨男女,听的人却觉出了一股婉转悠长的意味。这样的歌声,必是出自高人之口,可叹这般时辰还在河上船中唱歌的高人,也只能埋没在柳巷花丛间了……
林海在玲珑花界望着五条双层乃至三层的楼船排列成行,缓缓经过这条细小的河道,驶往远处宽阔的河面。乌鹊绕枝,有半圆的明月当空,原本林海觉得自己所处的水畔无名小亭还算明亮,谁料那几条楼船上灯火通明,穿行而过,因着河道狭窄,楼船飞檐带起了两边柳条瑟瑟作响,竟显得林海所处的水畔无名小亭更加黑暗沉寂。
景德二十三年三月初五,安平侯府一众人等出了姑苏城,不几日便来到扬州。果然到了扬州之后,林谨知看着扬州,但觉处处都比姑苏好上百倍,这心情舒畅了,身体也就好转了。他也知朱轼以往每年春夏都要到扬州来住些时日方回转姑苏,想着如今整日住在扬州了,朱轼自有旧友,也许时日长了某些心思也就淡了也未可知。
本来搬家就是件痛苦的事情,前世林海独居,多是住在宿舍里,可每逢搬家也是累脱一层皮的感觉,如今上上下下一大家子人口和各种琐碎事,林谨知那里是一概不管的,一应内务都落在了林海的身上。
正院几年前他来扬州游玩时曾经住过些时日,如今老爹也来了,自然留给老爹和两个姨娘。他另择了处只有两间正房的小院住着,他也懒得重新起名,依旧挂着华棠院的款,一间做寝室,一间做书房,另有个小厅做会客之用。幸而这处院子正房不多,偏房却不少,两个通房和大小丫鬟只在偏房住着,除了两个常年贴身伺候林海的大丫鬟紫苏、红菱外,余者便是两个通房若无林海的召唤也一盖不许进寝室和书房。林海只图这小院另有门出入清风朗月别院,不必每次出入都得惊动老爹罢了。
本来林海也给朱轼留了个院落,朱轼明面上也答应了,可不久林海便发现自从林家搬来扬州,朱轼还是在观音山上的禅院住的时日多些,只是每日过来帮林谨知料理外务罢了。
林海如今也已经知道朱轼朱先生的心上人乃是自己的老爹,他也看出老爹只拿朱轼当成好友知己,在母亲去世后,虽然情感上对朱轼有些依赖,但并无半点涉及爱欲的想法。好在林海那年出游的时候就知道朱轼在扬州另有相好,他心里对朱轼其实颇有些腹诽,不过毕竟都是长辈,实在不好宣之于口,也只好烂在心里就是了。
从三月初到四月底,这一阵子的忙乱,让他连给徒景之写信的时间都没有,待到林海总算把清风朗月别院的内务整理得差不多了,整个人也累脱了形,着实躺了几天才算缓过来。
其后林海恢复了平日读书、偶尔出游的日子,毕竟景德二十二年这一科虽与他无缘了,但他总归是要去参加下一科会试的,于是日子过得仿佛和在姑苏无甚区别。
他也知道圣驾南巡,将于四月中驻跸扬州,他虽有阵子没给徒景之写过信了,徒景之却依旧保持着半月一封信的频率给他来信。从京城出发到沿途风光,在信里,景之一一与如海道来,也不管自己写的信根本就和坦诚身份差不多了。
林海忙里偷闲看信时,想着徒景之从京城到德州、济南……一点点在靠近自己时,经常有些恍惚的感觉。这几年来,和徒景之通信早已成了他的生活习惯,他自从前几年从扬州回转姑苏之后,便不愿与对方以“徒兄”、“如海弟”相称,于是在写给对方的信里,再不称呼徒兄,而是直接称呼“景之”。孰料徒景之也从善如流,再不叫他如海弟,只叫“如海”,让他心里着实偎贴。林海自觉当初的那一点思慕,如今在他自己看来已经沉淀成了深厚的友情,人生能得徒景之这样的知己,自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况且,自己将来终究要出仕的,和皇帝保持距离才是上策。若是能一直不去见他,将来会试若是顺利,无论是金榜题名还是入仕为官,自己只和旁人一般山呼万岁也就是了吧……
可是,他内心深处总有另一个声音道:别老是自欺欺人了,你才不只想和他当知己呢,再说……再说徒景之就是今上,一直也都是朱轼的说法,万一他不是呢?万一他只是随驾的宗室之类的呢?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是一开始就能和你对话的,只有他是不同的……
便是在如此翻来倒去间,四月初八日,圣驾果然到达扬州,与前次南巡一样,入住本是甄家别院的扬州行宫。过得两日,在扬州的大小官员得以觐见天颜,一时之间,扬州城再度沸腾起来。上回圣驾南巡之时,林谨知并没有从姑苏跑到扬州去觐见,这回却不同,他已经在扬州常住,不去见驾是不可能的了。
四月的扬州已经很热了,林谨知又许久不曾穿戴侯爷的全副冠冕衮服,这次见驾时间持续又长,到让他回到清风朗月别院时差点没虚脱了。林海只有举人功名,更没有见驾的资格,他只听老爹见驾回来一通牢骚:安平侯林氏只是列侯之一,又无官职在身,比不得那些手握实权、赤手可热的,那些排班的,不以品级反按着是否实官排列,林谨知便被安排在几乎是倒数的几排见驾,别说得见天颜了,连圣上所在的殿阁都没挨着。
让人伺候着老爹歇息下之后,又勾起了林海的心事。他一时想着若徒景之真的是今上,自己以后该如何与他相处?若徒景之不是今上,两人又有没有真的在一起的可能?一时又想着,老爹这样的列侯,在姑苏的人看来已经是人上人了,可在皇帝面前也不过是最后边几排的点缀,可见若是只凭祖宗功德,便是有那世袭的封号也没什么用处,连朝廷中做实事的品官也不如的,更会被人看轻至此……
林海本来以为圣驾既然已经驻跸扬州,那即使忙上几日,徒景之怎么也会找时间见上自己一面的,却是一直都没有消息传来,让他心里白白期盼了几天。
这日时已傍晚,朱轼从下午就不见人影,林海陪着林谨知用过晚饭,待老爹回房歇下后,他见月色正好,忽起了出游之心。如今他出入家门早就不必寻求林谨知的意见,他游兴一起,当下便只带着石墨和金立两个出得门去。
沿着河岸,林海也没什么目的地,一路慢慢走、缓缓行,待到了玲珑花界时方有些累了,便在河畔的无名小亭里歇一歇。正在他感受着夏夜熏风,看着河水发呆时,河上偏有楼船驶过,又有歌声乱心。他看那楼船一共五条,前后各两条两层楼高的,中间一条更高达三层,皆是雕栏画栋,又灯火通明,随从侍者进进出出却忙而不乱,那歌声便是从中间那条楼船上传出来的。林海知道怕是遇上了贵人出行,他本待回避,却又想着自己所在地方本就黑暗,船上的人从亮处看暗处更是应该看不清什么的,便没有动。
待这五条楼船驶过,歌声也渐行渐远,河畔复归沉寂之时,林海再看那明月与河面,看着看着忽有些伤感。他从亭中起身,对着石墨、金立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三人从亭中出来,林海在亭外又发了一阵呆,忽然又不想回家了,便仍在河边缓缓而行,却是不自觉地向着楼船行驶的方向走去。
走了没几步,前边忽传来一阵人声嘈杂,片刻间便有一队兵士举着火把迎面而来。为首的两个见了林海三人,脸上惊慌之色甚重,一个对另一个道:“这地方怎还有人 ?'…'果然是巡防的漏过了此处!”
一时间这一小队兵士将三人团团围住,石墨正要与他们理论,却被金立拦下。金立本跟在林海身后,此时越过林海迎着那两个领头的,也不知和他们说了些什么还是出示了什么物事,那两个人中年老的一个便打了几个手势,兵士们散了开来,重新整队,似要离开了,那年轻的一个偏举着火把凑近林海,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重要人物……”
林海少有被人如此无礼直视的时候,他在火把蒸烤之气靠近时就后退了两步,不意踩到颗石子,竟向后跌去,本以为要摔一跤,却靠进了一人的怀里。那人待他入怀,伸手扶住他,方轻声笑道:“如海。”
这一声犹如天籁纶音,林海不带思考已然冲口而出:“景之!”
他猛地回转身形,两手紧紧反握住那人的手臂,在月光、火把的映照下,看着徒景之微笑的脸庞,仿佛天地间旁的物事一应皆无,只剩下了自己与面前这个人。
28冶游
第二十八章冶游
徒景之,或者说景德帝司徒偃就在刚才行过玲珑花界的楼船上。此番南巡,他将太子留在天京城里,又让忠顺亲王陪守,另带了忠敬亲王和三皇子、四皇子这两个大些的孩子随行。到得扬州,稍微歇息几日,忠敬亲王司徒循跑过来请他换了便服移驾出游,道如今扬州流行楼船赏月,今日月色正好,湖上风景夜间别有趣味。司徒偃虽然和司徒循一向兄弟之情淡漠,但面子上还是要维持的,他又正好觉得心里烦乱想要出去转转,便答应了。
谁知到了那楼船上,除了美酒佳肴,还有一个年约十几岁,打扮得雌雄莫辩的少年人,司徒循一力称赞这孩子的歌唱的如何如何好,又要让他唱首咏桃花的古诗。
司徒偃听了眼神一暗,道:“咱们既然到了扬州,就唱扬州的物事吧。”
司徒循微微一笑,并不坚持,只道:“还请三哥点名。”
司徒偃也不去看少年惴惴的样子,放下手中的缠枝牡丹玛瑙杯,伸手在紫檀小几上叩了叩,看楼船外月色清明,淡淡道:“那便唱杜牧的《扬州》吧。好教人记得便是歌舞升平之时,也不可忘了隋炀二世而亡的教训。”
看司徒循猛然变了脸色,他忽然心情大好,便在少年的歌声里踱步到了楼船的雕栏边。
玲珑花界本是处狭小的河道,三层楼船又实在高大,要通过此处也需缓行,且河畔的柳树几与楼船同高,随着楼船行驶,不时便有柳条伸到他的面前。
就在柳枝掩映间,他觉得好像看到了有个人坐在河畔亭子里。
虽是微服出行,但扬州守军和随驾禁军早就清理过楼船可能经过的地方,别说平日湖上游荡的花船了,就是运送御用物品的官家货船,也早早得了通知,三更前不许行船。这一夜,注定不少富商大贾没法出游,扬州大大小小的青楼没法营业。林海能沿着河岸乱走,实在是靠了金立手中的牌子之故。
司徒偃看到那人影,立时便想到了如海如今就在扬州,又开始纠结自己到底该不该见他,见了又该如何……
待到少年一曲终了,司徒偃终究坐不住,也不管忠敬的挽留,匆匆下了船。
步履匆匆间,司徒偃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着什么。直到看到了那人的背影,见他竟被巡逻的扬州卫军如此无礼对待,心中大怒,又见他后退几步被石子绊着,急忙迎上去护住。那一声“如海”冲口而出,根本无法遏制。
看着林海,但觉对方已不是记忆中十四岁时的少年人模样,如今的如海身条已经长成,面色稍带倦意,许是近日操持搬家之事所累,不过两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小臂,力气倒是不小,更见可那眼神里的神采和深情,却还仍是记忆中当日姑苏小庙中的样子。他本有满腹的心事,一件件都与林海有关,可看着林海的样子,便觉得自己这一路以来的忐忑与不安就都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自从景德帝决定南巡,他时间公布得并不早,从开年到出发总共只有三个多月时间,对于皇帝出巡来说,准备其实还是很仓促的。不过景德帝并非铺张之人,且又多次下旨表示一路节俭为上,不可再如上回南巡那般,有的地方沿运河两岸搭建戏台,也不管皇帝的御舟是否过去了,只命各色百戏连演上三天;有的地方在城里搭建五彩天棚,彩亭联排,家家户户都要张灯结彩;更有的州府命全城百姓都出来执香跪接……这种种其实景德帝本人基本是看不到的,大半都是由人事后提及,让他深觉扰民。这一次便时时提点沿路各地方,不可纵欲奢侈,太过扰民,并重申皇帝过境自有规矩,四民安康为上,不用刻意安排接送。更不顾个人安危,提前公布了御驾出发时将要行走的路线,指明了某省某州为驻跸之地,以防为了让皇帝临时起意要住的时候没有准备好的地方,便在沿途各地处处建园林馆舍,只为了皇帝住上那么一个晚上。
虽然景德帝也知道自己这边说了,底下人的不一定全都照做,尤其是路上已经定了作为暂住的州府城镇,为了迎奉皇帝,少不得还是要大肆采买装修,动员全城百姓上街洒扫之类的。总归不用如上回一般惊动沿途所有城镇,也算好一些就是了。
景德帝自己心知,这次南巡,大半是为了视察河务和海塘工程、整顿江南吏治,但也有那么一小半,想去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