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生黄帝。《秦本纪》中则说,颛顼之裔孙名女修,吞玄鸟之卵,生大业,大业娶少典国的女子,再生柏翳,然后生生息息,有了轩辕黄帝——说起来,都来自于茫茫虚空,不过,光环北斗与玄鸟之卵终究是有来历,因此,还是有贵贱之别了。
阿嗨对耶稣会多少有些不以为然,但他依然以为仰凰是他有生以来认识的人中,顶顶有趣的一个。这两人相差十五岁,可算作两代人,异族人似乎又显老。看上去几乎像是祖辈,可双方都不存有什么隔膜,又并非世人所称的忘年,而仿佛生来就是的兄弟,甚至于,阿暆还当仰凰是弟弟,觉着他就像个大孩子。不止是他说汉话语音稚拙造成的错觉,更是他生性里有一股天真,他的近乎无色透明的眸子——现在阿暆已经能够辨识异国人的表情,一旦能够辨识表情,竟不觉得仰凰是个异国人,看上去没什么大不同似的——他的眸子就像婴儿。澄澈宁静,映出自己的睫毛,密丛丛的睫毛里有一个人,就是阿暆。仰凰有一种无名的欢喜,不是圣人至知而明的慧智的喜欢,亦不是道庄物我两忘的逍遥喜乐,再不是释家空明的残月,而就是初生婴儿一般单纯的喜悦。吃到好吃的就会咂舌赞叹,看见好看简直心花怒放,大声唱起歌来,听到美妙或者悲惨的故事,便久久不语,流下眼泪。阿暆渐渐明白,仰凰所皈依的教义,其实也是一种天真的教义,那些圣经故事,亦是孩儿气的。就是这一股憨稚,让阿暆好笑又感慨,有时候,却也觉得可怕。
九亩地平好了,深翻细刨,东西向打成垄。拍实了,准备过冬。景色难免肃杀。老赵搭的凉棚颓圮了,老赵也不常来了,而是去往南边陆家浜交易另一片地,是要修圣墓和圣墓堂。仰凰便也随老赵看地与规划,偶尔过来,两人喝一回酒,说一席话。仰凰晓得阿暆不入会,本已经放弃。可一旦人在跟前,就又不甘心,要再试一试。这一回,仰凰开门见山,直接挑起奉献上帝的话题。阿暆则问,人本是父母生,父母养,为何却要奉献给上帝,岂不是不孝?仰凰说,中国人不是有忠孝不能两全之说?所以奉献上帝也可说成是一个“忠”字。阿暆说,做官人丧父母,便可辞官丁忧,好比徐光启这样,可见得忠与孝是必左右兼顾。仰凰承认忠孝之比不妥,忠与孝是对不同人而言,而上帝是神界,在上帝面前,世上每一个人都是罪人!阿暆又不懂了,问这是哪一桩公案?为什么人人都有一份干系!于是仰凰就又回到先前说过的,上帝发洪水惩戒世人的一节。阿暆以为水火本是大块自然,即“天地不仁”的意思,以万物为刍狗就和他说鲧和大禹的故事。往常也说过同样的人和事,可情急之下,仰凰全没了聆听的耐心,他打断阿暆的话。兀自切切地往下说,不免夹杂了意国的话语,以及言辞颠倒,就变得难懂。阿暆也还是听出大概,世人的罪,都是从胎里带出来的,与后世所为无关,怎么办呢?耶稣钉在了十字架上,两脚滴血,就是为众生赎罪,因他是众生的父。阿暆的眼前现出阴曹地府刀山火海,那是母亲落苏惯常说的,听着只觉得好玩。此时此刻却不由毛骨悚然。仰凰无色透明的眸子,忽像淬了火的青铜一般炽热着,阿暆以为他病着,斟一盅茶递过去。仰凰避过茶,将脸逼到阿暆跟前,这张脸上沟壑纵横,布着褐色和红色的斑点。眼睛则下陷成两口深井。阿暆从井底又看见自己,变了形的,两头尖,中间鼓,令他自己都骇然。他们这两个异族人,谁不怕谁啊!
开春季节,甘薯的叶子披在垄上。一行一行碧绿,自莲泾淤滩上的芦苇,抽出一片白叶。凋敝的天香园又有了生机,是乡野的生机,与原先的玲珑瑰丽大相径庭。残余的几处亭阁越发旧损和矮小,草木杂芜,遮掩了甬道,又被老赵的役工大刀横斧破出一条直径,供作田的人往来。这一日,徐光启来看甘薯地了。
先到申府问了安,柯海便同阿暆陪了前往。徐光启与柯海各乘一领敞轿,肩挨着肩。阿暆,老赵,还有仰凰,都骑马。一行人浩荡而来。隔过一冬。这三人不觉疏远了,老赵自然是跑前跑后为众人开道引路,仰凰和阿暆并驾齐驱一段,一时没什么话说,两下里有些窘。阿暆偶一回头,仰凰正看他,眨了眨眼,过去的一些情景又回来了。可是,毕竟时过境迁,依然不再有话说。不约而同,两人都紧了紧缰绳,却是各向一侧,跑过去。甘薯在垄里长个儿,空气中已经有丝丝沁甜弥漫开来。阿暆的枣红马在垄边上小跑一阵,忽又返身跑回去,在敞轿跟前站住。与徐光启打了个照面。这个人,曾是祖父席上客,一意推崇甘薯,在场全笑不可仰,以为谐谑。如今,祖父过世了,同席还有几位也成故人,阿暆呢,从孩子长成大人,而甘薯真的就在了眼前。就在那一道一道的地垄里。好像婴儿在母腹中。阿啦闪过马首,避开那人,从旁看一眼。那人虽穿着官服,可肤色黑黄,筋骨坚韧,更像是一个农人,日头下苦作,种什么吃什么。风吹日晒雨淋,辛劳是辛劳,却心中踏实,所以就有一种镇定自若的风范。地头上开了些无名的花,引来野蜂飞舞,蜇了仰凰胯下的褐色马,马尾甩打着,又惊了老赵的黑马,一声长嘶,撒腿跑将起来。老赵辖制不住,只得伏在马背上,由它上了积翠岗。阿暆一拍鞍,追逐过去,抓住络口,两匹马打着旋,喷着响鼻,沉寂已久的园子瞬间欢腾起来。
34 兰生幽谷
张陛在世的时候,没什么动静,走之后,家中却陡然生出一个大虚空。张老爷颓唐下去,乔陈二位至友如何劝解,与他消遣都无用,止是沉寂着。三人默然相坐,意气消沉,渐渐,那两人也不敢来了。杨知县从钱塘来申府吊唁,又来看望张老爷,张老爷索性谢客。张夫人本是五内俱焚,张陛是她最疼爱的小儿子,恨不能跟了他去,可是虑着张老爷,到底不能由了性子,只得镇静下来。要说可怜莫过于蕙兰与灯奴,从此成了孤寡。可蕙兰更可怜张陛。总觉着他一生中大气都没出过一口,本来随年纪增长,或许就逐渐舒展开,不料却没时间了。灯奴呢,蕙兰也觉得可怜不到哪里去,因为有自己。至于她能怎么将灯奴带大,并没仔细去想,反正她不会让儿子吃亏。倘是倒过来,自己不在了,将儿子留给张陛,那才叫人不放心呢!张陞和媳妇自然是难过的,张陛和张陛自小一起长大,一同起居,一同读书。夫人偏向小的,大媳妇只生婆婆的气,对小叔子却从无芥蒂。但年轻的夫妇总有自己的快乐,也觉着与大家庭的气氛不和谐,压抑着过一阵子,借口岳丈有恙,先是媳妇住回娘家,然后张陞也过去了。家中人就又减去几口,更加冷清。余下的一老一小是指望不上了,就靠婆媳二人撑持,一日一日过下去。
白日里杂事打扰,宅院里多少有些动静,一人夜,各回各的房,闭门掩窗,一家人就止了声息。独有那灶房里还点一盏小灯,范小在磨上推豆子。预备下一日要吃的豆浆,李大做针线。幸而有他们俩,维系三餐一宿,日子才不至于颠倒。李大说着一些家务事,难免要发感慨,再有替未亡人将来的担忧,或就是论几句天理伦常的无情。回答她的是石磨的辘辘声。于是,李大就说起张夫人在申家豆腐店看见蕙兰的情景,那时,她年方及笄,行动举止还是个小丫头,提着个小篮子,采花似地买豆腐。夫人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做成一段姻缘,谁能想得到,竟是如此仓促,被窝都没暖热呢!张陞和张陛全是她一手带大,小兄弟难免有个争执,张陛争不过张陞,有夫人罩着,比起来,倒是张陞吃亏些。可是,到底人意强不过天意,一池子鱼,能争食的就能活下来!回答她的还是石磨的辘辘。李大接着说,要论天意,张陛是弱了,可蕙兰却不该命薄,生相那么喜人,性格也活泼,生下的那个小子敦实有力,虎崽似的,范小你说蕙兰会不会再嫁?听了一阵石磨声。李大自答道:许是不会。石磨声仿佛紧了些。月亮才到中天,连灶房外一线天似的夹弄里都盛了清光,小院子就像浸在水里。
蕙兰睁眼躺在帐里,月光将屋里屋外照得透亮。她听过许多守寡的煎熬的故事,有一则是将一把银钱撒个满地,然后一枚一枚拾起来,就这么捱到破晓。蕙兰也睡不着,却不是煎熬,她心里清明得很,于是,张陛的形貌便呈现眼前,甚至比他在世还要清晰。他的后脑勺,细脖梗中间那一道浅槽,他多是背对着蕙兰;他伏下身在蕙兰枕上嗅一嗅;他让李大传递过来的墨迹……这些稀疏与澹泊的片刻此时鲜明起来,蕙兰终是可怜他。蕙兰还想到让张陛等了很久的婚期,万幸,真是万幸,没有更久,他们还有时间生下灯奴,所以,他还算是有福,自己也是有福。这样想来,可怜他的心便好些了。侧目看看身边的灯奴,心里说了一句:不理咱们,咱们也不理他!翻个身,睡了,一觉就到天明。如此,蕙兰憔悴几日,又变得唇红齿白,因照料病人瘦削下去的脸颊,渐渐鼓起来,奶水依然饱满。所以灯奴就也红润肥胖,并无失怙的形状。曾外祖父过世,蕙兰携灯奴奔丧,事后,又在娘家住了数十日,直至张夫人遣李大去接来,已到了年下。
这一年的景象,凄楚得很。什么都是照常规,点香烛,挂红灯,供猪头,蒸三牲,摆十六盘,一样不曾少,虽然缺了一个张陛,可不是又多一个灯奴?就当是补齐了。然而,哪里都透出勉强。灯烛的溶溶红光里。分明含着一包泪,影地里都是故人的面容。张老爷由张陞扶着拜了祖宗,然后就进屋去躺下了。蕙兰隔着一段日子头一回看见公公,几乎是不忍瞧的,竟然衰弱成另一个人。那灯奴软着腿脚磕下头去,本来是引人发笑的,如今却让憋了半日的泪潸然落下。年饭就在辛酸中开始,又过去,接着是守岁。夫人略坐了坐,进屋陪老爷,余下小辈们,还有李大与范小。这情形似曾相识,却又远着千山万水。烛芯结着花,哔剥作响,李大用银钎子一一挑去,厅堂里亮一成,人心也豁朗一成,似乎生出些喜气。街面上在放炮仗,一个一个高升蹿上半空中,拖一道亮划过去。大嫂先是熬不住,抱孩子到院子外面看人家放炮。停一时,张陞也去了。李大就对蕙兰说,带灯奴去听听响吧,好歹是过年!于是蕙兰起身带灯奴也去了。四下里此起彼落,炸碎的火药纸落红雪一般,足有半个时辰,大大小小披一头一身的硝烟纸屑回进来,相互拍打着,神情都有几分活跃。再围着一炉火坐下,话就多了。
由李大牵起头,说的是九间楼里那个洋和尚,隔三岔五聚起人来讲经,秉烛点油,佛像画的是一个女人。蕙兰告诉道,那女人名叫“马利亚”,儿子叫“耶稣”,才是真正的王。大嫂“哦”一声:原来是王母娘娘啊!张陞则说应是女娲,又问蕙兰,她家小叔叔与那意国和尚有交道,她有没有见过呢?蕙兰说,不止她见过,灯奴也见了呢!灯奴已经在他娘的臂弯里睡熟。李大抱来一床缎被,铺在两把椅上,让他睡平,那大的还在灯下抓盘里的花生吃。蕙兰将仰凰“腹语”的情形一五一十说给众人,人们听了不由悚然,以为是巫术无疑。蕙兰再三辩解,说那意国人长相虽古怪,可待人祥和,而且性情有趣,灯奴一点不怕他!于是,众人都说蕙兰中了魅,大嫂还推蕙兰到灯下,看有没有人影,倘是没影,一定就是被摄走魂魄。蕙兰自然不肯,妯娌俩推搡嬉笑,在厅堂中间转圈。李大喝止她们,道:别闹了,听范小说,他可是真见过鬼!大嫂与蕙兰停下手,转过身,两双亮晶晶的眼睛,一并望着范小,范小恨不能钻到桌子底下。张陞催促赶紧说来听听,范小本来口讷,这时被人盯着,无论如何说不成话来,最后只得由李大代他讲。
范小遇见的鬼是在乡下的碓房里。张家有几亩极薄的地,由佃农代种,年成好还有几斗谷。年成坏则颗粒无收,无论好坏都是由范小跑一趟。这一年秋季,范小又去收租,不好不坏,有五六斗,就地借了碓房碾成米,一气便可背回来。那碓房盖在河上方,地下置了水轮,与石臼相连,以牛推碓,联动机关,稻谷受力而壳落米出。那日牛兴许是乏了,不肯用力,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天色就暗了。忽看见碓房外的一棵树下,根上发光,闪烁十数下,就有一团火蹿出,围碓房绕一周。只听一声“疼死了”,似乎是掉进臼里面,再又听“噗”的一声,碓房底下的水面荡了一下,没声音了。范小知道他遇见的是稻鬼,属狐精那一脉的,无处不可藏身,而且随藏随变,藏木中为树鬼,藏稻中为稻鬼,因碓房里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