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两对年轻夫妻来到园子,乘一艘采菱人的船,由福哥划桨,在池子里游玩。水上正是繁忙时间,一条船栽藕节,一条船种红菱,一条船收拾残荷断梗,另一条船疏浚淤泥。池水一时搅浑,又一时澄清,镜子似地映出水面上的船和人。一数,多出一条船,老鸭四划的浆,船上坐着落苏带阿施,还有蕙兰,坐在她乳母身前。两艘船相交时,母亲拍手唤她,并不应声,庄严地坐着,看四方美景。阿啦呢,用一束柳,扎成一柄小桨,在水里划来划去,算是助艄公的力。船的互往穿行之间,游来一群鸭,稳稳地浮在水上,一动不动,但等水清的一刻,便看见鸭掌在水里左翻右翻,十分轻捷灵敏。鸭掌下是鱼群,针尖大的小鱼儿。明眼人还能看见无数细丝般的水草与藻类,如活物一般漂移滚动,看久了,就觉得水底又是一个大世界。
绣阁的窗户全推开了,湖波几乎映到楼阁内,小绸倚在窗边,看着湖上繁荣活泼,显见得又一轮兴旺来临。她想起自己做新媳妇的时候,在园中摆市开店,还有那一架羊车,得得地撒着小蹄子。如今,羊车上的人嫁的嫁,娶的娶,羊车也不知在了哪里,八成当劈柴点火烧了。福哥领的那艘船,越走越远,去了莲庵背后的白莲泾,泾边的百花园一定姹紫嫣红。过了好大一会儿,出来了,两个媳妇头上都戴了花。阿昉媳妇戴的是牡丹,好大的一朵,斜在腮旁;阿潜媳妇则是蔓草连成遮眉勒,额中间垂一朵倒挂金钟花,定是出自阿潜的手。那希昭也经得起妆点,并不显娇媚,那一朵花就像观音额上的一只眼,洞察人世的,于是就变得端正安宁。小绸从上向下打量两个媳妇,阿防的那个,一眼便可看出大家富户出来的女儿,福窝里长大,难免有些憨傻,不知人事不知愁。虽是做母亲的人了,可自己还像个孩子,蕙兰一落地就交给了乳母,也就是福哥的媳妇,所以,蕙兰也与她不亲。阿潜的希昭则不同了,小绸自己不觉得,旁人都看出新娘子的长相有些与当年的小绸相像。同是牙白的肤色,方正的额和下颔,大眼直鼻。希昭的眼梢更长,略微上翘,就显得眼仁圆大;嘴型不如小绸秀气,阔了些,似乎有几分男相,其实是平添一股英气。小绸心中暗暗惊叹,想,沈希昭是个什么人啊!
漫想中,那船人已到了绣阁底下,阿潜喊着“大娘”,手里擎一大球芍药花,船上人都仰头看,眼望去,全是粉雕玉琢的人。绮绫衣裳,金银钗环,一船的锦绣,好看得令人担心,担心世事难料,若要有半点变迁,这金枝玉叶都惊动不起。小绸想如今自己年过四十,柯海又要长两岁,公公且已是花甲之年,护这一家子还能护几时?再说,天灾人祸全是命定,又是谁能护得谁?小绸心里不禁阴郁起来,自万历年来,苏松地方就不安靖。乙亥年大水;丙子年饥;丁丑年六月寒;戊寅还好,己卯则又是大水;再歇两年,壬午年又不好了,七月大雨,十月剧风;磕磕绊绊过三载,到这一年,先是冬雨木冰,再是黄沙蔽日,四乡里庄稼毁坏无数,饥民遍地。连年来,申家的田地只有一半产出,乙亥和壬午两年,仅收缴上一成租子。今年如此开春,秋收又能指望多少?进账是这样,出账呢?也可从万历年算起,丫头出阁,颉之、颃之出阁,三大桩费用;阿奎娶,阿畴娶,再是阿潜娶,又是三大桩。小绸并不管家,也不会算细账,但大出入是明白的。她也知道轮不着她发愁,只不过是看着这些娇儿娇女,不由地要想到将来。到底是上了岁数,免不了瞻前顾后,因为知道时间的迅疾,几十年不过一晃眼的工夫,也知道天有不测风云。
楼板上一阵动响,珠帘一掠,两对男女鱼贯进入,喜盈盈的笑脸,头上身上的花还带着露水,方才那些灰心的想头便不掸而散。阿昉的媳妇已经跟着学绣,这是个没心的人,所谓学绣不过是依葫芦画瓢,一针一针地跟着描。就像阿叻最初时说的,绣得很呆。说她,她也不生气,反是掩着嘴笑,小绸和闵都拿她没法。希昭是头一回上绣阁,“天香园绣”她早就听母亲说过,慕名已久,那一个小荷包可算得百闻中的一见。如今,对了闵姨娘花绷上这一件做了三四成的绣活,方才知道那荷包又只是沧海一粟。闵绣的是一幅萱草,米白缎底,只一色靛蓝,却有无数层深浅,交替过渡;茎叶或长或短,或舒或卷,或剪或连;上下应合,左右勾连,迂回转折,像是有无穷尽的繁衍生息,铺陈足有七尺宽,丈二长。希昭心里“呀”了一声。又看花绷上方竹架,垂挂千丝万缕,不像是从线里辟开,而是蝉翼、竹衣、花瓣覆的一层膜,远山上的黛。分开看,千差万别;合起来,分明是一色蓝;迎着光,透明无色;影地里,一重雾,渐次浓上来,又渐次散下去……阿潜唤她多少声,她都没听见,小绸看她入了神,心里生出喜欢,想这一个要是学绣,天香园绣便后继有人了。上前按了希昭的肩,希昭这才回头,眼神茫茫的,停了一时,说道:听吴先生说,北宋宫里有一种汴绣,绣的是画,可绣成一整幅“清明上河图”,后来,到南边,就失传了。小绸的手慢慢收回来,冷笑一声道:元都灭了,哪里还有宋?希昭听出大伯母的讽意,晓得说话冒犯了,不再做声,转身随阿潜他们下楼去。看了希昭的背影,小绸想:这丫头的心可是高得很,针还没拈起来,就要绣画!
希昭入门不久,已看得出小绸在家中地位。祖父母年事高,家中事虽说由大伯掌管,实际上却是大伯母的意思为先。其中的过节希昭不知道,可就知道大伯很怕大伯母。阿昉和阿潜是由大伯母带大,俗话说,生恩不如养恩,兄弟二人自然十分孝贤。阿潜尤其惯宠,事事离不得大伯母。要是分父党和母党的话,大伯母这一党至少是人多,大伯母又心性强,主意大,大伯的气势显见得就比下去了。并且,不知怎么的,并没有人向希昭透露,可希昭就是知道,大伯母不怎么赞成她和阿潜的婚事。怎么说,在家时,爷爷日日等一个人,等到后来,以为不会来了,可是却又来了,等的什么人?就是希昭的提亲人!其中的过节也不知道,就知道事情起了头,可是不顺利,虽然收了尾,却藏下芥蒂。要说,大伯母对她比对嫂嫂用心在意,她看见过大伯母训斥嫂嫂不会抱孩子,让刚吃饱的蕙兰回出奶来。然而正是这,使希昭觉出生分。大伯母看她的眼光里有一种谨慎,因此,她对大伯母便也小心起来,敬而远之。无奈阿潜总粘着大伯母,希昭想远也远不得。她给阿潜的东西他要拿去给大伯母看;她在房里写的字,阿潜要觉得好了,也要拿去给大伯母批。小绸看出希昭所临欧阳询体,笔力尚可,在阿潜之上,脸上只淡淡地,说了声 “很好”,就打发了。希昭的针线,在阿潜看起来,也是好得不得了,又要拿出去显摆,这一回希昭无论如何不让了。天香园绣是什么?几可近神工,她这点针线哪里见得了人?拉扯了几下,阿潜生气不理她,她也不哄,由他去。果然,只半个时辰,就忘了,自己来找希昭说话,问去不去大娘院里拾无花果吃?
上年,小绸在院子墙根下,压了一条无花果枝,眼看着抽发开了,翻过年,春上头成树,夏末便结果,一场台风过去,落了满地。那果实绵软的一球,入口即化,糖稀似的。其实算不得上品,几乎是野果子,可就是新鲜呢!家中的桃林,城内外多少人羡慕,这无花果枝就是采萍替她婆家拿来换桃树枝的。可再是极品也经不得年年吃,吃了鲜桃,吃桃干,吃了桃干吃桃酱,早就腻味了。所以,大人孩子一窝蜂地来拾无花果。此时,阿潜拉着希昭过来,晚了一步,地上的无花果都抬尽了,阿潜就要用竿子打树上的。希昭说,好好的果子还没熟透,打它做什么,没听说过俗谚:强扭的瓜不甜?阿潜便罢了手。小绸其实趁早就收下一批,用桂花蜂蜜腌渍在坛子里,专留给阿潜的,等人走散,就招呼这两个进屋里去。
采萍出阁后,小绸就重新收拾了屋子,那些锦囊彩匣收起了,缨络流苏电收起了,清简和端肃许多。案子上是大方砚,素瓷笔洗,青釉香炉,一叠春蚕纸和一柄鼠须笔——希昭听爷爷描绘过,是王羲之所用的纸和笔,却头一回亲眼见。希昭的眼睛流连过来,最终停在床上方的帐屏。这是屋内惟有颜色的物件,格外显得灿烂。丈二横幅的祥瑞图,十种花卉走兽连成,以牡丹为左首,向有依次为云龙、祥凤、山虎、苍鸟、瑞鹿、天马、松鼠、鹔橹ナ瘴病D档な桥汉仙嗔榉缭哟淅队虢疲⑹呛诎呋ⅲ阅窈钟肼蹋故前茁梗硎窃婧炻恚h迳橹ビ旰蟛屎缲吧OU芽葱迤粒〕窨聪U眩人谒狄澹尖馊绾位卮鹚OU蜒劬χ沼诖诱势辽弦瓶⒚挥兴凳裁础9蟮娜兆永铮裁挥腥魏我庥宓亩玻〕窠ソセ伊诵摹�
日子继续花团锦簇地往下过。阿昉娶妻生女,放过了乙酉年的大比,如今静下心来读书,备考戊子年乡试。年长几岁,又听过大伯的教诲,阿昉不再像少时骄矜,一味地要过人取胜,反倒从书中得了乐趣。四书五经之外,他喜欢读些本朝本乡的贤达的文章,因与一己所居所处有关,读来颇觉亲近,时有同感,时又有意外之得。乡贤中他最着意的是震川先生,从小听说震川先生与祖父有交往,离开安亭去南京上任前,祖父专在天香园设宴送行。父亲,那个在莲庵修行的人,年轻时常去听先生讲学。他晚生几年,不得亲耳聆听,好在学中市中都流传先生的文章。震川先生虽是外乡人寄居内家,但一石一木都有记铭,比本地生人更稔熟而有情。阿昉读先生“自记”中,写当年携妇将雏来到安亭江上,眼前是“震泽之水,蜿蜒东流为吴淞江,二百六十里入海”,何等苍茫,其时,长子九岁,日日与兄弟游戏,“穿走长廊间”,倏忽间七个春秋,已是堂堂少年,竟然“去而不返”,“足迹随履而没”,从此“山池、草木、门增、户席之间,无处不见吾儿也”…… 读到此处,阿昉不禁大恸,因是为人父的缘故,一旦想到女儿,未能涉及死生,已是柔肠寸断。震川先生笔下的“山池、草木、门增、户席”,几乎就是描摹阿畴的家园,可谓感同身受,深觉得骨肉至亲才是人生第一要义。同时,体会到母亲亡故,父亲出家的心境,不再以为是无情。也所以,对功名淡了许多。
阿潜呢,当然也读书,只是以往是跟大伯读,如今换了老师,跟希昭学了。仗着希昭是大伯主张的人,更壮了胆子,再不往大伯那里去了。说起来,阿潜其实是得书的真谛,他不以为白纸黑字才是书,还有多少无字书,藏在一动一静之中。要不,古人怎么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那万里路上,偃伏着多少未可知的事理,只是不得知遇,所以不成篇章。可惜,阿潜自小被娇养,过不来粗糙的日子,再说,大伯母也不会放任他出去游荡。可是不要紧,不是还有禅机的说法? 所谓道无不在,遇事即禅,所以,最寻常的日子,仅止是食和衣这两项,耐心过着,亦会生出学问来。这不是吗?沈希昭说了,西湖里有一种睡莲,人称水葵,叶片如酒盅大小,春夏时分最为肥厚,家家都采来调羹汤。阿潜听了道:这倒像是阿姐的名字,“采萍”,合该生在我家的。接着又思忖着在天香园池子里栽一片,于是急忙忙遣福哥去杭城采种。那边沈希昭家一旦知道姑爷喜欢,即刻四下里去寻觅。这水葵是湖中野生,没人听说家养,更不知哪里有卖种,几乎将杭州城翻了一个身。最后,还是老太爷亲自上城隍山,找卖茶的乡人朱老大。朱老大说,这有何难为的,到湖里捞去啊!于是,雇了船,到湖心水葵密厚处,拖根扯藤,连叶带花,打了水淋淋的一船。就这么走钱塘江到了黄浦江,进上海城,直接倾到天香园池内,渐渐沉底。十几日后,又渐渐浮上来,却是与水葫芦缠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了。阿潜将它们忘了的时候,水上却开出紫红色小花,种活了。阿潜忘了水葵的时候,在做什么呢?养蚕。
阿潜要养蚕,就不止是与希昭同道了,多少人献计献策。家中人都是与蚕事有瓜葛的。小绸的乳名就叫蚕娘,除去柯海,再有知道的人已经故去,就是阿畴阿潜的亲娘;也惟有小绸知道,他们的亲娘乳名就叫小蛾,亲手调治过桑麻;阿昉尚记得,小时候跟了姐姐采萍养过蚕宝;如今又加了一个落苏,她娘曾在人家蚕房里做工,她上树摘过桑叶。因此,都争着要与阿潜帮忙。形势纷乱,由不得小绸不出来调停分工,先遣福哥带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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