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咕声,抬眼看见对面有个小姑娘,已经梳髻,就知是及笄的年纪,但形容却还是孩子,伏在她娘耳边说话。眼睛瞅着那手帕,就像手帕上的松鼠瞅葡萄。只听她娘说:待些时候。她说:就现在!她娘说:待会儿。她执意说:现在!小绸就晓得是想要这块帕子。见那女孩儿娇憨天真,便将帕子一叠二折,递过去:小妹妹喜欢,拿去吧!他娘羞红了脸,女儿却一伸手要接。小绸将帕子巾途收住,问:给你东西,你怎么说?女孩儿憋了笑,说道:谢谢!小绸还是不给:谢哪个?女孩儿咬住唇,眼罔和腮上,红红的,更显得是个孩子,看看母亲,母亲说:谢大娘!于是跟一句:谢大娘!小绸这才松手。她早看出来,这就是彭萱的妹妹无疑了!娇养是娇养了,可喜欢笑,就配古板的阿昉,两人过日子,不至于闷死。
回来后,请了个中人去彭家提亲,一提就中。阿昉也无话,倒不是对彭萱的妹妹有什么特别的好感,只是从此他与彭萱作了姑舅,也就圆了兄弟的缘分。
18 希昭初嫁了
阿防初为人父,阿潜的亲事还没着落。小绸将阿潜看成天上的金童,于是谁都不入她眼。方圆数十里的有名有姓的人家都挑遍了,也挑不出一个能配阿潜的玉女。止不住犯愁,问阿潜要个什么样的媳妇?阿潜一乐,左颊上的笑靥一显,一头栽在小绸身后,将脸埋在锦被里,极害羞的样子。小绸就叹气,想这阿潜并不是自己要长成人,而是让岁月逼上来不得不为之。正在这为难的时刻,四牌楼梅家弄的张太爷上门拜访。人称张太爷,其实与柯海同辈,同一年人泮,也是同窗。当年柯海在天香园里上演的“一夜莲花”,看客中就有张太爷。以后各自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往来自然稀疏了,不过是婚丧嫁娶,红白喜事,方才过一下礼,照一个面。所以,这一回张太爷特特来访,柯海就知道必定有什么事情。坐下后,喝一盅茶,张太爷并不拖延,说明了来意,给阿潜提亲。那头是杭州城的姑娘沈希昭,如今虽是坊间人户,但要细细追溯,却称得上南宋世家——话刚说到此,不料柯海又摆手,又苦笑。张太爷就问:有何不妥吗?柯海说:妥得很,妥得很,只是事不由我!张太爷道:你兄弟已是世外人,儿女婚事自然由伯父定夺,就该申大爷做主才对!柯海不由面露窘色,低头喝了阵茶,方才说道:其实,张太爷说的沈希昭,可说是看着长大,无疑是个好姑娘,阿潜未必配得上!家道亦是中正平和,本是一门上上亲事,可你不知道吗?阿潜从小由他大伯母养育,一切要听大伯母调遣。张太爷说:那也很好,大伯大伯母一同做主!柯海更觉难堪:你还是不知道,他大伯母向来与我对头,凡我说东,她偏西,我说好,就必不好! 张太爷自告道:由我去向嫂夫人提不就成了?柯海愧道:可是,我已经同她提过,被她一口回绝,再无商量余地。张太爷这才“哦”一声,明白了。
两个老同学怔怔地坐了一时,面面相觑。张太爷想的是,为了负气,耽误两个少年人岂不太可惜了!柯海则暗叫苦,与小绸的芥蒂不能与外人道,有谁知道个中实情?但二位老爷却有一个同心,就是不甘心!停一会儿,柯海说:除非是他大伯母最信服的人说话——张太爷问:那又是谁呢?柯海说:有一个,可惜如今已不在了,就是阿潜的亲生母亲,妯娌俩好得一个人似的,所以,一个才会将阿潜交割于另一个,而另一个则把阿潜当自己骨肉。张太爷心头一明:阿潜的外婆家可不是泰康桥计?与我们尚有些亲故,虽不免牵强,可仔细续是续得上的,或者去请他舅家人来提?柯海却还迟疑:提亲的人是有了,可提的这一家,是被先前拒过的,一旦对上茬,依然是个不允!还当是我设的局,越发看我不上眼了。这时,张太爷看柯海一眼,觉得老同学是真惧内,其中不知有什么缘故,嘴里只说:这就要看舅家人的脸面了,不妨试一下。柯海虽不抱指望,但觉试比不试好,最不济也就是个不成,可是,谁知道呢,万一试成了也未可知!就由张太爷去调停,自己不敢插半句嘴,只等着听消息。
也不知张太爷通过什么样的款曲,真的请来一位计家舅。来的那日,为避免与柯海私议的嫌疑,不敢往柯海那里去,直接进了小绸的院子。院里新栽的一棵石榴树正开花,无数金钟般红亮亮的花朵,好像白昼里点起的一树灯笼。墙边芭蕉叶肥肥的,油绿油绿,地坪的石砖缝里开出一种极小的无名的黄花,婆婆娑娑,毛茸茸的。槐荫底下的石桌面撂了几颗黑白子,下过棋后忘了拾干净。走到门前,门开着,垂着青篾帘,帘上错行错排地缀着粉紫和鹅黄的小绣球,仿佛撒上一帘花蕊。两个爷们谁也不敢碰那帘子,生怕犯忌讳似的。里面人已经看见绰约的影,伸出一只戴镯子的手,掀起半边帘子,这才侧身鱼贯进了屋。临窗的案前,一个少年人正写字,见有生客,执着笔就站起来,转头向里喊了声“大娘”。里屋这才走出一个妇人,宽庭朗目,气定神闲,有一时惊诧,略伫步,但紧接就让座,又着人送茶。来人便知道这就是柯海的大太太,少年人阿潜的大伯母。坐定下来,双方道了些嘘寒,又叙一回故旧。原来这个计家舅都已是出了三表和五服的,可不论怎样,阿潜也要喊一声“舅”,小绸呢,也得认亲家。小绸心里疑惑,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来做什么?随同来的张太爷又似陌生又似面熟,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面上却不露一点,依然说话和上茶。二位客人呢,心里有话不知从何说起,那大伯母虽然温文有礼,却透出一股凛然,叫人不可小视,怪不得柯海要怕她!两边就这么应付着。那阿潜院里院外兀自玩耍,有几回进屋来,倚着大伯母身边站一会儿,双手扶着大伯母的肩,就晓得母侄二人有多么亲。终于捱到午时,该吃饭了,小绸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人还不走,一边起身吩咐专在院内摆桌,留客人用餐,又着人去东楠木楼喊阿防来陪坐。这两人连辞谢都不会了,怔忡着,好比两个呆子。小绸心里好气又好笑,只一味应酬。那阿潜则高高兴兴随了乳母阿妈去厨房办菜,趁待客的时机为自己点一道拔丝苹果。
一餐饭用罢,阿昉告辞回自己房里去,客人却还没开出口来。倒是小绸看不下去了,为他们难堪,心想你们不说只得我来说了,因此道:说是亲戚,却也极少走动,如不是有事,万万不会屈躬到这不成样子的地方来,不如说出来听听,议过了,也好各忙各的去。那两个羞红了脸,自觉须眉不抵巾帼,期艾一会,计家舅开口说了提亲的事由。小绸先是不解提亲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如此遮遮掩掩,再听所提那户人家,怎么有些耳熟?越听越觉有来历。最后,计家舅说完,张太爷又添一句:论起来,沈家还是申家的世交,老太爷在清江做官时候就从他家来去。这一句话提醒了小绸,原来就是柯海曾经提过,被她断然回绝的那份亲。随即,张太爷这人也一同想起来了,还能是谁?柯海的狐朋狗友罢了,和钱先生、阮郎一流的。不禁从鼻子里嗤一下,那两个即刻噤声,大气不出。停了一会,小绸说:他大伯父提过这门亲,又何必绕那么大弯子?计家舅已不敢再说话,张太爷又不好说是吴先生托,连累沈家人更被瞧不起,只是坚执一辞,就是那沈姑娘沈希昭实在很好,生怕错失,就试着再说一回。小绸冷笑道:天下有那么好的人,怎么没被早早地挑走?张太爷见把话说开了,反而大胆起来,回说:人家不也在挑吗?那边也是金枝玉叶般养大,不舍得随便给人,要说,真和阿潜是一对呢!说到此,屋里的阿潜听见提他名字,探出头问:说我吗?小绸说:没你的事!将他打发进屋去。客人们却见他有趣,不禁都笑了。
这一笑,到底缓和些,小绸叹口气道:我没见过那沈希昭,并不知道好不好,可他大伯都是和谁混迹一处,会遇见什么好人家?那两人被骂进去了,还不自知,一味地赔笑,交替说:沈希昭确是好的。小绸看他们受窘的样子,多少于心不忍,说:看二位的面子,又无端耽搁大半天的工夫,怎么也不能回你们不是,不过,事关孩子的终身,也要容我想一想,再说,还得问问阿潜呢!听到这话,张太爷、计家舅、连同小绸,都笑了,想到阿潜是那样的孩子,明摆就是托辞了。张太爷知道事情多半不会成,索性豁出去,说了一句放肆的话:知道申大爷和嫂夫人有过节,却不能因此赔进去孩子的大事情!小绸收了笑脸问:我倒不知道有没有过节?请大爷说说明白。张太爷一不做二不休的: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柯海兄很怕嫂夫人,其实心里极想作成这门亲,可是不敢违抗,只得让我们来豁命!小绸气极了,反倒笑起来:这么说来,就不敢多留二位,丢了命是担不起的。说罢就将人往外请,这两位几乎是落荒而逃,出了院子。
当晚,阿潜洗了手脚,偎在被窝里,缠着小绸说话。问今天的来人是谁,为什么坐这么久,说话还提到自己的名字。小绸看看他的手是大人的手,脚是大人的脚,却是一脸的孩子气。那张太爷说话虽然很鲁莽,可是那一句却让人吃心,就是“赔进孩子的大事情”。停了停,答道:给阿潜说媳妇呢。
阿潜先还撒娇打岔,后见大伯母认真,便安静下来,仔细听了。有几处还专门地问一问,比如杭城这地方,是乐府诗中那位苏小小所住的?又问李清照的居处还在不在?再比如,为什么那沈希昭写字临的是欧体,既是宋人后裔,当写宋徽宗体才对!还半道中插进几句吟诵:“望海楼明照曙霞,护江堤白踏晴沙。涛声渐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这样磨缠着,小绸终于把话说完,看着阿潜,等他回话。阿潜不说,脸却渐渐红上来,然后道出一句:大老远的说个媳妇,羞不羞?小绸不禁也笑了,问道:要,还是不要?阿潜早缩进被子底下,遮住脸,再不肯出声了。
下一日,到大伯处读书。大伯先不问书读得怎样,而是问日前客人来,大伯母有没有生气?阿潜说没有,还留饭呢!继而想到客人们所来所为的缘由,就又红了脸低下头。大伯晓得他心里明白,直言说:那个沈希昭几可说是看着长大!就从第一眼见她,手提一盏小南瓜灯上楼来说起,说到手指甲上染的凤仙花汁,再到最近一回,亭亭玉立之状。柯海叹息道:莫看是市井人家的女儿,可这市井不是那市井,这人家不是那人家,这女儿又不是那女儿!阿潜听出来,客人其实是按大伯的意思来的,不由地心跳,想这事情可就是当真的了。大伯又说:世人都以为市井俚俗,其实哪里是啊!有没有读过李太白“结客少年场行”?“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巾”——如此蛮霸无理,可是有力气!再有,看没看过宋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几乎是遍地风流!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以一己之力而衣食,何有贵贱之分?千万莫以为那都是芸芸众生,不明道义,不是读过太史公的《刺客列传》?燕赵皆亡于秦,那高渐离去了哪里?在一家酒肆中做小二,有一日,店堂里有客人击筑,高渐离听见燕赵之音,百感交集,恳请店主准他出场演奏,店主首肯;他换燕时衣,妆燕时容,取深藏多年的自家筑,俨然上堂,四座皆惊,这便是市井中人!你以为市井中的凡夫俗子从哪里来?不就是一代代盛世王朝的遗子遗孙?有为王的前身,有为臣的前身,亦有为仆为奴的前身,能延续到今日,必是有极深的根基,无论是孽是缘,都不可小视!市井是在朝野之间,人多以为既无王者亦无奇者,依我看,则又有王气又有奇气,因是上通下达所贯穿形成。至此,说的和听的都已忘了本意,阿潜疑惑道:大伯说的是哪一家,儒还是道?柯海哈哈一笑:儒道其实一家,圣人所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师为何人?就是庚桑楚!
不几日,阿昉的头生女蕙兰满百日,家中摆酒,小绸不免再要叹息阿潜的婚事,不晓得那媳妇养在谁家里。阿潜抬头看了大伯母,惊诧道:不是杭城的沈希昭吗?小绸一怔,知道阿潜意有所属。虽然心中还是有成见,但到底经不住那么多人来说,如今,连阿潜都有了主意。小绸只得认了。
杭城那边,直至张太爷专程来到,登门求聘,沈希昭方才知道,远远苏松地方有一个人,要与她执手的。那人名叫申潜之,就是上海客人的侄儿。难免想起极小的时候,吵着要去上海,还唱磨谣儿:知了儿叫,石板儿跳,上海人客坐八轿!如今要坐八轿的竟是自己,不禁羞得要笑出来。这年,希昭已交十七,早是沦嫁的年龄,一直却没什么动静。她当然不能着急,只是好奇,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