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方知是个什么人,傅臣太清楚。
他原想要说什么,可一看晋惠帝表情,又将要说的话给吞了进去,换上一句道:“听闻他在废墟之中坐了两日,谁也叫不出来,跟变了个人一样。谢家伯父乃是谢乙生父,为他开蒙,教他读书,乃是慈父,又是严父……微臣往日也是羡慕谢乙的,如今……”
说来也是平添伤怀罢了。
傅臣脸上的表情,似乎也不大好。
他这些表情和情绪的变化,一一落入晋惠帝的眼中,他不由得问道:“难道宁南侯对你不是如此?”
“父亲待微臣……自也如此,只是想起谢乙,不免有些唏嘘罢了。”
子为父子,父为子父,却偏偏又生离死别。
傅臣叹了一声,不想再说了。
不过他这话,听在晋惠帝的耳中,又别有一番意思了。心思转着,晋惠帝渐渐有了一些想法,不过他没说,只道:“这几日,你勤走动,看看谢相府近日可有什么事。谢乙这孩子,朕也是看着长大的,万不要出差错了。另一则,朕便不去看了,免得触景生情……唉,何至于此呢?”
何至于此呢?
傅臣也想问一句。
他见晋惠帝似乎不想说话了,便起身告辞。
晋惠帝点了点头,便任傅臣走了,待殿中无人了,晋惠帝才唤道:“韩广文。”
一人从殿外进来,正是之前被晋惠帝钦点协查谢相府失火一案的京畿提督韩广文,生得威武英朗,不过眉目之间似乎盘旋着几分阴霾,鹰钩鼻薄嘴唇,一副刻薄脸,进来便利落地给晋惠帝行礼:“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
“起吧。”晋惠帝敲着扶手,便道,“今日点你协查此事,你心中该有数。”
“还请皇上放心,臣定不负皇上所托。”
韩广文声音是掷地有声,不过却飞快地扫了晋惠帝不起半分波澜的表情一眼。
晋惠帝又道:“今儿朝上没见着魏王,你去查查他最近在做什么。”
“臣遵旨。”
韩广文叩首后,这才离去。
萧纵已经离朝有一阵了,因为近几个月来,傅臣渐渐得了晋惠帝的重用,原本作为皇帝手里一把刀的魏王的日子,就陡然清闲了下来。
一旦有了时间,萧纵便都往薛家口净雪庵走,多与章太妃在一块儿,皇帝着人查他的时候,他还在下棋。
京中的消息自然是一刻不停地传了过来。
姜荀今日得空,又正逢要给生母祭奠,所以也来了,刚好与萧纵碰个头。
萧纵转着酒杯,见了他进来便道:“看样子这一步棋是要走坏了……”
姜荀才刚坐下,也是神情不轻松,道:“原本谢方知乃是拉拢过来辅佐您的,眼见着谢乙就要入仕,慢慢便能扶出人来,没想到现在……京城里又有谁有这样大的本事,一夕之间算计得谢氏一门家破人亡?不过终究是没想到,我以为谢方知不会这样脆弱。”
是脆弱了一些。
坊间传言说,谢乙已经垮了。
萧纵老觉得心里不安定,道:“朝中可传过什么消息?”
“朝中也就是皇爷叫人彻查此事,发了好一通的大火,如今只知道有人杀人纵火,却还不知到底是何人所为。”
想必有胆子在京城里做出这些的,要么就是不怕查,要么就是有自信根本叫人查不到,满朝文武,这样的人能找出几个来?
姜荀总是想起那一夜,姜姒的哭。
他不知道这两个人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两个人终于还是渐渐走到了一起,也不得不说谢方知有一点手段。
他看的出,姜姒那感情朦朦胧胧的,还夹杂了太多其他的东西。
虽有心要问个明白,却因怕她伤心,所以近日都压着。
想着,姜荀又道:“思来想去,满朝文武,能做此事的唯有……”
他看了萧纵一眼。
萧纵端了酒杯慢慢地饮完杯中酒,长叹一声道:“你这猜想,可告诉谢方知了?”
“纵使我不告诉他,怕谢方知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吧?”姜荀一想起旁人说的谢方知如今的状况,就不由得拧眉,若他此前与姜姒有什么约定,可姒儿那模样,怕也是不成了,“可即便是知道能怎样?”
“仇恨是很可怕的东西。”
萧纵摇了摇头,显然觉得背后的文章还很有意思。
二人商议着下一步棋应该怎么走,山东那边的事情让太子给废了,傅臣在中间扮演的角色,也着实耐人寻味。
更耐人寻味的,是皇上如今的态度。
最终姜荀与萧纵还是决定,先稳一段时间,要紧的是站在他们这边的谢方知。
谢相府虽没了,可谢氏一门树大根深,正所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原本谢方知又是这样出色的一个人,若谢方知能扛过来,照旧是魏王最大的助力。
商议定,姜荀便离开了。
临走前,他去看了章太妃,章太妃只道:“明年会试,你自个儿注意着身体……”
姜荀点了点头,见她没回头,萧纵又在,终不好多说什么,谢过了太妃的关怀,这才回了姜府。
照例先去缠绵病榻,似乎没几日好过的伯父姜源处见过,见周氏来伺候了,姜荀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进门将外面披风解了下来,递给碧痕,他顺口便问了一句,“四姑娘在府里吗?”
碧痕道:“这几日京里乱得很,四姑娘也没出去呢。”
“既如此,我去四姑娘那边。”
姜荀想想,还是去看看她,不过才进院子,便发现姜姒正跟丫鬟们一起看着院子里的杏树,笑说道:“花褪残红青杏小,你们瞧这杏子,回头做成杏干多好?”
于是,姜荀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见姜姒,是一张明艳如旧的脸,脸上神情疏淡,透着些许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没有过风雨交加的那一个夜晚,也没有过哭没有过泪。
姜姒回过头便瞧见姜荀,笑着道:“堂兄来了,正好合适,我前儿着红玉学了一道樱桃扣肉,不过这时节找不出樱桃来,便用干梅子替了,你可要尝尝?”
“……好啊。”
姜荀终究还是笑了笑,跟着一起进了屋。
红玉那边早就准备好了,藏起眼底的隐忧,却做了菜。
屋里,姜姒给姜荀倒茶,正将茶盏放到他手里,便听他道:“……你……释怀了?”
释怀?
其实也没有什么释怀不释怀的。
姜姒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道:“堂兄似乎有些误会了……能找个对自己一心一意的人固然好,可谢方知算什么一心一意呢?原本他喜欢我,可我对他也不过只是利用。他喜欢我,并不应该成为我利用他的借口和理由。我不过是哭自己前途未卜罢了。想来,嫁给谢乙,高门大户,又知根知底,他还对我有些新鲜感觉,总好过嫁给什么别的鸡鸣狗盗宵小之辈吧?”
冷酷的一番话。
甚至毫无感情的一番话。
姜荀听得无声,他看着姜姒似乎不起涟漪的一双眼眸,却忽然看不下去,于是低了眼看茶,抿了一口。
三日后,谢府出丧,皇帝亲写了吊唁的文辞,整个京城都在长街两边看,一时之间风光无两。
只是那凶手,却似乎消失无踪了一般,再无半点的消息。
皇帝因此将京兆尹降职,换了新的京兆尹,也依旧一无所获。
谢府只剩下残垣断壁,一个多月过去,也有许多人对此事津津乐道,而更让所有人没想到的一件事,也在此时发生了。
身戴重孝的谢大公子,一个人离京远游了。
谢方知走的这一天,照旧是个晴好的天。
出来送他,知道这件事的,也只有一个谢银瓶,不过一个多月过去,她看上去瘦削了很多,只看着一身白袍的兄长,忽然泪如雨下:“大哥,你……”
“瓶儿,你看得懂吗?”谢方知看了看天边的太阳,快落山了。
谢银瓶止不住泪,没说出话来。
然后谢方知说:“我宁愿你什么也不懂。那三封信,一封留给傅臣,一封留给姜荀,剩下的一封……罢了,另秘使赵蓝关与我谢氏疏远,千万叫他沉住些气儿,在边关可别回来了。”
说完这些,他便轻声地一笑,依稀年少轻狂颜,如今沧海桑田眼,叹道:“留着吧,好生照看着娘,我走了。”
然后他挥挥手,告别了繁华京都,策马扬鞭,慢慢消失在了逶迤曲折的官道上。
重孝里不守灵还要远游,这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谢银瓶知道,不出三日,京中便会流言传遍,说那昔日风流浪荡纨绔子,终究受不住这打击,这等不孝之事竟也做得出来。
兴许,他们还会说,谢相竟养了这么个不孝的逆子……
可只有谢银瓶知道,这一条路,不是谢方知要走,是谢江山逼他的。
她望着那官道很久,直到夕阳西下了,才往城门处去,一路无声,周围人的声音都传入她耳中。
“真是多事之秋啊……”
“谁说不是呢,前一阵太子废了,这一阵谢相没了,一转眼连京兆尹都换了好几个……”
“你们怕还不知道呢,今儿个中午,姜家那一位三老爷也没了。”
“是原任鸿胪寺卿的姜大人吧?哎,前儿我就听那边给姜大人诊病的大夫说了,怕没几日。”
“要说最可怜的,实则还是那姜家四姑娘吧?”
“……谁说不是呢?”
……
谢银瓶忽然有些怔然,一时复杂。
第八十四章 三载白云
姜源自卫姨娘那一次的事情之后,就缠绵病榻,病情反反复复,好好坏坏,如今姜家诸事不顺,姜源心中郁结着,从未有过疏散的日子。
这一天,越想越是抑郁,姜源一口气没喘上来,竟然就这样一蹬腿儿没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对姜老太爷来说,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可他见过的风浪太多了,似乎也无甚悲喜。
姜坤本是皇爷近臣,也不是主动巴结的太子,而是被皇爷拨过去的。在太子被废之后,虽有一段时日远离了权力的中心,可谢江山一出事,他掌管的很多事情都要人来操持,皇爷不得不启用旧臣,并且添进一批新血进来。
这当中,就有姜坤。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被召进内阁做事的,竟然还有陈防己,算算还要叫姜坤一声“外祖父”,当时他在姜家受尽了屈辱,如今却飞黄腾达起来,老太爷心虽宽,如今见了也要唏嘘几声。
周氏早对姜源没了什么心思,只是毕竟夫妻一场,终究还是哭了个死去活来。
相比较起来,姜姒的眼泪就显得虚伪和寡淡。
倒是也没人跟她计较,更没人注意到她。
府里唯一一个真心哭的,约莫是老太太,毕竟姜源是她亲生的,不同于旁人,如今忽然就没了,伴着京城这一年的阴翳,似乎才无比协调。
老太太毛病又犯起来,一有个什么,就要逮着姜姒,骂她是个丧门星,便是重孝里也没住过口。
终究还是一日老太爷回来恰好听见,厉声喝止了老太太,这才平息了一场由内而起的风波。
怎么说也是曾经主管过鸿胪寺的人,停灵那几日,皇爷也派人下来宣旨表文,以示恩德。
下来这人不是别人,恰是陈防己。
姜荀因住在京城,而茗哥儿年纪尚小,接待外客的事情又不能由老太爷出面,遂都换了姜荀叫人在外面候着。
眼见着姜荀似乎才是这一家子正主的架势,陈防己宣旨毕便叹了一声,好生地给姜源上了一炷香,才道:“想起两年前,似乎也不过是昨天……只是现在人事变幻,陈某快不记得了。”
如今的陈防己,正得皇爷的倚重,二甲里进士出身,如今爬得比当初的一甲三人还高,竟然已经候着户部侍郎的缺了。
由此可见,陈防己这人手段漂亮不说,背后还有人在推,要紧的是他很懂得揣摩皇爷的心思。
前不久因为废太子一事牵连甚广,六部撤了不少官员下来,陈防己上位眼见着就在这个时候了。
姜荀与陈防己不算友也不算敌,只淡淡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你我不过洪流中人。”
陈防己也点了点头,似乎颇觉感慨。
“洪流中蝼蚁之辈耳。”
谁人不是蝼蚁?
只是有人偏偏高贵一些罢了。
陈防己眼中的姜府,已经与昔日的谢相府一样,日薄西山。
光靠着一个姜老太爷,也撑不了多久,毕竟老太爷年纪大了,姜府又已经分家,一家人散落各处,还有个对家业虎视眈眈的姜四老爷,天知道以后会怎样。
现在看姜荀站的位置也很奇怪,明明是姜四老爷的儿子,竟连家都不回。
个中秘闻陈防己听说过不少,只是他不会落井下石,只因为姜荀与他无冤无仇。
因为还要回宫复命,陈防己便拱手告辞,待要走了,却顿住脚步,忽然问一句:“前儿妩儿回来祭拜,不过没见到贵府几位姑娘,因念及姐妹情谊,中心放心不下。却不知,如今四姑娘与五姑娘如何?”
姜荀的目光一下抬了起来,看向陈防己。
说姜妩与姜媚有什么感情都觉得虚假,更遑论是姜妩与姜姒了。
这陈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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