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苏军士兵不懂,抓着枪就那样看着,看着熊熊的地狱火焰烧尽了整个村庄,后来他告诉其他人,那天他见到了地狱,可很多年后,这个已经成为一名军官的苏军士兵,站在斯大林格勒的废墟中,看着遍地支离破碎的尸体,听着远处的枪炮声、惨叫声,他才知道其实见过地狱的不止他一个人,也明白了原来地狱早就和人间重叠了。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们会让他们的国土!他们的人民也饱尝这种痛苦!”那个成长后的苏军士兵咬住嘴唇发誓道,“我们不能再后退,后面就是莫斯科!”
相同的话,在兵离开后,抱着吕千寻的穆英豪也说过,他说:“孩子,记住,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们会复仇的,杀光鬼子,让他们的人民和国土也变成地狱!”
“要杀光鬼子,报仇!”吕千寻耳边响着的是父亲谷崎田死前的那句话,他挣扎着要下来,穆英豪放下了他,让他在雪地中爬着,爬向已死的母亲身边,脑袋贴在母亲的胸口,侧目去看着已经消失的钦天村。
那个村子中的人原本就带着对自己的仇恨,自己本应该恨他们的,自己原本应该恨不得他们都这样死去的,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么难受?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复仇?
“看看!给老子好好看着!”穆英杰从林中走出来,抓着穆英豪的脑袋,指着那个村子的废墟,“你都做了什么?如果不是你,那些兵会有借口来屠村吗?”
穆英豪拨开哥哥的手,缓慢摇头道:“你是傻子吗?兵杀人需要理由吗?你刚才都看到了,他们是需要借口吗?不需要,他们只是为了自己的愉悦!”
“人都一样,人都是丑陋的,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我们是为了什么吗?”穆英杰抓着穆英豪走到小村口,按着他的脑袋朝向那里,“好好的看清楚吧!你不是很想知道地狱的模样吗?这就是了!”
“我们明明可以救他们的!我们身怀异术!要打过那些兵不是问题!我们可以救他们的!”穆英豪嘶吼道,发泄着多年来对他哥哥所作所为的不满,“你却阻止我,不让我去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都被杀死了,这种事发生过多少次了?十次?一百次?上千次?你永远都是这么冷酷无情,告诉我都是注定的!可那是注定的吗?不是!人定胜天!不去做又怎么知道?”
“啪——”耳光声,穆英杰抬手给了穆英豪一个耳光,响亮的耳光,随即又反手再一耳光,打完之后,他看着趴在桂珍尸体上的吕千寻道,“你刚才告诉这个孩子什么?你告诉他要侵略人的国土!让的人民也饱尝这种痛苦?你才是魔鬼!这是魔鬼的想法!底层的百姓永远都是被愚弄的对象,他们看不到真相,只知道点头,这个国土已经充满了仇恨,接下去仇恨会蔓延,再接下去这种仇恨永远都不会化解。”
“不会化解?那要怎样?难道说就这么算了?告诉自己这是过去的事情,大人不记小人过?”穆英豪一把抓住自己哥哥,浑身都在发抖。
“不能再有战争了,但那可能吗?在那个岛国,他们什么都没有,所以他们需要侵略,需要霸占,可也因为他们小,什么都没有,所以知道居安思危是什么意思,自己的强大才是真的强大!如果你强大了,谁会欺负你?谁敢欺负你?你整天坐在家中,思考着复仇,思考着让别人家中也变成地狱,有用吗?没用!这么多年,你白跟着我了,还是什么都不懂。”穆英杰解下腰间的一个小壶,蹲在吕千寻的跟前,盯着那个怪物,看了片刻道,“这个孩子是古曼童的转世,这里本来煞气就重,原本是个死胎,死了之后又阴差阳错进了这个女人的身体,但也可以救他,我也必须救他,一切都看天意吧。”
说罢,穆英杰举起酒壶,同时也掏出一张纸条来放在吕千寻的跟前,对他说:“孩子,这叫烙阴酒,这东西可以救你,可以让你看起来像是一个人,旁边这张是酒方,但是只是半成品酒方,是否要喝下去看你自己,喝下去有两种结果,一是生,二是死,自己选择吧,我等着。”
穆英杰起身来,就那样看着吕千寻,而穆英豪则站在那盯着钦天村的废墟,却意外看到在林子中探头出来,已经又一次被吓傻的鳏夫王,他脑子中突然有了一个计划……
吕千寻最终还是喝下去了烙阴酒,在那痛苦的挣扎着,在雪地中打滚,却死死地攥紧了母亲的手,似乎想让自己如火般身体产生的温度使母亲活过来,但这仅仅是因为痛苦而产生的潜意识,很快他陷入了昏迷,长时间的昏迷之后他开始清醒,睁开眼觉得浑身有了力气,皮肤也不再发红,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正常人。
吕千寻迟疑了一下,扶着妈妈的身体站了起来,看着在自己跟前眼望着废墟的穆氏兄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要站在这,脑子中浮现的依然是父母死前的场景,对了,自己能说话了吗?
“啊……”吕千寻叫了一声,声音引得穆氏兄弟转身来看他,穆英杰露出了笑容。
“天意。”穆英杰道,“真的是天意,人死了,妖怪却活了。”
“孩子……”穆英豪蹲了下来,看着吕千寻道,“记住,你的命是全村几百人换来的,记住它的模样,也记住那些人的模样,也许仇恨不能继续,却不能忘记复仇。”
穆英杰冷哼了一声,仿佛对弟弟的这番话有了正确的回应,他站在那看着双眼发直的吕千寻,问:“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我……”吕千寻连说了好几个“我”,发现自己能说话了,十分欣喜,可没有说自己的名字,却是念叨着脑子中还能记住的那些人名,“吕大虎、吕鸿图、桂珍、吕入门……谷崎田!谷崎田!复仇!鬼子的模样!”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穆英杰又问道。
“我叫……”吕千寻终于反应过来,低头道,“我小名叫吕小虎,大名叫吕千寻,我的亲爹叫吕大虎,我亲娘叫桂珍,我还有一个爹是鬼子,他叫谷崎田,他还有一个中国名字叫吕入门,我的爷爷叫吕鸿图,是这里的村长……”吕千寻自言自语,滔滔不绝地说着。
“他是不是傻的呀?”穆英豪叹气道。
英杰否定,摸着吕千寻的脑袋,“他不是傻的,他只是怕忘了自己的家人,怕忘了地狱的模样。”
穆英杰抱着吕千寻,走进已经成为废墟的村子中,站在村子中间,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废墟,还有废墟中被烧得不成样的尸体,沉默了好久才说:“孩子,记住今年是西元1937年,民国二十六年,这里是钦天村,对面就是苏联,你以后不能再叫吕千寻了,以后你就叫莫钦吧!”
“莫——钦?”吕千寻重复着这两个字,扭头看着周围,目光落在远处的穆英豪身上,不知道为什么隔得这么远他都能听到穆英豪的喃喃自语,还有抽泣。
“莫——钦!”吕千寻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肯定了这个名字。
“对呀,莫钦。”穆英杰闭上眼,咬着牙,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莫钦,就是莫忘钦天村!”
“莫忘钦天村……”莫钦一把抓住了穆英杰的肩头,流泪了,却是血泪,好像钦天村村民的鲜血都流入了他的身体,从那天起,他害怕自己哭,因为一旦他哭,就会流出血泪,而流出血泪会提醒他,自己是个怪物,而不是个人。
后来,莫钦跟着穆氏兄弟学了一段基本的武术,两兄弟对他很冷漠,甚至没有告诉他自己叫什么,来自哪里,又来做什么,只是教会他自保,教会他交际,教会他很多很多,同时也提醒他“你已经见过地狱了,不要忘了,记得不要让地狱再重现”。
“嗯!”莫钦使劲点头道。
离开穆氏兄弟,前往南方的那天,他也是这样回答的,简单的一个“嗯”,他记得地狱,他告诉自己见过地狱了,他不怕地狱了。他向关内走着,去了北平,那是七月,那个七月打仗了,知道消息的莫钦站在街上看着那些自称中国国民革命军第29军的士兵跑过,他们说要去打鬼子!终于可以打鬼子!他们还说憋了很多年了!
莫钦想去打鬼子,可穆氏兄弟说过他要避开战火顽强的活下去,于是他继续向南,终于到了首都南京。
在南京,莫钦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繁华,知道了国家的概念,知道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意思,也知道自己曾经喜欢的北平沦陷了,还知道在距离南京不远处,还有个更繁华的大城市叫上海,那里正在被攻打。
战争到底算什么?莫钦思考着,继续在街头帮人擦鞋,总是提醒着自己已经见过地狱了?
见过了吗?
见过了。
是的,见过了,一直到半年后的某天,爬上南京圣保罗公会教堂的莫钦,眼望着那一片废墟,眼望着那些穿着卡其色军装的鬼子,眼望着那些被鬼子残杀的人们,莫钦才知道什么叫做地狱。
“这才是地狱呀……”莫钦眼中又一次流出了血泪,泣不成声。
那天,是民国二十六年,公元1937年11月13日。
那天,南京沦陷。
第五章(下)'孤军'
四年后,山东。
穿着破烂的莫钦一人慢慢走在山道上,右手攥着一把刺刀,胸前腹部各中了两枪。他慢慢挪动着步子,在勉强还可以称为外衣的东西上面擦拭着刺刀上的血迹。远处,五匹马五个人迎面奔来,扬起的尘烟顺着风吹向莫钦,瞬间就将他包裹在其中。
五人勒马停在莫钦跟前,最前那个长相凶狠的大胡子俯身下去问:“小子,干嘛一个人在这晃悠?和家人走散了?”
莫钦没有回答,径直向前走去,大胡子的目光落在他手中攥紧的刺刀上面,正准备离开,马队中其中一个穿着中央军服装的年轻人却在前方的洼地中发现了鬼子兵的尸体。一共五具尸体,每具尸体的咽喉都被割断,旁边放着的三八大盖也被折断,五个鬼子兵死后还瞪大双眼,依然不愿意相信自己竟然死在一个八岁孩子的手中……
“胡子团长,这里死了五个鬼子!都是一刀毙命!”那个中央军打扮的男子喊道,胡子团长和剩下的三个人立刻奔了过去,仔细查看了之后,胡子团长想起了拿着匕首的莫钦,转身拔腿就向已经走远的莫钦跑去,直接拦在莫钦的跟前。
“你多大了?叫啥名儿?”胡子团长蹲在莫钦跟前,看着这个只有八岁的孩子问,也不愿意相信那五个鬼子是被他徒手杀死的,但当他蹲下来的刹那,看到莫钦通红的双眼,却有一种不得不相信的感觉,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人的眼睛。
如果说兵是鬼子,那眼前这个孩子肯定是阎王,连鬼都怕的阎王!
莫钦绕过胡子团长,继续向前走着,掏出穆英杰给他的酒壶来,喝了一小口,又小心翼翼放在怀中。胡子团长立即起身,跟着莫钦的脚步就走在他的旁边,其他四人深感奇怪,只得牵着马跟在两人的身后就那样走着。
“那五个鬼子是你杀的?”胡子团长虽然心中已经相信了,但他还需要听莫钦亲口说出来。
莫钦还是不说话,胡子团长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身后的人立刻停下脚步,没有再跟着走,胡子团长则又一次挡住莫钦的去路,蹲下来低声询问道:“要参军吗?”
“参军?”莫钦有了反应,四年前他曾经对某些人说过这两个字,但那些人只是好心地让他逃走,告诉他年龄太小了,不能参军,可实际上呢?那时候中国的军队中十岁左右的孩子一抓一大把,他知道那是怜悯,可他不需要怜悯。
莫钦指着胡子团长的双眼,又转身看向身后那四人,四人的军服样式都不一样,有穿着国民革命军中央军军服的,有穿着第十战区军服的,有穿着晋绥军军服的,还有穿着八路军军服的,看了一阵后莫钦又问:“参军干什么?”
“杀鬼子呀!”虎子团长简单地说,用手指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像你刚才一样!”
“你们是什么部队?”莫钦又问,完全没有见过这种穿着不同军装的部队,而那个虎子团长虽然有军人的气质,但打扮看起来却更像是一个马贼。
“我们呀……”蹲在莫钦跟前的胡子司令,将大拇指向身后的山头一指,在那里忽然出现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队伍中有男有女,穿着打扮都不相同,都没有统一的军服,只是领头的一个模样比莫钦大不了多少的孩子高举着一面大旗,白色的旗帜上写着两个黑色的大字——孤军!
胡子司令看着那面旗帜道:“我们叫孤军!孤军奋战的孤军!还因为我们队伍里,绝大多数人都已经是孤人一个,除了生命之外,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
那支队伍走近了,队伍中的人都友好地看着路边的莫钦,胡子团长向着孤军的旗帜敬礼,而莫钦的目光也落在了那面旗帜之上,才发现旗帜上面除了“孤军”两个黑色大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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