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略有失望,随即一笑,施礼退下。
“姑母。”
“桁,莫起来,快躺下。”
“这次怎么这样严重?”长公主嬿婉瞥一眼一旁的太医。
几名太医忙躬身赔罪不已,“想来是此次皇子与众多女子太过接近的缘故。”一名太医战战兢兢回禀。
“哦?是吗?桁你一向不与女子对付,躲避之还来不及,怎么会一次与这众多女子接近太过?想来是底下的人服侍不尽心了?”扑通几声,屋子里服侍的宋果和小太监们跪了一地。
“姑母息怒,是桁,自己不当心?”
“哦,果真吗?我怎么听说是太子妃安排的?”
“不,不关皇嫂的事。本是我误会了自己病好,皇嫂才欲为我挑拣名妾室,不料……”
“她可真上心,听说她那妹子十七了也不嫁人,都专留给你备位正妃,如今又张罗着给你娶妾,多好的皇嫂!”
桁脸一红,不敢搭话,合宫皆知长公主与先皇后有隙,连带着太子夫妇也不招待见,这宫里宫外也就是长公主敢冷待一国储君,私下里众人都猜长公主如此若非泷和帝纵容,便是不知死活。可太子夫妇却依旧恭敬有礼,不见怒怨,是以众人皆对长公主敬而远之。
“桁,你好好歇着,终有一天,姑母为你寻个绝色,不比那什么妹子的好上多少倍?”
“多谢姑母,桁这样叫姑母操心了。”
长公主手抚着那黑玉镯子对他一笑。
描金画栋的回廊上,长公主拖着长长的软金丝绣木兰长裙,紫红色点金粉的指甲妖异地在空中一划,仿佛就划进了人的脖子,她眼里就只剩下了漫天的红色,桁,和妃,一切都会好的。
“应公公,给我讲讲吧。”
“烯悬姑娘也应该从应某的梦里都看到了。”
“应公公,烯悬只知道有时听说的比看见更真。何况公公还想我象言若一般作为,自然会与我细细详说。”
“那姑娘可有耐性?”
“那应公公可会嫌烦?”
两人相视一笑,“到我屋中,那里清净。”
那年我十二岁,宫廷中不打眼的一个小太监……
那时应生听着宫廷上下谈论着的那个鸠州出现的祈雨女巫,每逢祈雨巫卜皆能成真。彼时京中干旱久不得解,而处于偏西干旱山地中的鸠州却比京中多下了不知多少场雨。宫中也黄沙漫天的时候,应生他们都闭眼低头,连尊贵的华靴也看不清楚,宫妃们无论着怎样的艳丽衣裳,最后都变成了难看的土黄,她们的幽怨和土黄的脸终于让先皇下诏召见那远在鸠州的祈雨女巫。
相比其他的同伴应生并非那样急切地盼望她来,因为应生服侍的老公公为了这漫天的土雨而生了病,他的眼昏黄中带着血丝,看应生的时候已经再带不起一点点讨厌,连手脚都缩成一团整日害怕地待在屋里。
他讨厌那样的天,所以他差遣应生,而应生,尽管讨厌那土雨却也欢欣地奔忙在里面。老公公再不能责打他,因为那时他可以依靠的只有应生。
那天,黄昏色混着土灰的尘埃,一片灰败难看的宫廷。应生独自前往浣衣所,一群人匆匆从他身旁过,他们议论着说是女巫到了宫门处 ,很快就要到天恩门前了,入了天恩门便是嫔妃宫娥住的后宫。这历代帝王都将巫蛊当作重罪处置,如今却将一名所谓的女巫煞有其事地迎进了宫门,还要命她在宫中做法祈雨,应生咕哝着:倒想跟着去看看那女巫。
说着他也跟了上去。天恩门外一顶宫轿随着几名宫女慢慢地靠近,应生与那些看热闹的人也静静半躲在偏殿长廊边张望。落轿,一名宫女款款上前掀起了轿帘,应生看见那只白白细细的手就知道女巫年纪还小,切,他心里想,还以为是美人,所以皇帝才召见。下一刻,他看见那女子出来,死静的一片,年纪是如他所想并不大,约莫十三岁上下,可是那神韵那容貌,还有她似笑非笑地扫过众人的那一眼,胜过了他此生看过的一切风景。
她的发乌黑及腰,发顶高高束着一个发髻,上面只着一个亮得耀眼的金环,金环上只有三颗滴血般的宝石,连身上都是普通的束腰长裾宫装,却让应生觉得比那皇后妃子更贵气天成。
不,应该,她应该是仙人来的,一定是。应生跑着,不知怎的就抱着根柱子绕了一圈,然后就静静抱着朱漆的柱子默默地笑,她那样的身姿,还会祈雨,皇帝也一定会将她留在宫中吧?这样,总有一天还会见到。
那天,应生因为迟了很久被老公公狠狠在头上敲起个大包。
巫祈言若,先帝见之而奇,留于宫中令祈雨。
言尽今生
言若到来的第三天,京城里黑风大雨了一整天,连积着厚厚黄土的石板路也被冲刷得一干二净。言若的祈雨轻轻松松,鸠州守备刘一仲松了口气,领赏谢恩。皇帝后妃松了口气,终于干净了,应生松了口气,皇帝定然不会放过如此人才了。
从此宫中每逢有事必拿之问求于言若,先帝见如此灵验不凡大喜过望,更将言若看作半神一般,赏赐无数,令教养在宫中,待以公主礼,又觉女巫不符言若人奇气雅,令唤作巫祈大人。
应生再见到言若是一个月后,他那老公公倔强地自比兰花,总叫他不得闲地前往后花园一角看他种那几棵要死不活的兰草。他蹲在那里为兰草除草,一起身却看见一个华服的女孩儿静静矗立在那里,长长的发飘起来,勾挂住了花枝。
应生不敢说话,她也不说话地看着远远地山影。巫祈大人怎么了?她根本没看我,她在想家么?或者仙人本没有家,却有牵挂的人。
应生回过神来的时候,言若愤怒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将那花枝牵扯得花瓣飞落。“巫祈大人,让奴才来。”他上前躬身。
“……你?”言若停止了动作。
“奴才是服侍大德殿周公公的应生。”
她没有回答,只是放开了手,应生上前将那柔软细滑的发一点点从花枝上解下,可巫祈言若一个转身就走了。
可应生还是看见,她那左手的食指指甲一片的瘀黑。他知道那伤,从前周公公用茶壶狠狠砸在他指头上时,他的指甲也是那样瘀血着脱落了。还好,看她那样并不严重,可谁又能伤了她呢?皇帝和娘娘们皆爱问求于她又赏赐连连,是了,定然是皇帝下旨令她与皇子公主同处教养,那些调皮的娇子娇女们叫她难受,或者还有那古板的太傅们。
夜里,应生做梦了,他梦见自己挡在了言若的面前,为她挡去一切拳脚戒尺,她笑,他也笑。只要你好好的,我连命都可以不要,梦里,她听见这话却哀哀地哭着,应生鼻子一酸也跟着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直到周公公一把梳子将他砸醒还是一脸的湿。
应生呆呆地过了好些天,周公公怎么打也如行尸走肉,他只要想到巫祈言若那瘀血的指甲就心如刀割。一天夜里,言若终于在梦里说,你真的连命也不要了么?
“是。”应生掐着手心回答。
“那,将那灯油倒在偏殿转角第三、四根柱子之间。”
应生做这事的时候连想也没想,不管是真是梦,他都无法拒绝,哪怕是她一句梦语。天亮,高出地基十几级台阶的偏殿下放有几个大缸,里面养着金鱼,周公公最爱坐在偏殿转角第三、四根柱子之间看金鱼。只是昨夜他竟然也去了,还滑倒撞断了栏杆,跌了进去。应生看见,周公公竖立着漂浮在缸中,昂着头张着嘴,一尾红金鱼正往在他嘴里钻,一摇一摇的红尾溅起一串水花,很美。
周公公他不是兰花,他是个鱼篓。
应生被领到巫祈言若的处所,没名的殿,却富丽非凡,他抬头看着言若对他一笑,从此他便紧紧跟随着她。
不久应生就知道,没有人能伤害她,当她忧伤抑郁便将那食指含在嘴里用力地咬,所以那瘀伤总也不好。每当那时应生也痛苦得无法,他也咬,用力地咬,直到指甲也瘀伤,那一次言若看着他却没有笑。
应生服侍她到上书房与皇子公主们一同上学。他注意到巫祈言若偶尔会看着那个角落中的公主,那个叫做嬿婉的小公主,母亲是位卑微的美人早已过世,她的两个妃子所出的姐姐从来将她抛在脑后,正眼也不看她,甚至想尽了法子挫折她,皇帝也不甚关爱她,皇子们也不多注意她。
应生问:“大人在看什么?嬿婉公主模样差些,也不甚伶俐得宠,嬿柔,嬿云两位公主出挑聪明,大人怎会对嬿婉公主感兴趣?”
“哦?应生觉得我对嬿婉感兴趣么?”
“这……大人,”
“无妨,”言若看着散学后嬿婉公主磨蹭地走在最后,谁也没注意就带着宫女往岔路上走了,“嬿婉公主很倔强,并且很聪明,也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但是,她却没有胆子,不然……呵呵!”
不然什么,应生没有问,他只知道巫祈大人对嬿婉公主感兴趣,所以嬿婉公主一定是个有趣的人。
巫祈言若认为宫里有很多有趣的人,她喜欢看着他们,并且还会帮手或是落石。巫祈言若有着与她年纪不符的性情和脾气,宫妃们都悄悄地贿赂她,因为她说经她祈祷,会为她们求得一幸,且次次应验。宫妃们无不绞尽脑汁要送些什么得她心的东西,因为若是巫祈不喜,就是连城宝璧也不得,若是得了眼缘,就是根素钗也可换恩宠。
整个无名殿就是个大赌场,京城中最大的赌场,不止金银如土,而且押上的是宫妃和她们身后家族的性命。巫祈言若来者不拒,东西收下便送出个盒子,宫妃自己一人打开,若是里面的纸上有画东西,不论是什么,都会在当夜得幸,但却不能对他人说。曾有宫妃得了那纸上画了只老鼠,得意非凡拿之示人,当夜未得传召便滑倒卧床,从此众人更将那盒子看得严密,甚至有怕被人知连纸张也吞下去的。
有位婉仪家中巨富,接连三次将金银整箱抬往无名殿,每每得一空盒,怒而哭诉于先帝前。先帝觉得有趣,巫祈言若竟能次次皆准,但也恼她小小年纪竟贪图金银,欲稍加惩处刹住送贿搏宠之气。当夜先帝未召见嫔妃,巫祈依旧收了金银,送出一堆空盒子,第二日,先帝依旧未召妃子,并令左右言称厌恶那些送金银贿巫祈而非诚心侍奉的妃子,巫祈什么也没收到。第三日,先帝依旧,巫祈依旧。
第四日,先帝烦闷,巫祈无聊。
第五日,先帝焦躁,巫祈无聊。
第六日,先帝在夜间散心登上了水玉阁,遇见了一个低微的良人,美貌且温柔,一夜春风,先帝爱怜,欲封为容华,却见着良人随身带着的小盒子里有张纸,上面明白是巫祈言若的涂鸦——一锭金子。先帝怒问良人,答是在后花园见着巫祈颜色鲜亮却发上空空,便折朵红鸢尾为她插上,巫祈便送她此盒,可良人心中胆怯,便躲来了水玉阁,不想还是遇见帝王。
先帝大怒而去,不几日,听闻巫祈因无聊无趣竟投水捉鱼,几乎淹死,四下里的宫妃们也恹恹不振,合宫里都阴气郁结,更又思念那良人一夜缱绻,终是下旨,封良人为容华,严令各宫每求巫祈大人祈福,所送资费不得超过五两,并赐名巫祈殿为‘五两殿’,并依旧召幸后宫。宫中大喜,从此巫祈依旧坐地收钱,宫妃也不费心周转,皇帝依然美人在怀,宫中传,不食也要省五两!
只有应生知道,巫祈大人说:“切,堂堂皇帝所值不过五两!”“她们哪里知道,每次我早知道了皇帝会宠谁才给张纸呢,哪里是什么我喜欢就可以,若是的话,我自然都给那钱多的!”
应生想,只要大人不无聊便好。
“南边又发水,应生,将我那堆破铜烂铁的都给捐了。”
“是,大人。”应生笑,让人将那几十万的金银抬出,大人终于厌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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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生病渐重,嬿婉公主眼中开始射出愤怒,巫祈言若静静地等。
终于皇后于病榻前召见巫祈言若,只有应生在一旁服侍,皇后瘦弱的脸上雾蒙蒙的涣散,她对言若宛然一笑:“巫祈言若真是宫廷中最聪明的人,就连我也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打动你了。”
尊贵的手伸过去握住了言若的手,皇后很开心地笑着:“但我仍有一事要求你,是你的话一定能的。”
“本后自少年时嫁于皇上,自今有几十年,少年夫妻也曾恩爱,即使皇上宠爱众妃也不曾冷落于我。言若可知为何我从不送银两到你那‘五两殿’?”
“娘娘,也是这宫里最聪明的娘娘,一定知道言若仅能预言却不能改变天命,幽冥之间一切皆定,送与不送有何不同?”
“呵呵,是呢,一切自有天命,又何必强求。可是,”皇后的手突然紧紧地一握,“本后却有一愿未了,本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