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花开正繁茂,春光明媚,花园中正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人也多花也多,开过了水仙、迎春又竞相开放了金边瑞香、轮花瓣的各色早春山茶,不乏有白三学士、金丝玉蝶、大轮牡丹魁、黄绣球等极品。
曙光初现,杨柳招展多情,时不时与风逗弄几下,低头又略起水花,惊动鱼儿过来啄食,花儿妩媚多姿,引来群蜂嬉戏,嗡嗡不绝于耳。偶尔飞来只鸟雀在枝头上拉长嗓子唱两声,没等得有人看上几眼就噗楞楞的飞进草丛里去,叼出个虫子又飞走。远远地听见后山上非常明亮动听的雀儿欢叫,引得府里养下的懒鸟也不示弱地跟着唤唱起来,一早上没完没了。光线从云里透过,投在碧绿的水中、红砖碧瓦的房上、千娇百媚的花间、描金画栋的廊子,处处都有暖意,处处春意盎然。
满院里到处充盈着甜香,府里独有的一种气息,常年在这的人才能分得出来,只知这府里连气味都与别的府邸不一样,可要说到底不一样在哪儿却又没人真说得清楚!
丝毫不差,多少年来从来没有不同过!依然是井然有序,依然是安安静静,依然是恭敬顺从的仆众,依然是母亲手掌心里的那个于府,总是丝毫不差的没有多余的声音,多余的能长久几时?这府里总是让人腻烦的安静,这府里——依然没有父亲,那个他时时仰望着的人,离他总是那样的远,永不可及般。
巯正今日踏青不过是闷了一整个冬天的闲人、公子哥们的消遣活动之一,每年里的惯例。偶尔也有些花样情趣,家里长辈们倒也支持,毕竟多交些富贵朋友也不坏,好歹积累些薄名。老子的将来终究都是儿子的,就象他们交道谙熟连枝一片,他们的儿子也要连成一片享受这荣华天下。可巯正不快活,他轻轻不可觉的抖了抖有些稀却很黑很长的睫毛,眼中淡淡的泛着幽幽的惆怅。即使是与那些豪门公子一起夜饮笙歌,一同游猎纵马都无法真正让他感到一丝一毫的快意,有的只是虚假和烦意。
他停下脚步向远处望去,隐隐得见一点屋顶。就快到门口了,远远看见那白玉般画有金玉富贵图的影壁,又想起那时阿和苍白脸上戚戚的神情,脆弱得要碎裂的哀伤,然而她见到他时眼睛中的光华却也跌进了他的心,从此他竭力呵护着她的那份情谊,把她当作自己的亲人来看待。
可惜自己终于是舍了她,对自己说了千万遍是父母之命,是季相权势太大,一切剥开后不过是如父母一般舍不下自己锦绣前程,终究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终于,自己还是父母的儿子。
阿和,这是你的命,你修要怪我,谁让我——是我。
一阵风过来,轻轻旋转带着不远处落下的花瓣,飘扬迤俪而来,如旋转的艳丽舞姬般绚丽夺目。巯正被这小小的风涡吸引,粹然被一丝异香闯入心肺,心脏突然就跳得蓬勃有声,全身的毛孔就象喝饱了醇酿一样通体顺畅,汗毛都在微微的发抖,仿佛已是醉得厉害。他的身形不动,半闭着眼抬头,感受着风里带来的奇异香氛,任凭那风卷夹着花瓣向他直冲过来穿体而过,拂乱了他的长衫,而花瓣就那样轻轻打上面颊复又飞回风中嬉戏而上。
在这花风里,巯正的表情是越来越愉快,嘴角上扬,再上扬,眼也全闭上——原来快活的滋味就是这样!
他依稀又见到了那张嫣红的唇瓣,就在自己眼前不断地旋转,脑中翻腾起了诱人的温润触感——仿佛就是个永远不会结束的美梦,不愿意醒过来,就让我就此不醒也情愿,多快活的梦……
…
绿水池,怡仙亭,满目春花,风暖气和,笑语嫣然。连水边的杨柳也笑得全身止不住的颤抖,鸟语啾啾,鱼戏波光,偶尔有一两燕子在水边湿地边挑拣些泥巴,翘着黑亮的剪尾东嘬西啄,然后快乐的飞略过春水而去,只留下水上晕开的水纹,让人只觉得连水都在欢笑似的。
这府里最热闹的是溪兰的院子,巯正近日里是常来的,惹得众人私下没少议论的。
卉珍,秀叶不必说,自然服侍殷勤的。怀敬,怀诚是巯正贴身的小厮,自然也是跟着的。眼尖的仆妇们自然懂得看眼色情势,近些日子送来的都是极好的用度和茶水瓜果,走得也甚殷勤,都猜说是这府里的小姐是嫁一个娶一个,都不落了。
刘氏那里总也沉默,任凭底下去传去。
溪兰乌黑发亮的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可爱俏皮的睨着巯正,头上梳着牡丹吐蕊髻,簪上几朵虞美人的绢制宫花和支碧玉蝴蝶簪,外穿着粉色金色镶边海棠纹的缎衣和月牙色的披帛,画了灵巧的问月眉,点点弯来柔媚俏丽。最是出采的是竟不同往日樱粉色的淡施了红色胭脂于唇上,光艳夺目,不似一般的色泽那样有些须暗,到了唇上真是犹如与佛镀金一般,恁是泥胎也能眩目。
巯正微微一笑,青葱玉指捏起一颗棋子放下,精雕细刻的窗框透过光投照在他青衣白玉的身上有种说不出的风雅,一阵轻风过,卷起他颊边鬓发齐齐掠飞。溪兰看得有些痴了,回望进他眼中一丝促狭,一下心慌眼跳低下头去看住棋盘,也装做苦思。
巯正往椅上靠了靠,微眯了眼看看她,却是自己所喜的那样装扮,发髻精致又不过繁,眉色稍淡且画得不似她平日那样张扬妖媚入骨,还有那胭脂色……禁不住又上扬了嘴角,偏了头去看向外间。
又是一阵过堂风,溪兰披帛翻飞如燕,额头上几缕青丝飞动,睫毛也颤动着,肤如凝脂,娇若桃李,好一位娇怯怯的女儿家。巯正却没有看她,前驱着身子靠上前去,停在她发前一尺,低头,瞬间如在天外云上,销魂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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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有金色芍药花儿的红蜡烛被一一放入了精致的红纱罩笼的灯盏中,那带有香味的独有气息氤氲在这华丽的房内,几名丫头从华丽的屏障后抬去樟木水桶,收拾停当,卉珍上前为她主子批上轻薄的羊绒绣花披风,扶她坐在妆台大镜前又退下。
水雾尚未散去,周身一股湿润香氛,发批散着不时低下水珠子,美眸如一掬清潭水,长长的睫毛下红唇艳丽,不经意的微微上翘着,带着蛊惑的风情,越发衬得少女春情缠绵。白皙的手从素白的广袖长衣中伸出,仔细伸都鼻下,竟是一朵半开的大红山茶,花盘大且重瓣富丽,竟不输于芍药的华妍。原来是新摘了来与她做陪浴的,一时见这朵完好又是正红品色,便起了惜美之心,便在起身时捞了在手中。
早没了香了,再香也是不入她眼的,但还是红得那样刺眼,真是好呢!
一时恍惚,又安自忆起表哥这些日子极其殷勤的关爱,还有——那不同往日里的眼神,每每让她心跳一停,全身发烫,手脚都象被捆住了似的动弹不得,却不愿挣扎,任那火直直烧到了头顶,多快活的日子,若——真能这样一辈子——多好!不知觉脸已经烧红了一片,不知是红烛映照娇色,还是春情勃发。不一会外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溪兰也觉得羞人得很,慌忙把身子直了直,装做看那花去。
进来的是秀叶,她走过来拿了那红漆雕百鸟梳子轻轻为溪兰梳着头,温柔而细致。溪兰看进那镜子里,只见金色的铜镜中暗暗看她不真切,仔细看却见她肤色光润,细眉红唇,头上束成坠云髻,绑着蓝色发带,穿着短袄棉裙,清雅柔媚,晃眼看去到象镜中仙子。
“小姐真是美呢,这唇膏子小姐可还用得合意?”原来秀叶给梳好了头,又开始按例准备她明日妆容所用。看那盒子中红得烈艳的膏子和眼前低着头细声伺候的秀叶,良久说出一句“表哥喜欢自然也合意。”秀叶应下便静静打理衣饰,她原就话不多,却也少有今日般默默。
看着她退下,看着卉珍燃上安眠香请她就寝,溪兰却仍盯住镜子中,红潮点点消退,看着看着眼就模糊了,镜子中分明已没有了她二人,只余那抹红。手中花拿捏起来,狠力一掐,花碎落一地,手上染满了血色正红,抬眼一看镜中,那抹红却在自己唇上,滚烫了她的人。一时间卉珍只见她的主子如冬日般,整个人冷清起来,眉眼冷淡。
“卉珍,”刚刚躺下的她低低唤一声,卉珍正解下金桂花团帐钩,手中的是刚放下的半幅秋水樱草芙蓉花纹帐子,旋即停下静待下文,看着自家小姐睁着眼看着帐顶:“看着”,卉珍轻不可闻的回来了声好便放好帐子,退了出去。
烛光晃动一下熄灭在黑暗中,门轻响过,房中又安静下来。
表哥……你只能是我的啊!我心仪到此已无法回头……帐子里,溪兰蓦地紧紧攥住了杏红色金团花的锦衾,狠狠的用指甲划过,良久转向里,眼角隐隐约约地透出一团极浅的湿意。
夜深,月隐去,一声轻响……
次日午时,“乒啪!”青石板面清脆的回响起突兀的声响,正如那人的愤怒绵延不绝。
“小姐……”眼见着溪兰发髻微散,双眼潮红,风吹起那广袖长裙,已是不对之极,口里的话硬是咽了下去。
半晌,她才敢抬头,看见得却是她的小姐紧紧盯住房悬着的一幅绸缎精工刺绣,红色牡丹艳丽风流;竟带着几分娇怯风情。溪兰红艳的唇似嗔的微微抿着 “哼,好一副富贵牡丹,倒真想飞上枝头呢!”
这边卉珍终是不甘的咬了咬唇,低头道:“小姐,那……”,溪兰挥手,说到,“此事以后再说,最要紧的不是这个……”,“下去准备吧,可要仔细着。”
表哥,最近来得更勤呢!溪兰细细研判着妆容衣饰,小心翼翼整理着细小发饰。镜子里是位眼波如烟,艳丽精致的世家小姐,娇憨华美。当然满意如此的身姿。扶上前来通报的小丫鬟,一抹浅笑爬上嫣红的唇,腰肢盈盈摆动,轻跨过门槛,风激起绚丽的流霞的衣裙荡开去。高抬了头,看到远远风姿俊秀的他正负手行来,眼中的笑再抑制不住。
正飞走在后花园深处的卉珍突然觉得周身煞冷,看看手中的东西不由又一阵寒,低头见着自己的脚狠狠踩过了一朵山茶,留下来的是如泥般破落的残红花汁,如泣如血,印得她双眼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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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仔细想想,哪一个该死去,又是什么死法,才让痛苦不能抵挡,就如言若你曾经经历过的那样。
弥漫之夜
让我的黑雾笼罩了这里,让那些冤魂们出没在这里,寻找不可告人的隐秘,让他们的利爪抓出你们腐烂的心肺然后撕个粉碎,谁也别想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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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的时候,连月亮都知道害怕地躲进云里,伤怀的人儿也不能透过飘渺的云层窥得些须柔光,只得独自枯坐在黑暗的地方,府里四下徐徐嗅着点青草花香味,偶有家养鸟儿啾啾梦余——不算太过凄惨的夜,伸手都不见手的夜。
春天雨还少,晚间给名贵花木补水的工匠一不小心狠狠摔下了只几级的石阶,四仰八岔的一身湿湿答答,水桶和瓢骨碌碌一气滚出老远,惊动起花丛里不知名的东西跳飞开去,再将后面跟着的人吓一跳,噗的一声闷响也摔了,好容易爬起来,鞋不见了一只,直到再打了水来一瘸一拐浇了大半桶水才从桶里勺起来,饶是这样还分辨不清楚给淋到了堆了肥的花树下。
又有院子里送浆洗衣物和被差遣去传饭的丫鬟竟然在一条直直的道上碰了个眼对眼鼻对鼻。那传饭的丫鬟是一个姨娘身边服侍的,送浆洗衣物的是前院的粗使丫鬟,只在送洗时才来院子里,平日里小心看人脸色,哪里想到今天会撞了人了,直吓得不敢吭声。传饭的丫鬟揉着腰抬起身来,对着那撞她的人一阵好骂,连骂带掐的收拾停当,小腰一扭直登登向前去,刚没走出多远,砰的一声碰着了廊上挂的大大的镏金鹦鹉架,身一仰,手一抬便狠狠摔了一大跤,掷地有声。
昏头昏脑间听见鹦鹉飞跑起来,情急去抓,一把揪下了尾巴毛,鹦鹉本是外邦进贡,极稀少的品种,这厢房的姨娘很是爱宠,现下一看却跟杀好的鸡倒真没两样,那丫鬟瞳孔收缩、再收缩,直到听见人声沸腾起来,有谁在叫骂着走近了,便再撑不住昏了过去。
还远没到能燃起廊灯的时候,府里就连连意外,这边鸡飞狗跳,那边喊打喊骂,出了好几出意外,诺大的府里平白飘荡着不安和浮动的气息,弄得人莫名心气浮躁好斗。不意料大夫人传令早早燃了廊灯再点了好些个五福吉祥大灯笼,灯光陆续传开了去,连片的光明,那灯笼红彤彤映得人眼睛生疼,也映得府邸里火红一片,暖色飘荡开来,人心稍稍宁静。
四顾才觉察到异样的天,原来今儿是诡异的早黑了天,这黑浓重阴郁,得连无数的灯笼灯盏都驱使不去,灯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