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已经在桌边等了一会,灯笼斜插在他的后面,光线从背后打在他的身上,显得脸部很暗,发色却很明亮,身姿笔挺而疏淡,像一幅渐渐褪去的绝美图画。
云出的眼眶热热的,笑容却越发灿烂得夸张,“来,尝尝我的手艺。”她将饺子推到唐三面前,将筷子殷殷勤勤地递过去了,然后,托腮,等着他先尝。
唐三并不推诿,接过来,很随意也很优雅地吃了几个,也不做评价,然后,放下筷子。
饿了一整天,只吃这么几个便饱了,他还真到了餐风饮露的地步。
云出撇撇嘴,也不再管他,自顾自地把剩下的二十几个全部吃完,再打一个极满足的饱嗝,非常自得地吹擂道,“还是挺好吃的。”
说完,她起身收拾碗筷,一面继续道,“明天我们再想想怎么下山的法子,今天不早了,先睡了吧。”
“你还想着下山?”唐三看着她问。
云出点头。
“……你到底,为什么而过来?”对于下山的事情,他且不做评价,只是淡淡地,问出心中最大的疑问。
她为何而来?
明明看到吊桥正在燃烧,明明知道自己会砍断这最后的羁绊,若她还想着下山,还想着与这个尘世有所联系,当初,又是什么支撑着她不顾一切地奔向他?
“你并不是唐宫弟子。”唐三继续道,“告诉我,你到底想从这里得到什么?”
得到红包?
自然是不可能的,谁会为了一个区区的红包,将自己的余生都葬送在这里?
“得到你啊。”云出抬眼,很认真地看着他,很认真地,一字一句地回答道,“你上次说过,唐宫的任何东西,只要我开口,你都会给我,而我最想要的是你,你给还是不给?”
唐三静静地看着她,幽深的眼眸冷漠如初,不置可否。
“和你开玩笑的。”云出等了一会,忽而咧嘴一笑,自己推翻了自己的话,“因为我贪恋唐宫的美景,贪恋你的美色,所以就过来了。好了好了,赶紧去睡吧,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你睡哪里?”唐三冷不丁地问。
“我刚才看见很多空房,等会随便找一间好了。”云出摆摆手,非常有主人翁精神地安排到,“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你的房间在哪里,明早我好叫你吃早餐。明天上午吃什么呢?喝粥好不好?”
“云出。”唐三没有和她一起胡言乱语,而是绕回到最初的话题,“我们之前是否见过?”
“嗯。”云出点头,可是头一旦点了下去,便再也没办法抬起来了。
因为再抬起头,她不能保证此时的笑容仍然能灿烂得不引人怀疑。
“这次回来后,有很多事情都记不住了……以后,也可能永远也不会记住。你不该过来的——可逆既然已经来了,这里可以成为你最后的栖身之所。”说完,他翩然起身,淡淡道,“你随我来吧。”
“我先把碗筷洗了,等等。”云出低着头,拿着收拾好的碗筷,飞快地冲进厨房,等再出来的时候,依旧笑得没心没肺,好像没有受过一点伤,不曾(炫)经(书)历(网)过沮丧与悲伤一样。
这一次,换成唐三拿灯笼了。
他走得很缓慢,一步一步,身子优雅闲逸,素净的白袍在风中猎猎地舞,卷着颀长笔直的他,几不胜衣。
云出忽而发现:比起最开始见到唐三时的模样,此时的他,真的瘦了很多很多,那种贵公子般的娇贵已经褪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嶙峋的道骨仙风,好像,随时可以羽化,与这片仙境琼楼融为一体。
这种感觉,让云出心惊莫名。
她突然快走几步,从背后扯住唐三的衣袖,然后,直视着他转过来的、淡漠的眼,低低地祈求道,“不要再离开了。”
纵然可以不记得她,纵然他与她已经毫无干系,她也要他好好活着,好好地在这个红尘俗世里,哪怕和她各自悲喜,也不准离开。
唐三莫名其妙,怔了怔,而后,将灯笼移向旁侧的房间,道,“到了,你今晚就睡在这里吧。”
面前,是一间极精致的偏殿,比起原先的那些房,其华美程度,不可同日而语。
“以后,这便是你的地方了。”等了一会,唐三继续加了一句。
他已经决意接纳她的存在了。
第二卷 京城风云 (七)余情(3)
听唐三说完,云出不由得松开他的袖子,探过头,往殿内张望了一下。
里面的美轮美奂,华彩满目,不可一一描述。
单单只是放在殿角的一支花瓶,上面的纯金勾丝和玉片镶蚀,就足够云出看得眼花。
“早点睡吧。”唐三仿佛没看见云出眼中的惊叹,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转身往右边走去,“我就在你旁边。”
云出这才发现,此偏殿是两间房连在一起的,她的这间比右边的那间似乎小了一些,但装饰风格都很相似。
也不知道原先是谁居住在这里。
不过,能与他睡得如此之近,云出还是觉得开心,算是意外收获了。
道了晚安,她大步跨进自己的房内,踏进琉璃铺成的地板,穿过床前的珠帘流苏,眼前的床榻是用质地非常细密的乌木制成,散着很飘渺的幽香——也不知道那边的床,是不是也是如此古朴雅致?
她平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繁复雕花静静地发了一会呆,然后——睡觉!
万事都可以明天再想,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
然而,这一晚,注定是无法踏实的。
云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折腾了好久,好容易才睡着,便听到有谁在隐隐约约叫她的名字。
其实那个声音极轻极淡,她甚至都没能听清楚,可是心里却那么清晰地知道:是在叫她。
那个声音,宛若来自远古的幽思,确确实实,是在呼唤着她。
她从床上翻坐起来,借着夜明珠的光晕,迷迷瞪瞪地看着前路,然后,顺着声音,慢慢地,几乎半梦游状态般,往外面走去。
到外面一看,唐三的房门是合上的。
她没有惊醒他,反而将脚步放得更轻,那呼唤依旧极轻极淡,可又如丝线一样,层层叠叠地缠绕在她的脑海里,将她牵引向前,越过长廊,越过廊柱,越过那座已经焦黑的雕塑,径直,走进了唐宫正殿。
她停在了墙壁面前,壁门洞开,声音,似乎是从里面传来,让她几乎,忍不住踏进去了。
可是,脚刚刚抬起来,身后便有一只手及时地拉住了她的胳膊,唐三没甚表情的声音从后面淡淡传来,“你想送死?”
云出悚然一惊,抬头看着悬在头顶上的森森寒剑,激出了一身冷汗。
想想刚才的情形,更是觉得古怪至极:难道,这唐宫里有什么玄妙不成?
“为什么会走到这里?”唐三问。
云出摸摸头,讪讪地转过身,把之前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遍,一面说,一面打量面前的唐三:他身上的白袍依旧,头发衣服都整整齐齐的,一点也不像刚刚从床上起来的模样。
敢情,根本就没有去睡。
相比之下,云出可正常多了:被大火燎过的头发本就乱,此时更如鸡窝。衣衫凌乱,外套也脱了,放在了床架上,显然是稀里糊涂从床上爬起来的,这样,也算是证明自个儿并没有说谎。
唐三也没有去怀疑她话语里的真伪,只是若有所思地朝里面看了一眼,然后对云出说,“大概是梦吧,回去继续睡觉。”
“哦。”云出很乖巧地点了点头,冷不丁地问他,“你一直没睡?”
唐三没有回答。
“我现在也睡不着了,不如你陪我到外面走走吧,厄,站站也行。”她殷殷地看着他。
明明是想陪着他,却偏偏说成要他陪她。
唐三哂然,没有拒绝。
最后的结果是——
他们既没有走,也没有站,而是一前一后,坐在正殿前的台阶上。
云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身后的人,却是耐人的沉静。
“其他人,真的全部走了吗?”
夜凉如水,照着地上的白玉,凄凉恍若广寒宫宇,将唐宫映得尤其空荡寂寥。
“既然人已经走了,你也不需要守着这里了,唐三,你也和我一起走,好不好?”云出继续她的游说。
坐在后面三级台阶之上的人,并没有搭理她。
她也没有指望他会一口应承,兴高采烈的,所以,也不觉得失望。
反正,她的策略,本就是打算填鸭式地灌输离开唐宫的念头,免得他再继续死守下去。
更何况,如何下山的法子,她还没想到呢。
“你说,从这里直接跳下去,会不会死啊?”云出开始突发奇想。
深涧之下,一直迷雾浓浓,下面是什么光景,根本无人能知。
也许,竟是一条活路呢!
“你可以试试。”唐三终于接了一句话,还是淡漠的,没甚情绪的,可是云出觉得很意外,这种调侃的回答,还真像以前的唐三啊。
“好,真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就拉你一起试。”她猛地扭过头,笑眯眯地看着他说。
唐三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转身,方才一直凝在她背影上的目光没来得及撤开,就这样撞上她的,她这才发现,他的目光,远没有声音那样平静,从他眼底划过的,分明是困惑与隐痛,如此清晰,也刺痛了她。
“……你想起我了?”她极轻极轻地问,好像吹口气,就可以把这抹奇迹惊退。
唐三的目光已经转开,他的手不自觉地抚上了胸口。
幽蓝的长发,顺着脸颊,垂在两侧,映着秀美如玉的容颜,让苍白的脸有种梦境般的色彩,在他的背后,夜明珠的光亮透过大敞的殿门,让夜镀上了一层薄薄的烟气,也如梦境般,那么不尽真实。
云出微薄的希望已经沉入心底,她低着头,努力让自己重新欢悦起来,可心从来不由人力所左右,她还是沮丧,还是觉得阵阵刺痛无法排解,然后,她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唐三面前,蹲下来,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不记得我不要紧,就当我们是重新认识的,我知道你叫唐三,你也知道我叫云出,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可以很认真很认真地告诉你,我很喜欢你,非常喜欢,如有可能,希望我的余生能和你一起度过,你也请很认真很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可以吗?”
唐三放在胸口上的手忽而揪紧,秀美的眉轻轻地皱了起来,烟波越发深邃,暗涌阵阵,好像在极力忍受什么难言的苦楚。
云出发觉了他的不对劲,担忧问,“你怎么了?”
他重新移开视线,重重地喘息几声,蓝发泛着幽芒,脸色越发苍白,“你走。”他粗声说。
云出怔了怔,站起身,踉跄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他的痛楚似已减轻,呼吸变得平稳起来,再过一会,他的眼神恢复最初的,一往的淡漠。
然后,手轻轻地放了下来。
人也从台阶上站了起来,转过身,往房间的方向走去。
云出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已经踏过台阶,走到了长廊里,她才隔得老远,冲着他喊道,“喂,我刚才的提议,你好好考虑考虑!”
她云出是个小骗子,说谎不打草稿,连发誓也从未当过真。
可是这一次,她说要嫁给他,却不是骗人的。
所以,她要倾尽所有地去兑现,也要证明给唐三看:她并不是言而无信的小人。
忘记饿了如何,无情了又怎样,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别忘了,她可是一只打不死的蟑螂。
唐三的脚步顿了顿,然后,蓝发在夜风里轻扬如絮,人已走远。
第二天,某人起得奇早无比,拿出了看家本事,做了一锅香浓的肉粥,然后,很殷勤地捧到唐三的屋前,敲门。
——俗话说,要想绑住一个男人的心,就得先绑住他的胃。
她混迹骗场多年,也勾引过不少男人,虽然这些伎俩放在唐三身上未免亵渎,可是,天下的道理本都是一样,天下的乌鸦……咳咳,都是一样的黑。
想到这里,云出默了一下,兀自加了一句:可是她的唐三,是所有黑乌鸦里最白最白的那只!
腹诽还没结束,门在敲第三下时,已经无声地打开来。
“我进来啦!”她可有可无地吆喝了一句,然后托着托盘,大喇喇地跨了进去。
唐三早已经起床了……或者,压根就没睡……此时,正坐在窗边,慢慢地翻看着面前的古书,看得很专注很仔细,以至于,连云出进来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等到她把肉粥放在他的面前,他才抬起头,不无意外地看到那张绝对招牌的灿烂笑容。
第二卷 京城风云 (八)余情(4)
“尝尝粥,粤州特产来着。”云出笑眯眯地招呼道。
唐三轻轻地合上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