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木挠挠头,百思不得其解。
老鬼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他负着手,绕着场子走了几个圈,然后没甚语气地说,“如果找不到破阵之法,就把他们逼出来——另外,着人去通知陛下,夜后已经出现了。”
云出虽然两眼发黑,喉咙发涩,却还没有失去理智。
那个接住她的人迅疾地捂住她的伤口,顺后,便将一个带着薄荷味的膏药贴了上去,痛楚立缓。
饶是如此,她也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缓过气来,那人似乎不着急逃跑,抱着云出行了半里,便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将她圈在自己的双臂之间。
大概是喉咙真的伤得不轻,她的呼吸很吃力,动静也不小,哧哧的,好像随时都会断了似的。
圈住她的手臂紧了紧,云出面向着那个人,这样一来,几乎整张脸都要埋进他的胸口里了。
鼻子里的气息却异常熟悉。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如果再做出自以为是的事情,后果不堪设想?”果然,声音也那么熟悉。
云出愣了愣,心中蓦地一松,从刚才开始便一直紧绷至今的神经,也卡擦一声断开了,然后轻飘飘地落于一边。
她像一个一直孤军奋战在战场中的士兵,找到了自己的组织。
“夜泉……”她的脸还是埋在他的胸口,吃力地叫着他的名字。
“别以为叫得这么可怜,我就会放过你。”夜泉终于松开她,勾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她雾蒙蒙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云出眨巴着眼。
她错了吗?
虽然,确实很无力很渺小,她却不觉得自己错了。
因为——本就没有选择啊。
她总是面对‘不得不’,‘必须去做’,在这样紧紧相逼之下,什么又是对错呢?
“你错在,以为你的命还是你自己的,所以可以这样任意冒险,任意糟蹋!”夜泉从来没有重要认真过,蓝色的眼眸深邃如潭,成为墨蓝,接近于黑色,如此诡秘的眼色,甚至透出一点阴鸷来,“记住,从今天开始,你的命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将它拿走,你也一样。”
云出怔住,呼吸得更加吃力了。
面对这个太过强硬的少年,陌生得她无言以对。
“好了,等这件事完了后再和你算账。”夜泉也没有过分难为她,语气一转,又恢复了之前的冷傲。
云出的额头抵着他的肩,迷糊了老半天。
照理说,蒙汗药没这么快解啊,再说了,他又是怎么从集市里找到这里的?
又譬如,唐宫的事情……
夜泉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她一个都想不通,除了伤神。
“他们怎么没有追来?”喘了半天气,云出终于想出一个最近在眉睫的问题。
“他们被困在阵内,一时半刻,不可能出得来。”夜泉的手安放在她的背上,靠着树,淡淡道。
“……什么……什么阵?”云出吃力地问,“你怎么知道……知道……”
“别说话了!白痴!你是不是想以后变声变哑巴!”夜泉听出她声音的沙哑,没好气地斥了一句,骂完后,见云出果然乖乖地噤了声,心中到底不忍,顿了一下,才轻声地解释道,“是古书上记载的一个阵法,叫做八木易象。八木易象适合树林,可以就地取材,得力于眼前的白桦林,以四易八为双数,逢单则吉,利用五行生克的土木之数,以实化虚,虚中有实,可以将他们困在幻象里,一时半刻,绝对出不来。”
云出听得云里雾里,什么五行,什么单双,什么四八,什么虚实,正想详细问一下,夜泉已经一巴掌拍在了她的头上。
“不许再问,你这么笨,解释给你听也没用!”
云出默了。
第一卷 云破月出 (一百四十七)阵伤(1)
老鬼说完,南宫羽“啪”地一下合起折扇,清秀散漫的表情也随之一肃,他也围着旁边的树木仔细地走了一圈,刚开始还不觉得什么,可是,八步之后,四周的景象突然涣然一变,他的面前,竟是怪石嶙峋,人也站在深涧之侧,临渊而峙。
心知有异,也明明记得自己此时是在树林中,但崖风从深涧扑面而来,那迈向前的脚步却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去了。
“老二,回来!”身后,老鬼厉声喊了一句。
南宫羽正要回头,怪石却突然动了起来,如褪去的水墨画一样,变成灰蒙蒙的一片,而后,逐渐变回树林的样子,南宫羽一喜,可是,喜色还没漫出来,又变成了更深的绝望与恐惧。
在他的面前,那棵树上,一个白衣女子孤单单地挂着,长发垂了下来,遮住了她的面容。
南宫羽脸色煞白,手颤抖地向前,口中喃喃着女子的名字。
“玉儿。”
依稀,仿佛,还是多年前的那个下午。
他到处找玉儿,找了很多地方,却总是找不到,知道跑到后山的树林里,他看见了白衣褴褛的她,孤单单地挂在树上,头发也是这样披散着,挡住那张同样绝望的脸,秀美且凄惶。
南宫羽再动不了一步,嘴唇颤抖了许久,终于,迸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呐喊,受伤的野兽,绝境的嘶喊。
“啊——啊——”
飞鸟惊起,雪屑纷纷而落。
雪后的天空辽阔寂远。
“二哥!”阿妩本在老鬼旁边,听到这声嘶喊,不由自主地朝他跑了几步。
老鬼正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阿妩也不过跑了七八步,似乎看见了南宫羽,看他的身影也是一闪即逝,旋即变成了一片鸟语花香的原野,眼前蝴蝶蹁跹,和风暖暖,温柔地拂过她的脸颊耳梢。
花海尽头,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自花丛中站了起来,俊秀尔雅地瞧着她,阿妩欢呼着朝他跑了过去,哪知,刚走近,男子不知从哪里取出一盘白银,推到她的面前。
“对不起,阿妩,我已经成亲了,你走吧。”
阿妩吃惊地看着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天旋地转,鸟声渐远,她仿佛又站在一架高台上,上面堆满了柴薪,台下许多许多张望的人,有人拿着火把,火把的焦烟熏得她几欲流泪。
男子站在人群的最前端,目光陌生而冷酷,“烧吧”,他说。
阿妩呆呆地看着他轻启的唇,那么优美文雅的唇。
烧吧。
烧吧。
……
听到阿妩的尖叫,凤凰木跳了起来,几乎要窜过去,老鬼却及时地扯住他,沉声道,“他们已经入了魔障,你不可再去。听我的吩咐,逢七一停,走到那几个小鬼旁边去,叫死丫头自己出来,每喊七声,就宰一个小鬼!”
从老鬼口中说出‘小鬼’‘小鬼’的字样,本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但现在形势逼人,凤凰木立刻恭敬地领了命,谨慎地用几步一停的办法,走到了包子他们旁边。
“小丫头,如果你再不与你的同党出来,每到七数,就会有一个小孩命丧当场,你自己考量清楚吧。”凤凰木气沉丹田,将这句话远远地吆喝了出去。
云出与夜泉本来离这里并没有多远,这些话,当然听得清清楚楚。
云出身体一挣,夜泉却好像知道她的反应似的,也在同一刻收紧手臂,将她压进自己的怀里。
“别乱动。”
“不是,夜泉,你先走,我出去……他们会做出来的,他们……咳咳,他们会杀……”云出好不容易说了一半,便只能嘶嘶地喘气,那声咳嗽让血从膏药底下渗了出来。
“不要说话。”夜泉凶了她一句,将她搂得更紧,根本就没有出去的意思。
“夜泉……”云出使劲地挣了挣,语气里已经有了惊恐。
“云出,我救不了他们。”夜泉低着头,冷淡地说,就像只是在表述一个无足轻重的事实。
“你……咳咳,你救不了,我救!”云出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使劲地推开他,呼啦一下站了起来。
哪知,她刚站起身,顿觉天旋地转,全身无力。
腿一软,她重新跌进了夜泉的怀里。
或许瘦弱,但已经足够接住她的怀抱。
“难道只有你会用那种蒙汗药吗?”夜泉在她耳畔,低声道。
远远的,凤凰木已经数到了‘六’。
她哀哀地看着夜泉,夜泉却是一脸冷漠,没有悲戚,但也没有轻松,只是冷墨。
“七!”
重物击地得声响。
云出骇然地转过头,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
“一!”
第二轮催命的数字,再次开始。
云出缓缓地低下头,她没有再求夜泉,更没有说话。
她甚至,不能怪他。
夜泉并没有武功,他能救出她,已属不易,而既然就出来,再让她去白白送死,他也做不到。
正如她刚才所说,很多时候,对错是难以恒定的。
可是夜泉的冷漠,让她如此寒心。
在一起生活了六年的人,在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玩乐的同伴,他竟可以表现得如此无动于衷。
“五!”
从五到七,又将是一轮的结束。
“小树……”她又叫了他一声,这一次,却是唤作小树。
夜泉怔了怔。
过往的六年,纷至沓来。
他不是铁石心肠之人,那些面孔的音容笑貌,他也记得清清楚楚。
小萝卜总是欢快地缠着他,万分崇拜地一口一声小树哥哥。
包子也常常托着腮,专注地看着他,叹服道,“小树,你怎么懂那么多事情……”
他不是不记得,不是没感觉。
可是——
感觉能给你力量吗?
以卵击石的事情,岂非只有笨蛋和白痴才会去做?
“我现在的能力有限,必须有所取舍,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你重要。”这句话,与其说,是说给云出听,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
云出当然能明白他的意思,即便他不说,她也能明白。
然而,明白后呢?
也许夜泉是理智的,他永远能权衡出最好的解决之法,可是她不是,她做不到,她就要当个笨蛋当个白痴!
纵然笨死了,那也是她的选择,她可以无憾!
“七!”
又是一阵如击心脏的响动。
“放我过去,求你……”,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无力挣扎,连说话都要无力了,只是眼泪断了线似的流下来,溅到了夜泉的手背上。
“一!”
“二!”
“三!”
……
轮回在继续。
好像余生,都会是这么一场场撕心裂肺的轮回。
终成噩梦。
夜泉轻轻地拢起右手,泪水明明是温热的,可是溅在指尖上,却成了冰凉。
“如果我一直坐视不管,你会恨我,是不是?”他将云出推开一些,盯着她问。
云出摇摇头。
耳边,还是凤凰木勾魂一样的数字。
“六!”
“七!”
“轰——”云出抖了抖,夜泉已经松开她,站了起来。
“云出,无论结果如何,你得相信,我已经尽力。”说完,他将她挪到树边靠坐着,便要转身。
可是,他刚走了一步,衣摆便被云出紧紧地拽到了手里。
他低下头:女孩同样低着头,好像正无比专注地研究积雪的地面,头发凌乱,顶上微蓬的散发纤细脆弱,如主人一样无助却倔强。
“你不要去……”她低低地,吃力地,辛苦地,一字一句地,“我不会……不会恨你。”
本来就不关他的事。
他不过只是在意她罢了。
夜泉久久地凝视着她,然后,眼眸微动,幻化成一抹难言的微笑。
“等我。”他留下两字,然后扯出衣摆,大步朝凤凰木的声音走了去。
树林那头,‘五’字堪堪传来。
云出的手空落落都垂了下来,落在雪上,又重新握紧。
她突然恨透了自己。
凤凰木已经连着杀了四个人,这一次,再没有回旋的余地,而老鬼也以无形真气震开了附近的阵眼,再以袖为绳,将南宫羽与阿妩从幻境中带了回来。
他们虽然脱离了陷阱,可是刚才的幻象太过揪心,此时的他们都是一副怏怏的模样,若有所思地站在旁边。
此时,凤凰木的刀已经挨到了第五个人的绳子。
绳子的尽头,正绑着昏昏沉沉的小萝卜。
他们本只是被下了药,过了那么久,药力渐散,孩子们也开始慢慢地恢复神智。
小萝卜似乎吸食最少的,所以醒得最快。
她刚一睁开眼,便瞧见了黑糊糊的地面,还有旁边雪光闪闪的刀身。
根本都不用想什么,小萝卜开始大哭起来。
说到底,她才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哪里有什么坚韧的概念。
第一卷 云破月出 (一百四十八)阵伤(2)
小女孩的哭声是尖利而嘈杂的,凤凰木烦不胜烦,几乎等不到念第七声,就想解决她了。
“小萝卜。”一个平静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