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司月看着面前这位黑衣少年,渐渐地,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
在遇到云出之前,他自己的影子。
“这次既没有援军,也没有夜之航,南司月,你始终逃不出我的手心。”夜泉冷笑地看着他,高声道,“只要你一死,南王府还不给乱成一团?你处心积虑地让夜之航信任你,可惜啊,你的命却没了。”
“你留住我又如何?夜泉,南王府并不是因为一个南司月而存在,它矗立百年,是几代人的心血与积累,只要它下定决心坚守,即便你倾全国之力,也未必能懂它分毫。”南司月不动声色地回了一句,他的身姿依旧挺直,方才的虚弱一扫而空,举手投足间,从容而雅致。
夜泉敛眸,“你不需要花言巧语,到底有没有用,你就去阴曹地府等结果吧!”说完,他断然地将手劈下,“要尸,不要人!”
唐三闻言一惊,正要跃身扑过来,南司月眉心一挑,一枚莹亮的暗器从宽袖中射出,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要暗算夜泉,全部拢到了夜泉身前,却不知道,在他们后面看不见的地方,唐三被暗器撞得摔到了泥土里,跌了一个狗啃泥,握剑的手臂顿时酥麻了一般。
“南司月,你这个混蛋!”他吐掉口中的草屑,愤愤地骂了一句。
也在那一刻,暗器如暴起的梨花,刹那映亮了这黑沉的天际,一阵倏倏地响动后,所有的火把陡然熄灭,丛林里一片黑暗,一片寂静。
唐三什么都看不见了。
只是黑暗,粘稠的、位置的,看不清前路的黑暗。
夜泉那边也是一阵混乱,然后,混乱渐渐远去。
那是圣山的方向。
另一边的丛林,因为火把的关系,被匆匆赶至的阿堵他们找到的云出,心跳突然停了一会。她猝然回头,朝圣山那边遥遥地望去。
胸口气血莫名翻涌,有什么冲到喉间,终于扶着树干,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几乎要将自己体内的一切全都吐空。
再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他出事了。”云出静静地,轻轻地,如梦呓般,吐出四个字来。
阿堵面色一变,正要率众追过去,却见唐三从黑暗里慢慢地走了回来,一袭白衣,全部沾上了泥土与血迹,变得灰扑扑的,看不出颜色。
秀美的容色惨白而凄楚,他缓缓地走到云出面前,手掌慢慢地摊开,露出南司月赠与他的玉佩,低着头,并不敢看云出,只讷讷地说道,“对不起……”
话音未落,云出已经晕倒在他及时伸出的臂弯里。
阿堵则看了看玉佩,又看了看唐三,神色一凛,咬着牙,几乎要将嘴唇咬出血来,动作却坚定利落,他单膝朝唐三跪了下去。
奉我一生(大结局卷) (三十一)三年一梦(2)
夜泉与夜之航反目的消息,很快传得天下皆知,夜之航的旧部纷纷叛逃至南王府,当然,也有一些年轻的、富有投机精神或者冒险意识的年轻一代,选择了留在夜泉身边,继续淘金。
而之前如火如荼的战局,因为大规模的立场转移,重新归于平静。夜泉果断地放弃江南,江北,甚至于阳朔那一块,直接将所有的兵力控制在夜都附近,以巩固现在动乱的人心。
夜之航亦被他软禁。
南王府那边也没有趁机赶尽杀绝,亦是严密布防,小心扩张。一时间,夜氏王朝迎来了两年来第一次大和平时期。
这个时期,维持了足足三年。
南王府。
夜嘉现在已经正式成为了一个架空的富贵闲人,他还觉得蛮自在的,每天溜溜狗啊,调戏调戏良家妇女啊,这日子,可比当初殚精竭虑的皇帝生涯畅快许多。
如果一定要找出哪一点不爽的地方,那就是唐三啊唐三。
因为过往的种种因由,唐三与夜嘉也算是大半个仇敌了。固然现在的立场相同,可让唐三待见夜嘉,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对于,夜嘉曾纡尊降贵,主动去找唐三解释清楚,“非我与你个人有仇,你知道,我其实一直蛮欣赏你的,只是人在高处,很多事情都必须权衡,这便好像——你在夜都,杀了夜泉那么多人,那些人是不是也死得很冤枉?但是,那些人的家人会不会怪你——这是战争,又不是江湖仇杀……”
如此诸般,说了一大通道理,末了,才分析厉害道,“现在天下未定,那就诛杀盟友,可不是自毁长城吗?”
这些道理,唐三不是不懂。可即便懂了,还是觉得愤愤。
所以,虽然两人一见面就气流紧张,鼻子朝天,倒也相安无事。
这个时候,离南司月出事,已经五个多月。
临平城外,到处是一大片一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如猎猎燃烧的野火,一直烧到了天边。
云出并不住在南王府,而是住在城外的一个别院里。唐三回到江南后,也正式宣布辅佐南之闲,处理南王府的事情。只是,他一直没有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南之闲也是差不多的一丝:暂时由他们顶着,等云出的孩子长大,再交给那个孩子。
到了傍晚时分,无论有多繁重的公务,唐三都会丢下来,陪着云出散步。在开满油菜花的田野上,慢悠悠地踱步。
唐三一直在想,女人怀孕到底是一件多神奇的事情?能够让一个人,脱胎换骨成另一个人。
这样走在五月渐煦的晚风里,唐三常常会忍不住偏过头去打量云出。云出的头发松松地挽成一个髻,有点胖了,可除了腹部外,胖得并不太明显,脸却圆润了许多,散发擦着发鬓,多了一份少妇般的宁静与优雅,眼神也很和润,好像时时刻刻都带着隐隐的笑意。那是从内向外发出的光芒,每到这个时候,唐三就会想起第一次见到云出时的模样,这两个形象明明是相似的,但又判若两人——这种岁月洗练的变化,让他心中涌出一种近乎圣洁的感觉,仿佛,如果能一直这样走在她身边,看着她慢慢地,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从青葱少女,变成垂髫老媪,大概是他能目睹的、此生最大的神迹。
唐三浅浅一笑,转头望着前方渐升的夕阳问,“是不是快足月了?”
“嗯。”云出点头,微笑。
“要不先取几个名字准备着?”唐三想了一个应景的话题,他转头咨询她,“既然还不知道男女,那就男孩女孩的名字都取一些。”
“不用。”云出垂眸,淡淡道,“名字等他回来后再起,现在,只给孩子起一个小名。”
唐三没有做声,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云出似乎一直坚信南司月会回来,只要一天没找到南司月的尸体,她就坚信,他还活在某一个地方,只是那个地方,太远太远,山水迢迢,所以,他还没来得及走回来。
因为南司月从来没有骗过她,答应她的任何事情,都会做到。
他说他会永远在她身边,就一定一定,不会食言。
“小名我已经想好了,叫做远方。”
云出说着,转过头,迎上唐三的目光,极灿烂地笑了笑,素白的脸,依旧没有阴霾,甚至像透着光似的,美得炫目。
唐三怔了怔,突然鼓起勇气,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可不可以……让我听一下?”
云出眨眨眼,失笑道,“当然可以啊,他刚刚还踢了我一下呢。”
说着,云出转过身,背靠着田野上一棵不算高大的花树,微笑着向他示意。
唐三则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如靠近一枚最珍贵最易碎的珍宝,慢慢地、慢慢地、将耳朵贴到了她的腹部,隔着衣服,脸颊依旧能感受云出身上的温热,让他的脸突然变得红艳艳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好像再呆多一会,便会晕眩到窒息。
然后,那轻微的,‘咚咚’的响声,仿佛世界最美妙的声音,电流般贯穿着他。
唐三笑了,很兴奋的样子,“在懂诶!”他惊呼得像个孩子。
云出莞尔,低头看着唐三秀美而纯净的笑脸,亦觉得无比温馨。
可是笑容后,分明又是怅然的。
如果——如果此时在她身边的人是南司月,他又是什么反应呢?
田野的那一边,御珏捧着时新的水果,正要拿过来送给云出。他才刚刚跑到一半,一阵风吹过,压低了层层的油菜花,露出了眼前的那一幕:俊美温柔的男子,贴在婉约带笑的女子身前,两人都是喜笑妍妍,他们身后,灿灿的金黄色在夕阳下铺成极热烈的背景,动人心魄。
御珏没有惊动他们,转身走开了。
他其实还带来一个不大确定的消息,可现在,也不知道是该说,还是不该说……
圣山山崖。
在吊桥被毁掉后,中间的深涧便显得更加云深雾绕,生人勿近了。
从山顶上往下看,除了雾气,还是雾气,根本看不到底。
即便能看到底,也一定是极深极深的,那些来圣山朝拜的人甚至传言:这下面啊,是直通地狱……
没有人下去过,而下去过的人,也没有能再上来的。
可其实,下面是有人的。
不仅有人,还有两三个村子,有牲畜,有溪流,有欢声,也有笑语。
千年来,这个地方一直没有外人涉足,即便有人不小心从圣山摔下来,还未着地,便被一路上的藤条树枝,缠在半空中。
南司月是第一个。
不知道是不是寒冬的缘故,那些半山腰如蛛网般的藤条变得异常脆弱,他在几番缓冲后,落到了一堆松软的枯草上。
正在将枯草扎成禾把的小姑娘吓了一跳,等她站起来,细细地将南司月端详清楚后,脸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姆妈!”她冲着屋里大喊,“这里有一个人掉下来了!长得可好看呢!”
围着围裙的中年妇女一面擦手,一面匆匆地跑了出来,待看见南司月后,她赶紧转身,拿起锅碗瓢盆,哐哐当当地敲打起来,“有人掉下来了!有人掉下来了!”
于是乎,满村的人全部倾巢而出。
简直万人空巷啊。
他们急于知道他是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也急于知道外面是什么世道。
毕竟,他们这一群人,在这个山谷里住了足足一千年了……或许更久吧……谁知道呢,时间一旦长了,就变得模糊起来……
可是,南司月一直没有醒来,皮外伤倒没什么,只是不住地发高烧,偶尔会不停地叫着一个名字,偶尔,会紧咬着下唇,仿佛经受着万火焚心之苦。
这里的人都谈不上多高明的医术,因为,也极少人生病,他们只能将平日里有效用的草药一股脑地熬了,喂给他喝。
看得出来,这个神志还没有清醒的男子,在很努力地配合他们,他有股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力和求生意识,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度过难关。
半个月后,情况终于慢慢好转起来。
奉我一生(大结局卷) (三十二)三年一梦(3)
南司月彻底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天后了。这些天,他一直昏昏沉沉,每天被灌着稀奇古怪的草药,竟然很侥幸地、没有因为药性相冲而身亡。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傍晚时分,冬日的残阳透过窗棂,射在了他的眼睛上。
南司月下意识地抬起手,遮着眼帘,琥珀般的眼眸缓缓地睁开,迟滞地打量着身侧的环境:古朴的桌椅,上面摆放着形状简单的瓦罐,门帘是简单的一块灰布,还没点灯,屋里暗沉沉的,像那种废弃已久的城隍庙。
他正犹疑着,门帘已经被掀开,南司月将手放下来,半支着身子,往那边望过去,可是头还没完全抬起,身体又重重地跌回床上。
躺了而是多头,早就没了力气。
那个掀帘而进的小姑娘赶紧走了进去,将一碗黑糊糊的药放在南司月身边的小桌子上,惊喜地看着他:“你活了呀!”
南司月茫然地看着她。
“我们都猜,你死定了呢。”小姑娘还在哪里自顾自地说着话,见南司月还是一脸茫然,她笑眯眯地自我介绍道,“我叫艾棠,是我把你捡回来的!”
南司月眼眸微动,低声道了声,“多谢。”
也许是太久没有开口的原因,那两个字嘶哑得厉害,几乎听不见。
“你发了十几天的烧,大夫说啊,你的嗓子烧坏了,一时半刻是出不了声的。哎,你会写字么?”艾棠很活泼,说话风风火火的,这一点,与云出倒有点相似。
想起云出,南司月露出一温柔至极的笑,艾棠刚好折身拿过一根炭条和一张粗劣的纸,递给他时,看到南司月在笑,动作不由得顿了顿。
捡到的那天,就知道他长得极好看,让人忍不住看了一眼,还看一眼。他刚刚被搬到自个家的时候,满村的女人都跑来围观,后来,还是被家里的男人强拉回去的。
而今才知道,那算什么啊,他最最好看的时候,原来是笑的时候。
笑得——就像那朵只在凌晨时刻刹那绽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