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八章 枯配渐随红日丽
“哀家喜欢你,就是因为你有一股子不舒服的韧劲儿。明知道走进了死胡同,也非要撞开南墙。怎的从前的乌喇那拉侧福晋如今却成了霜打的茄子。这不是还没入秋呢么?你急什么?入宫那一年,你才十九,如今也不过二十九岁。日子还长着呢。”太后搓了搓双手,揉了揉自己的鬓角,慢慢的露出欣然的笑意。
盼语已经觉得身心俱疲了,她不想再费神和太后对话,也不想勉强自己去想不开心的事情。只想找一个只有她自己的地方好好把自己藏起来,哪怕是暂时的忘掉这些纷扰,也可以换来片刻的宁静不是么。“太后恕罪,臣妾真的很累,告退了。”
虚了虚凤目,太后没有拦着她:“但愿你是真的能想明白。”摆手示意她下去之前,太后泫然微笑:“你让人去给李玉传个信儿,就说明儿一早下朝,让皇上来慈宁宫坐一坐,哀家有话要说。”
“是。”盼语轻应一声,咬住了唇瓣,迈着逃一般的步子从内寝之中退了出来。这熏透人的檀香味儿,她是真的受够了。
翌日,弘历下了朝,着李玉送了好些新入京的果品到长春宫,随后才去了慈宁宫。
迎在宫门外的侍婢一水儿的年轻丫头,早已经不是从前的旧人。个个面生的厉害,弘历似乎都没有见过。这样反而好,看过之后,心也安定了不少。
“给皇额娘请安。”弘历周正的行了礼,眉眼之间亦显出亲昵之色,皆因太后身边侍奉的丫头不少,有外人在,该给的脸面总还是要给的。其实若不是皇帝,弘历根本不想做出这虚伪的样子,喜欢谁,不喜欢谁,皆能由着性子来,何必虚以委蛇,浪费自己的心力。
太后自然是欣喜,就着小丫头的手起来,亲自去扶了一把。“快起来,秋已至,风凉地湿,看伤了膝盖。”
“谢皇额娘。”弘历顺势起身,凝神而笑:“儿子进来诸事繁忙,加之慧贤皇贵妃薨逝,后宫里颇为不安宁,倒是鲜少来慈宁宫给皇额娘请安,望您恕罪。”
“皇上虽然来得比从前少,但成日里送来的东西却不少。知道哀家虔心礼佛,所需的佛器佛经总是不间断的送过来。哀家读诵经文,抄写经书,心越发沉寂,倒是安宁不少。皇上不用惦记着,哀家好得很。”
寒暄过后,太后便打发身边的人去准备果品、糕点,奉上香茗。将身边的人一股脑的支开,这才顾上和皇帝说一说光鲜靓丽表面下,藏匿的腐臭与污秽。“皇上明知道愉妃是哀家的人,也知道哲妃殒折她之手,怎的还将她册封为妃?是表明皇上对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了呢,还是皇上另有所图?”
方才还是母慈子孝的画卷,待内寝的奴才都出去,场景立刻变得剑拔弩张。弘历被眼前的事实逗笑,勾着唇角冷哼一声,轻嗤道:“皇额娘真是心急,奴才刚退下去,便沉不住气了么?册封愉妃之事乃是后宫之事,后宫之事自有儿子与皇后担待,皇额娘实在不必操心。
且说,那哲妃富察氏究竟是殒折愉妃之手,还是太后您,恐怕明眼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顺藤摸瓜也好,从严处罚也罢,只怕轮不到愉妃!”
“呵呵……”太后成日里总爱这样笑,笑声阴戾而尖锐:“这么说,皇帝你是来向哀家兴师问罪的了喽。”
“逝者已矣,死者已矣。无论是哲妃,还是慧贤皇贵妃都已经弃朕而去。既然是过去的事情,朕不想再提。皇额娘,您从前朝就勾心斗角的过,一直到如今仍旧如此,就不觉得累心么?”弘历对上她狭长的凤目,冰冷问道:“就没有想过停下来,享享清福么?”
“清福?”太后仰面,干笑两声却忽然哽咽:“自哀家嫡亲的儿子生下来就咽气开始,哀家哪里还有什么清福可享。弘历啊,你拨弄着十根手指头好好算一算,哲妃的死,是哀家欠你还是帮你,难道你就理不清楚么?
哲妃浅薄,又是富察氏的女儿。虽然不及皇后母家那么显赫,但也终究是有顽强后盾的嫔妃。她膝下有你的长子,更加有恃无恐,倘若你因为厌弃她而惹出事端,哀家只怕事情一发不可收拾。须知道,即便是哀家,在先帝临死之前也并不清楚后继之君到底是谁。
不能有一点意外发生,哀家不容许在最关键的时候,弄出个如此浅薄肤浅,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子毁了你的前程。”
“别说的这样好听。”弘历丝毫不以为然。“你舍不下的,岂会是我的前程。若是弘昼登基为帝,你只会成为贵太妃。因为你从来就不是皇后,更不可能成为母后皇太后。”
太后猛然站起身子,眼里尽是灼热的岩浆,恣意喷射。但仅仅是一瞬间,她的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泊,慢慢的重新坐好。“没错,你说的一点也没错。哀家从来就不是皇后,所以哀家的养子当上了皇帝,哀家不过是贵太妃,只能住寿康宫、宁寿宫。
所以,帮你走上帝位是哀家唯一的选择,也是必然要做的事情。否则,先帝那一朝的浴血奋战到头来不都是徒劳么?哀家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一无所有,更不能看着辛辛苦苦抚育的四阿哥成为寻常富贵王爷,投闲置散,权利遗失,这简直比要了哀家的命更可怕。”
说到这里,太后稍作停顿,留出一些空闲给皇帝。可惜,皇帝似乎并没有想要说什么。若此,太后接着自己的话头继续说道:“那时候,你未必知道自己不是哀家亲生的。而哀家动手,是全心全意帮你登上帝位。不错,皇太后是哀家在做,可皇帝却是你在做。”
弘历阴冷一笑,含凉凝神:“说来说去,皇额娘还是想将好处搁在儿子身上。”
“否则呢?”太后反唇:“弘昼是哀家的样子,几个月大就抱在哀家怀里一直抚育成人。而你,却是被当做哀家嫡亲骨肉,教养在宫里。若论情分,哀家对弘昼并不逊色你多少。甚至,哀家可以轻而易举的除掉裕贵太妃,她一死,弘昼若登基,就必得尊我为皇太后。为何我要选一条难走十倍百倍的路呢?还不是因为你!”
这一点弘历倒是深信不疑。凭太后的手段与心思,要除掉裕贵太妃而又不漏痕迹,还真不是特别难的事情。“皇额娘叫儿子过来,难道只是想说这些陈年旧事么?”
“自然不是。”太后微微一笑,慢慢的勾起唇角:“皇上不是一直想弄清楚,萧风究竟死于何人之手么?”
总算是说到了重点,弘历捋顺了自己的眉毛,捏了捏鼻梁骨:“倘若真是皇额娘所为,您尽可以不必向儿子解释。”
“哼。”太后垂下眼睑,略有些松弛的眼皮就将眼里的光彩遮住。“不愧是哀家抚育长大的儿子,你果真聪明。”
“朕却不知道,皇额娘是在赞美自己,亦或是朕。”弘历不想和她都圈子,直截了当问道:“紫禁城内外,还有谁能左右皇额娘您的心意?”
“裕贵太妃。”太后好不加以掩饰的答道:“从前她依附哀家,事事以哀家为先,哪怕是在先帝面前,也只敢讲哀家的好,讨哀家欢心。这么做不是为了哀家,而是为了弘昼。所以,今时今日,她的所做所为,依旧是为了她嫡亲的儿子。”
弘历见太后对上自己的眸子,只喟叹而笑:“萧风从前是朕的伴读,与朕一起长大。习武、狩猎、骑射无论做什么,几乎都是形影不离。为着这自幼的情分,朕对他一再容忍。可惜啊,他走了一条与朕背道而驰的路。为皇额娘您办事儿,死有余辜。”
“哦?”太后微微一震,竟不知道皇上会如此看待萧风。“他不是你知心人么?怎的你翻脸无情,竟然如此决断?”
“从前是,朕也给过他许多机会。可惜,朕方才也说了,他死有余辜。若此,朕还要感谢弘昼出手,帮朕了解了一个心腹大患。也保全了朕的一世清明,否则,倘若传出去了,不知道那些言官御史又要怎么诟病朕无情无义呢。”弘历冷冷的笑着,眉目里都是凉薄之意。
太后哑然无语,见皇帝起身要走,忙不迭追问一句:“你就不想知道弘昼为何要这么做么?还有,裕贵太妃如何又能左右哀家的心思?”
弘历停下脚步,背对着太后:“皇额娘,若是您还想继续留在这慈宁宫里享清福,就放过兰昕吧。朕不想再听见只言片语诋毁兰昕的话。她是朕的皇后,更是朕的妻子。其余的事情,您看着办。”
“你嫡亲额娘还没死。”太后从牙缝里,恨恨的挤出这句话。“她还活着,好端端的活着。”
“那又如何呢?”弘历反问,仍然没有转身:“手里捏着她的性命,也是捏住了皇额娘您的荣华富贵。儿子真的看不明白了,若是果然如您所言,您又怎么会轻易就让朕知道她的消息。不怕朕翻天覆地也要查清楚此事,断了您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么?”
又是冷冷一笑,这一回,太后真的释然了:“那是因为,哀家看清楚了你,你没有胆子迎她入宫。雅福姨母的身份是伪造的,可她口里的故事句句实言。弘历啊,你是不敢承认你自己卑贱的身份吧!”
第六百一十九章 九重彩浪浮龙盖
弘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愤怒,被太后这样戳穿,多少会觉得有些不自在。“皇额娘,倘若儿子的身份揭穿了,对您有什么好处?彰显先帝宠爱您之深么,哪怕您没有儿子也能将朕抚育长大,荣登大宝?还是……皇额娘您已经生无可恋了,一心想要随着先帝赴黄泉?”
虽然没有动怒,可眉宇之间凝固的那股子帝王威严,足以将面前的太后震得微微发颤。弘历缓缓而来,径直停在她面前:“朕知道你手里攥着先帝的血滴子,朕也知道,哪怕是朕的养心殿,都暗藏着你的眼线。所以对你而言,紫禁城里的风吹草动一定就展现在你眼前。只是皇额娘,朕有些不明白了,再贪恋权势都好,你能得到的,不还是区区的太后之位么?”
太后没有想到,皇上是有备而来,不免冷蔑而笑:“知道又如何,皇上你没有证据。哀家穷尽此生,也从未当过皇后。旁人皆以为你皇阿玛有多宠爱哀家,其实就如同你宠皇后富察氏一样,不过是贪恋哀家母家的权势罢了。
即便真如皇上所言,哀家谋算一辈子,也不过是区区的太后,终究一无所有。那哀家也要拉上垫背的,让那些有负哀家之人,随着哀家一起下黄泉。”
弘历知道,太后口中有负之人便是皇后,心里更加反感:“皇额娘是真的不肯收手,一定要鱼死网破么?”
“不错。”太后岿然不动,镇定而笑:“其一,揭穿你的身世,让天下人知道乾隆皇帝的身体里,留着至微至贱的汉人血液。其二,废后另立,哀家要让讨厌的富察一族永远滚出皇权政治之中。两者任选其一,皇上你是会不顾惜自己的名誉还是舍弃你所谓最爱的女子?”
清冷的笑声震耳欲聋,在宁静的慈宁宫内殿上经久回荡。这是弘历听见最好笑的笑话了。“皇额娘胸有城府之人,难得会把话说的这样明白。迂回九转才是您的心肠,如此坦荡倒是让朕难以权衡,不晓得该如何应对了。不过,皇额娘,儿子也有一物要亲自赠予您。”原是不想拿出来的,但此时已经是最好的时候了。
弘历将手指伸进左手的袖口,小心取出了一个纸卷。“这上面,都是先帝血滴子的记载。姓名、职务、职责诸如此类,太后请细细过目。”
太后狭长的凤目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彩,毫不迟疑的从皇帝的手中接过那纸卷,展开来看。一个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逐一映入眼帘,竟然毫无缺漏,这算是一网成擒么?
虽然太后没有说话,但她的狼狈,她的仓惶,她的不安与畏惧,都被弘历看得一清二楚。等了许久才等到这一日,真是大为痛快。“儿子今儿又开了眼界,能从皇额娘脸上看出不一样的神情,且还是这样的狼狈不堪。皇额娘,您真是心疼儿子,知道朕最想要什么。”
“你……你如何得来?”太后咬牙切齿。
“萧风心怀不轨,屡次违背朕的心意,为何朕要容忍他活到这时,就因为他离京的这些年没干别的。一直暗中替朕打探关于血滴子的事情。皇额娘也许不知道,就连愉妃的母家朕也早就已经暗查清楚。之所以晋封其其格为妃,也正是因为她可怜。
由始至终都被皇额娘您蒙在鼓里,逼迫着做了不少不得意的错事。朕不是盲的,其其格这些年的改变朕都看得一清二楚,相反,皇额娘您却不知道,还当儿子是几岁的黄口小儿,任由你摆布诓骗。”
太后是第一次感觉到,站在她面前的人,再不是那个咿咿呀呀的四阿哥,而是高高在上的乾隆皇帝。他竟然无声无息的,将所有的事情的玩弄在鼓掌之间。非但断了她的后路,竟然连底细都摸的一干二净。而自己却傻兮兮的以为,后宫里的波谲云诡,从来就没有逃离过掌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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