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不敢大意,臣……”曹秦川原是想说,一切的一切,他都是按照皇上的吩咐,仔仔细细来办的。可这样的话他如何敢宣之于口,亦只能说该说的:“臣拼尽全力而为,必然不会有疏漏之处,望皇上明察。”
“你是知道朕的。”弘历的语气越发的轻缓:“朕不喜欢欺瞒不实之言。今日,朕姑且信你,此事除了你与朕,便再无人知晓。倘若事情有什么不妥,后果……就不用朕对你明说了吧。”
曹秦川重重叩首,连连道:“臣明白,请皇上放心,臣明白该怎么做。”
“出去吧,朕想好好陪一陪太后。”弘历已经不耐烦这样与曹秦川说话了。明明对着的是个老奸巨猾的狐狸,却还不能一下子就将他捏死在自己的掌心,那种厌烦的腻味之感,可想而知。曹旭延这一退出去,弘历俊逸的面庞,便渐渐浮现一抹看不透心机的笑意。
“皇额娘既然早就醒了,何不与朕说说话呢。假寐能养精蓄锐倒是不假,可也错过了与儿子说知心话的好时候。这里多静啊,皇额娘,您听,那鎏金的香炉里,香粉燃烧的滋滋声都能听见。怎么会听不见彼此的心声呢。”弘历略微欠身,让自己的面庞紧紧的贴在太后脸前,动容而笑。
果然话音落不久,太后便蹙着眉头,睁开了双眼。狭长的凤目里,满满是皇上的影子,这一看,便激起了太后的恼怒:“哀家含辛茹苦,养育你三十二三年,你就是这样回报哀家的么?”一开口,太后才发觉自己使不上劲儿,真真儿是气若游丝。
所幸皇上离着近,这话一字不落的听清楚了,笑意便更阴戾几分。“若非太后含辛茹苦的抚育,朕或许成不了大清的国君。可若要朕选,朕宁可与自己的嫡亲额娘在一起,也好过自幼便跟在你这样蛇蝎心肠的毒妇身边。无所不用其极的算计每一日,每一天,直到登基为帝,朕依旧摆脱不了你的控制。皇额娘真是好谋算,朕佩服的五体投地。”
太后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她一直都以为皇上是信了她的话。否则,他怎么肯日日都来慈宁宫陪她用膳,否则,他有怎么肯如此尽心的侍奉在床边。成日里对着自己恼恨的人,佯装亲密,难道他就不会觉得恶心么?
“皇上与皇后不亏是多年的夫妻啊,夫妻同心,竟然如出一辙的想到了这个绝妙的好法子。”太后的身子一向硬朗,从前的病痛,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的说辞。可这下却是不同了,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病着病着,她的身子就不是自己的了。“我百般小心,一口汤药也不肯喝,皇上是怎么将毒送进哀家口中的?”
弘历诡异而笑,眸子漾出敌意:“皇额娘说什么呢,朕怎么会对您用毒。只不过有些东西能吃,有些却吃不得。朕日日陪着皇额娘进膳,自然是小心侍奉着皇额娘的饮食了。”
“在膳食里?”太后惊疑:“皇上同样用了,怎会无碍?”
这一回,弘历没有直接回答太后的话,而是冰冷一笑。
太后心恨难耐,目光里更渗透着旁人无法触及的森冷:“你笑什么?”
“儿子不过是再想,皇额娘您谋算了一生,从王府到深宫,究竟谋算到了什么?权势地位,富贵浮云,还是先帝的真心,亦或者是儿子的孝心。怕只怕,到头来黄粱一梦,什么都成浮光掠影。”弘历毫不客气道:“您斗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难道会想不出有什么法子确保朕无恙,却可以让你越发虚弱么?”
太后虚了虚凤目,凛然道:“许你真的没有用毒,用的不过是寻常的草药之物,单一的一种对身子到底无害,混合在一起,却足以致命。皇上龙体要紧,自然不会拿自身犯险,可倘若你不想哀家活命,也着实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吧。拧断哀家的脖子,不过是你一句话的事儿,有什么为难的。天下都成了你的,哀家能谋算你什么?”
弘历伸手,轻轻的扶起了太后:“皇额娘坐着与朕说话吧,您这样躺着,朕仿佛再同一具尸首说话,怪不自在的。”
太后没有耸肩,任由皇上将她扶了起来。实际上,她的身子似乎一下子就跨了下来,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了。“皇上会有什么不自在,这一切不就是你想看到的结果么?你现在如愿以偿了,普天下的黎民百姓紧紧会知道,哀家是寿终正寝,又有谁会知道,哀家养育了这样一个好儿子,亲手夺去了哀家的性命。你……这样做,就不怕下了九泉,无颜面面对列祖列宗,面对先帝么?当年之事,先帝若不知晓,哀家怎么能将你养育在膝下。你可曾想过?”
弘历果然被这话拿住了,眉心蹙成了一团乱麻。难道说,谋算自己嫡亲额娘,连先帝都有份儿?那么额娘的出身是有多么的微贱,还是……还是这其中另有隐情?冷哼一声,弘历故意不上当:“太后自诩睿智狠戾,却谋算不到皇后的凤位。又自以为缜密,却不知朕早已经知晓您并非嫡亲额娘。到如今,太后黔驴技穷了,便要搬出先帝来压制朕了么?”
“是马齐!”太后登时恍然大悟了:“当年之事,唯独富察族人才知晓,必然是马齐将这线索告诉了你。”恨得牙痒,马齐果然好谋算,怕自己对他的后人不利,这么要紧的事儿不告诉皇后,反而径直禀明了皇上。
如此一来,皇后倒是安然无恙了,可皇上却满心是恨。?弘历有些不想说,但却不得不说:“皇额娘说的不错,马齐的确是知情人。可皇额娘您别忘了,朕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凡事不会只凭一面之词。这些年风风雨雨,多少迷雾重重,难道您真的以为,一块玉牌就能让朕信服么?”
太后仰面冷叹,泪水顺着冰凉枯黄的面颊缓缓往下淌:“是哀家小觑了你,皇上你果然长大成人了,皇额娘这点算计,在你眼里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朕最错的,便是信了你的挑唆,与皇后反目。致使皇后心灰意冷,在永琏最需要的时候,冷落备至,懊悔一生。”弘历咬牙切齿:“皇额娘啊,您好好的当朕的皇额娘不好么?为何就不能好好颐养天年,非要生出这许多闲事。逼得朕不得不走这一步。”
“让皇上当几年大清的国君,再退位让贤,交出手中的权柄,皇上可愿意么?”太后含笑,虚弱无力的问道。
“难道这些年,朕对太后还不够尽心么?”弘历反问:“比不得你手中的权势要紧?比不得后宫的和睦要紧?皇额娘,您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了,你要那些权利做什么用?换回青春,换回康泰之身?还是,能换回先帝的心,重新册封您为皇后?”
太后淡淡一笑,眸子里已经没有恨意,只有讥讽:“皇上说的可真是好听啊,皇上就不怕自己一错再错么?”
第四百三十一章 : 梦破五更心欲折
一分一分的将心沉下来,弘历不疾不徐道:”马齐离世之后,朕才辗转得到当年先帝交托给马齐保管的密旨。密旨里既有先帝对朕的叮嘱,亦有先帝不册封太后的真实缘由。在此之前,朕虽然怀疑过您并非嫡亲额娘,可到底没有确定。待您之心,亦是身为人子该有的孝敬与亲厚。”
对上太后依旧锋利的眼眸,弘历只觉得满心伤痛,他的语调渐渐的慢下来,他的仇意却于胸口滚烫的翻滚,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怨怼马齐。为何一定要对他说明真相呢,若是只在心里存了个疑影,也不会闹得今日的局面,这算是断送了他与太后的母子情分了啊。
“皇额娘可知,马齐领富察一族上书,否决先帝立后之事,其实根本就是先帝的授意。先帝知晓皇额娘您的心性如何,亦晓得您最想重权在握,于是才故意请马齐合演这出戏。说到底,马齐与富察一族,不过是替先帝担了虚名罢了。谁让皇额娘您太过司马昭之心,已经热惹得先帝不敢专宠于您,而是费尽心思日日提防他这枕边人。”弘历一口气说完这番话,登时觉得心里松快了不少。
眼前容色枯槁的太后虽然苍老病态,可依稀能从她的面庞,瞧出过去姣好的容貌与风姿。无可否认,太后年轻的时候,也是满八旗的翘楚,是先帝心头上的人。可惜,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一份贪婪足以毁掉一切的美好。
“许是……许是先帝不想离间咱们母子情分,关于朕并非太后嫡亲骨肉之事,先帝只字未提。倒是马齐的密奏中,寥寥草草的概述了一句。先帝叮咛朕,要侍奉皇额娘,要向皇额娘尽孝,却还密旨告诉朕,皇额娘与富察一族的心病。这不是太奇怪了么?所幸还有马齐的密奏,朕瞧过了,总算是明白了先帝爷,朕皇阿玛的用心良苦。”弘历缓缓的闭上眼睛,不愿意让太后瞧见自己眼里的那一份沉甸甸的痛苦。
长久的唏嘘,弘历禁不住忧思满怀道:“皇额娘,迷途知返吧,朕念在昔日的情分,必然会允你于后宫安度晚年的。你的身子既然不济,那就好好养着。朕依旧会给你最好的药,衣食无缺,只是,别在插手朕后宫之事。放过朕的皇后吧。这些年的风风雨雨,相扶相持,朕不能没有皇后。权当是朕求您了。”
太后冷笑一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真是又薄情有博爱啊,手心里捧着慧贵妃,心里却搁着皇后,那娴妃呢,娴妃在你心里就没有一席之地了?还有纯妃,她为你诞育皇嗣的功劳,你尽可以忘怀么?却偏偏,你的好心博爱都用在哀家身上了。
你将哀家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又不取哀家的性命,看着哀家苟延残喘,看着哀家生不如死,这比直接扭断哀家的脖子要让人痛快得多吧!还是你觉得,告诉哀家,先帝爷其实一直提防着哀家,对哀家数十年的情分终究脱不了疑心,就能损毁哀家的意志?
无权无势,又百病缠身,哀家的心智再不清醒,只怕是要自挂东南枝了,如此一来,你便真就是高枕无忧,可以与皇后和和美美的过安宁的日子了!”太后轻蔑的冷笑起来,因为虚弱无力,这笑声不禁断断续续的,让人听着很不舒坦。“可是皇上,时间哪有这么多和和美美的事儿?尤其,这还是在紫禁城!”
言罢,太后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喝一声:“雅福……你进来。”
早就立在门外的雅福,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身影,她近近贴在门扇上,希望听见皇上与太后的对话。因为这席话,是她盼望了三十二年的坦诚,因为这些话,她做梦都想能由太后口中说出来。
这会儿,闻得太后唤自己,雅福的心还是情不自禁的颤抖起来。她整了整自己的领口,又抻了抻衣角。好整以暇,似乎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生怕有一丝做的不够好。推开内寝的门,雅福闪身而入,又警惕的将门掩好,不留一丝缝隙。“太后唤奴婢前来,莫不是要当面说出当年的事?”
弘历有些不解,诧异的凝视着面前的雅福。
太后阴冷而笑,气短声嘶:“皇上只是知道哀家并非嫡亲额娘,却不知道他嫡亲额娘是谁,又为何情愿抛下他,抛下荣华富贵,让哀家养育她的孩子。雅福你潜伏在哀家身边这么多年,虽然不是忠心耿耿的,可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哀家今儿就赏你个恩典,由你亲口告诉皇上,你到底是谁,他到底是谁,这样便是最好的了。”
这番话说完,太后只觉得口干舌燥,不知是话说的太多了,还是体力有毒所致。只是全身都脆生生的疼,不敢碰不敢动,好像卯足劲儿动一下,便会不小心折断手脚,着实让人害怕。这种感觉深深的刺痛了太后的心,让她觉得自己忽然就变成了弱者。真正的弱者,命运永远攥在旁人手心里。一辈子要强,临了竟然是这种下场,太后怎么会甘心如此。
她实在是太不喜欢这种感觉了!
雅福还未曾开口,泪水便扑簌簌的涌出眼底,不受控制一般。
弘历敏感的察觉到什么,他想过一千种可能,一万种可能,却不晓得知晓自己身世的人,成日里近在眼前。“姑姑,慢慢说。”
“皇上不该唤我姑姑,该唤我一声姨母。你母亲,是我嫡亲姐姐。”雅福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将当年之事细细又对皇上讲了一番,从圆明园的小宫婢,到被先帝爷宠幸,一朝诞下了龙子,再到失去踪影而孩子成为旁人的骨肉。
三十多年的事情,雅福言简意赅,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说的明明白白了。她哽咽,她啜泣,她也欣喜,欣喜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将这藏在心底数十载的秘密亲口讲给皇上听。
可越是听,弘历越是觉得头皮发麻。他不是没有猜想过自己的身世,甚至不止一遍翻看过先帝爷时后宫的存档记载,他总以为,太后不过是夺了旁人的骨肉来养,而他嫡亲的额娘,或许这会儿还好端端的活在寿康宫中。
谁知听了雅福这番话,心凉了半截。原来他非但没有高贵出身的额娘,且他身上还留着卑贱的血液。这些也就罢了,雅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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