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在自己的本子上了。
为了见一个病人的家属,而衷心地祝愿病人病得久些更久些,魏晓日觉得自己有些卑鄙。但他却不能驱除它。想想……,可有什么坏处吗?好像,没有。对病人和对她的家属,并无实质性危害。那么,就没法强迫一个医生不能这样想了。
魏医生从夏早早的病房出来,见到薄护士。
薄护士说:“魏医生对工作很负责啊,一天查好几次房。”
魏晓日说:“你不觉得夏早早是一个非常惹人喜欢的孩子吗?”
薄护士说:“我倒觉得她的妈妈是一个非常惹人喜爱的女人啊。”
薄护士心里暗恋着魏医生,魏医生竟完全没有感觉。魏医生不喜欢搞医务的女人,那理由很功利。你想,一家里有一个人从事这种悲悲戚戚的事业就足够了,找妻子不是为了开诊所。他对医学已经懂得太多太多,实在想换换空气。因为全无这方面的居心,他竟听不出薄护士话中的酸意,反倒以为遇见了知音:“是啊,只有可爱的妈妈才能生出可爱的女儿来么。”
薄护士把手中的玻璃瓶子碰得叮当乱响,险些变成一堆碎碴。
每星期的这个下午,卜绣文会到医院里来看女儿。
魏医生就像一个知道野兽何时喝水的猎人,准时来查房。于是他就会“碰巧”遇到卜绣文。他们就会海阔天空地聊天,逗得夏早早咯咯直笑。别看卜绣文在其他场合精明泼辣得像猎豹,在女儿面前,她总是作出快乐的样子,有的时候和夏早早笑得抱成一团,真像是一对姐妹呢。
每逢这时,魏晓日会看得走神,心想这个女人年轻的时候,小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一定和夏早早长得一模一样吧?
当然这句话有语法错误,应该是夏早早和她母亲小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但魏医生不想换过来说。对他来说,妈妈比女儿更重要。当然,卜绣文的年纪已经不轻,魏晓日觉得年纪这东西很奇怪,双面剑。让一些女人变得像不忍睹,让另一些女人熠熠生辉。
年纪不是最重要的,气质更甚。医院是年轻女人成堆的地方,魏晓日自认为对女人的鉴赏力,属于上乘。女人应该像寒冷的空气,给人以新鲜振作之感。现在到处都是甜腻腻像奶油一样的女人,温柔得令人窒息。或者是酸得让人牙痛和倒吸冷气的女人。他喜欢冰雪一样宁静和镇定的女人。
魏医生有时觉得自己很唐突。他还从来没有对一个病人的家属产生过这种莫名其妙的好感,自己是否在趁人之危?心中忐忑。几次下决心洗心革面,对卜绣文如对其他家属一般一视同仁。有一两个星期,他管住了自己,在卜绣文来探视的时间,强迫自己不去查夏早早的床。但同卜绣文相见后那种清冷干净的生动感,又诱惑着他,在下一个星期,反倒使他更早地去了早早的病房。
好在没有人会知道这种异常。魏医生莞尔一笑,对自己这样说。是啊,医院的生活需要调剂,医生的色彩不能总是白色啊。
自己说服了自己,抛却负担,他到夏早早病房来的更勤了。
卜绣文并不是木头,她早已看出魏医生对自己有着非同寻常的好感。
最初,她吓了一跳,怀疑自己过于敏感,想入非非。但她不断看到魏晓日表示热情的目光和表情,她独自凄惨地苦笑了一下。在这种悲凉的境地里,自己还对男人有吸引力吗?特别是这样一个优秀年轻的男人?如果不是自己出了问题,那一定是他出了问题。
卜绣文知道自己属于那种年轻时不算特别美丽,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内在气质高雅的女人。她以前是很为自己这点优势自豪的,自打女儿一病,她已完全不重视自己的容貌了。
她除了感觉自己是个母亲,已经忘记自己还是个女人了。甚至和丈夫的夫妻生活,也已减少到极点。她当然还打扮自己,但那完全是工作的需要,赚钱的需要,没有人愿意同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谈生意。她机械地穿戴华美的衣服,那只是包装。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难道自己在悲哀中,还诱惑了这个比自己年龄还小的医生吗?
卜绣文扪心自问。
没有啊。
她甚至没有把他看成是一个男人,就是说,如果他是一个女医生,她对他说的所有的话,都依旧会那样说。他在她的眼中是抽象的,是一件高高悬挂的空洞的白衣。现在,这件白衣向她发出动人的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黑眼珠像苦杏仁一般发着柔和的光,并有莹莹的水汽浮动其上。
这件事对她意味着什么?
平心而论,魏医生是一个非常负责的医生。他对早早病情的诊断和治疗方案的确定,都显出功底的深厚和态度的勤勉。早早能遇上这样一位热忱的医生,也是她不幸中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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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绣文从心里感谢魏晓日医生。
今后女儿的命,就像一根红丝绳,系在魏医生颀长白皙的手指上。一个医生半心半意地给病人治病和全心全意治病,差别大了。就像在生意场上要准确地把握时机,卜绣文判断出魏医生对自己的热情,是一个契机。她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她应该好好回报魏医生,无论从情从理,都会对她的女儿有好处。所以,卜绣文尽量准时到医院来。最主要的当然是见女儿,同时也是不让魏医生失望。
今天她没来。
魏晓日心神不宁。他拿起夏早早最近的化验单,情形还好,没有什么理由把女孩的妈妈特地召到医院来。魏晚日想,要是夏早早的病情突然出现异状,他就有借口见到她妈妈了。想到这里,他连连骂自己该死。竟要拿那个女孩的生命作筹码,只为一见她的母亲。他这才更深刻地发觉,自己平时总去关照早早,其实他喜爱的是女孩的母亲。对女孩,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想到这里,他很觉得自己有些卑下。
但又一想,他为什么一定要爱一个病孩子呢?他已经给了她关切,医生对每一个病人都是关切的,这是一种工作的责任。但那不是爱,只是一件应该做的事。或者说,那只是一种普通的泛泛的爱,而自己对她的母亲,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剧烈的情感,就像雷雨天的闪电一样,带着迅猛的力量,灼热的火球,毫无征兆地自天而降。
这件事很可笑,是不是?但世界上有很多可笑的事,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它还是发生了?对不对?现在要考虑的是,这件事,对孩子,对她的母亲,对自己有什么破坏吗?
魏晓日医生扭着蘸水笔,一步一步地拷问自己。墨水因为下垂的时间过长,沿着笔尖滴成一颗蓝色钻石的模样,欲坠不坠。
他永远不会对那女人说什么的。她就永远什么都不会知道。那个深陷在悲痛泥沼中的女人,只会感到他热忱的帮助。为了博得那个女人的欢心,他会对她的孩子付出更多的爱心,让孩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光感受到更多的阳光。
他自己的日子也因为有了这个女人,而变得欣欣向荣起来。
这有什么不合法的吗?这有什么不好的吗?这对什么人会有伤害吗?答案只有一个——没有。
他已经不年轻了。
也许是严肃的医学生涯囚禁了他的感情,他总想先立业再成家。当他在学术上确立了自己的位置,天下的好女人,多半都成了他人的妻子。当然,在这世界的什么角落,还有一些好女人潜伏着,等待着他的寻找。他相信如果自己找到了她们,她们是会答应做他的妻子的。
他有充分的信心。但是他很忙,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它会在无声无息中扼杀许多原本属于你的幸福。忙这个字的一半是“亡”,因为忙,你有很多事,还没来得及开始,它就灭亡了。
也许因为他太谙熟人体的生理解剖,对所有经过他人介绍会面的女性,一见面,他就用挑剔的眼光,洞穿她们的肌肤。她们不是太胖就是太瘦,不是太高就是太矮。有了皱纹就不必用厚厚的化妆品覆盖,太光洁的额头又恐无法理解他沧桑的心境。寡言的女人使他沉闷,机敏的口舌又使他难以应付……总之,所有的女人都无法在短暂的瞬间引起他的兴趣。
“再见见面,不要一下子回绝。一回生,二回熟,人的感情是渐渐培养起来的,女方对你的印象很好呢。”介绍人大力提合。
“感情这个东西是没法勉强的,它好像遵循着一条肌肉收编定律:或者是有——越来越剧烈;或者是没有,无动于衷。很抱歉,我是属于后一种。”魏晓日回答。
一次再次的,他甚至怀疑自己爱的神经是否已经干枯。
但是,你没法不忙。你要为自己的学术殿堂修甬道,你就只有忙,剩下的事只能忙里偷闲。当你连忙里偷闲也办不到的时候,你就只有听天由命了。对卜绣文的情谊,就是他在听天由命里的自得其乐了。
他是在卜绣文最痛苦最震惊的时刻认识这个女人的。
那几乎是最不能萌发爱情的场合。但是,爱情真的是不遵循任何法则,它就在这种死亡的气氛中姗姗降临了。你不能说它适宜还是不适宜,它反正君临一切地坐在他和她的中间了。
魏晓日没有想到自己内心深处,还潜伏着这样刻骨铭心地爱一个人——一个女人的渴望和能力。
他被自己感动了。他在暗处咀嚼着这份爱,就像乞丐在饥寒的路上拣到了一块硬糖,一个人在漫长的日子悄悄含在嘴里,让它极缓慢地溶化。
这个女人到现在还没来,这使魏晓日的心被卷成了一个筒,有嗖嗖的冷风穿洞而过。
他无法安静地书写病历,也看不下去书,坠下的墨水,染蓝了好几张纸。
他再一次不由自主地走过夏早早的病室,问:“你妈妈怎么还没有来?”
苍白的女孩说:“这个问题您该问我妈妈,而不该问我啊。我比您还着急呢。”她正在用各种毛线织一条花色复杂的围巾。
魏医生被女孩逗笑了。是啊,如果不是病情突变,一个医生是没有理由探问病人家属的行踪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说:“那你妈妈没说为什么吗?”
“没说啊。大概是忙吧。她要为我挣治病的钱,所以我就不怪她了。”女孩很懂事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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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说,她没说她今天不来。无论多晚,她会来看她的女儿。也就是说,他今天一定会看到她……
魏晓日悬起的心悠悠落下。就坐在病房里耐心地等吧。要是回了医生办公室,自己就要过一会儿来看一下,薄护土他们又该开玩笑了。那倒不怕,怕的是万一她有急事,来了就走,自己恰好赶不上,岂不扫兴。
斜阳照在屋里,给一切镀上了淡金色,有一种安宁的家庭气氛。
“这条围巾是给谁织的啊?”魏医生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其实不问他也知道,这是一条男式围巾,一定是送给父亲的。
“您猜。”女孩歪着头说。
既然是猜,当然不能一下子猜中了。那样小女孩会失望的。魏晓日搜肠刮肚地想让女孩开心,尤其希望能在他们其乐融融的瞬间,卜绣文突然走了进来。他知道,所有取悦她女儿的行动,她都会毫不怜惜地回报灿烂的笑脸。这是他百试不爽的。
“我猜啊,是给你的白马王子的。”魏晓日笑眯眯地说。
他本以为女孩会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红着脸说:“才不是呢!您真是瞎说,我是给我的爸爸织的呀!
当然关于女孩的脸色发红,是从理论上讲的。因为小女孩严重的贫血,所以无论她怎样害羞,实际上根本就显示不出来。
女孩真的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说:“魏医生,我让所有的人猜,他们都没有猜对。
怎么只有您一个人说对了呢?!“脸色果真依然是惨白的。
这下轮到魏晓日医生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不过由于他刚刮过胡子,下巴青着,所以也看不出脸红来。
他想,这个女孩怎么这样的早熟呢?也许是她感觉到了死亡的迫近,对所有的爱都更敏感了吧。
面对夏早早探询的恨光,他只有说:“我每天都用听诊器听你的心脏,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当然我知道了。
没想到夏早早说:“才不是呢!中国的古人傻着呢,不知道脑的作用,所以才把所有和想有关的字,都写作了‘心’字旁。其实脑子是管‘思’的,你用听诊器才不会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呢!”
住院真是能把人住成妖精。多机灵的孩子!可惜死神是绝不会因了人的聪明,就放谁一马。
“可是……可是你别忘了,我还经常给你做脑电图的啊。”魏晓日继续骗下去。当然这么说,他有点违心,脑电图是不能知道人的思想的。骗一个小孩,不地道。可他有什么法子?逗她高兴是第一位的。
小姑娘果然被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