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晓日完全不理会卜绣文答话中的微言大义,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发问。音色清晰字字落地有声。这使得周围的人好奇地摆过头来,注视这个四十二岁的女人。
卜绣文立觉狼狈,强压着愠怒道:“您记性真是好啊。不错。是!又怎么样?”
魏晓日毫不理睬她的不快,自言自语道:“这很好。你还没到更年期。”
这叫什么话?一个风华犹存的女人,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到更年期这种带有贬义的生理阶段,实在唐突。就是以往再有好感,卜绣文也愤愤不已。她冷冷地说:“魏医生,我不知道您问这些,同治疗我女儿的病,有什么关系?!”
魏晓日不理睬她的怨愤,自说自话:“我是为你高兴,为你的女儿高兴。不然就来不及了。”
卜绣文说:“什么来得及来不及?我听不懂你的话。”
服务生开始上莱,魏晓日说:“先吃饭吧。我们一边吃,一边聊。这个事情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卜绣文推开面前精致的小碟,里面盛着墨绿色如水妖的头发一般的蜿蜒细丝,这是本店的招牌菜——素拌青苔。
说:“你还是先说吧。不然我什么也吃不下。”
魏晓日使劲嚼着苔藓,舌头都绿了,含糊地说:“你的女儿是骨髓出了毛病,根治的方法是移植健康人的骨髓。”
卜绣文说:“我知道。”
魏晓日说:“对了。我忘了,对不起。我知道你对于这个疾病的医学水准,相当于大学本科生水平。”
卜绣文说:“谢谢你的夸奖。我还知道,我的女儿的骨髓型很特殊。对于一般人来说,每十万人当中,可以找到一个骨髓型相同的人。可是我的女儿,连这个机遇也没有。她几乎是独一无二的。”
魏晓日说:“是啊,是啊。我在记载你女儿的家族史的时候,就很遗憾这一点。您和她的父亲都是独生子女,这就是说夏早早没有一个表姐表妹,或是堂兄堂弟。异体骨髓移植,风险太大成功率极低。对于早早这样体质很差的孩子,成功率几乎是零……”
卜绣文说:“找丈夫的时候,谁想到了这些!要是找一个兄弟姐妹多的男子,多些亲戚,现在事情也好有个商量。”
魏晓日耸耸肩说:“这件事可以补救。”
卜绣文吃了一惊说:“你是说让我再找一个丈夫?”
魏晓日硬邦邦地说:“再找一个丈夫并没有用。我是说,请你再生一个孩子。”
卜绣文一字一顿地重复着:“你—是—说—让—我—再—生—一—个—孩子?”。
魏晓日说:“正确地说,这不是我说的。是我的导师钟百行先生,让我这样对你说。你不是要一个挽救你孩子生命的办法吗?先生冥思苦想,想出了这个主意。当然,这方案最后成与不成,决定权在你。”
卜绣文如雷贯耳,被这个建议惊呆了。
魏晓日总算跋涉万里,告一段落。不管答案是什么,他该做的,他能做的,在现阶段,都已做完。
当他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这个主意的时候,差点把话筒扔了。那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夜晚,彻夜无眠。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又同钟先生反复推敲了这一方案的细节,直到基本定型。他很不愿意承担向卜绣文宣布这一方案的角色,但是,这是他发起的事端,只有由他完成。
小姐把铁板炙鹿肉端了上来,热气嘘得人不得不闭眼睛,奇异的香气如盘卷的小白蛇,直审人的肺腑。魏晓日感到自己可悲。
先生的主意真是鬼斧神工,让面前这个救女心切的女人,面临重大的决策!他如鹦鹉学舌一般,把教授的计划和盘端出了。从医学上讲,这是一个大胆到近乎荒唐的方案。但科学上几乎所有的突破性进展,都来源于人类胆大妄为的幻想。虽说从医学上讲,这不是不可能的,但从情感上说,他难以接受。一个马上就要绝经的妇女,已经过了她孕育生命的黄金年龄。尽管无数的化妆品可以粉饰她脸上的皱纹,但她的脏器——她的子宫,她的卵巢,她的心肝脾肺肾……你有什么办法化妆?都不可逆转地衰老了。
况且,她孕育一个和她现在的女儿遗传类型相同的孩子的概率,只有四分之一。也就是说,即使怀孕顺利,如果孩子的基因与夏早早不符,这个后来的孩子也不可能为夏早早提供骨髓……而且,这个后来的孩子算个什么角色呢?他或她,是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呢?还只是一个悲惨的盛着骨髓的大号容器?
没有人负责回答。魏晓日不敢想下去了。
他无法设想这个奇异的方案,将涉及怎样复杂的医学及伦理学问题。
他真心希望面前的这个女人拒绝钟百行先生的方案。
这样,事情虽说很糟,但总算没有糟到不可收拾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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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不敢批评教授的,只有这个女人,具有决定性的一票否决权。
女人久久地沉默着。
周围嘈杂真好。要是没有这喧嚣不已的人流,没有这呛人的青烟缭绕,将怎样度此难挨的时光?
“好吧。我愿意。”女人抬起头说。神情很随意,好像是在决定买不买一件时髦的裙衫。
“你可以拒绝。”魏晓日很着急地说。他知道老师期待尝试,已经进入了科学家的痴迷状态。作为学生,他不能唱反调。但作为夏早早的经治医生,他有义务提醒家长所享有的权利。即使是钟先生本人,出于各方面的周到考虑,也会一再这样慎重协商。
“我为什么要拒绝?”女人大口地喝着竹筒盛着的饮料,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不再像一个淑女,而是十足的原始人。她的眼睛有磷火一样的光芒跳动。
“因为……它几乎是……闻所未闻的。要担很大的风险。”魏晓日坦诚相告。
“谁要担很大的风险?”抹抹嘴边的泡沫,女人反问。这并不是因为她听不明白,这其实就是她的回答。
魏晓日也不是不明白这门话的含意,但他不愿放弃最后的努力,强硬地明确地要求道:“你。”
“那么我的女儿呢?她是否会有更大的风险?”卜绣文歪着头问,这使她显出一种不相称的蒙昧之态。
“她的风险起码不会比现在更大。”魏晓日如实作答。
卜绣文朗声一笑道:“那么,这件事还会有什么其他的选择吗?您说呢?魏医生。我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了。”
魏晓日哑口无言。不单是卜绣文义无反顾的话语,更是她整个身体和面容所呈现出的决绝,还有他自从认识她以来,就从未见过的明朗笑容。那里含有一种视死如归的从容。他终于认识到——面对一个把女儿视作生命的母亲,你无话可说。你还能说什么?
你还能希望她说什么?!
事情就这么走下来了。魏晓日突然觉得自己的胃,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被一堆莫名其妙的树根草叶,填得死死的,再无缝隙。
“那好吧,我把你的态度报告给钟先生。我已经吃饱了……”他说。
“可我还没吃呢。”卜绣文说。
服务小姐端来一个红陶的浅盆,轻启朱唇报道:“半坡鱼羹。这是我们店里的名菜,是仿原始人的菜谱烧制的,盛羹的鱼盆,也是特意用半坡附近的土烧制成的红陶,很名贵的。”
魏晓日开始百无聊赖,悻悻地说:“我就不相信原始人能吃得这么考究。”
小姐面色不改地微笑服务,给他们二位分盛鱼羹。
卜绣文接过雕着古朴花纹的长汤匙,搅着白如|乳酪的鱼羹,轻轻地说:“我们自己来吧。”先给魏晓日盛了一小碗。
“我说过了,我不吃。”魏晓日冷硬拒绝。
“魏医生,我有一个感觉,说错了,请不要在意啊。你好像对我女儿有了这样一线生机,并不很快乐?”卜绣文单刀直人挑开了隔膜。
“哦?是吗?你有这样的感觉?那怎么会?医生总是与人为善的,况且是我为你求的钟先生……”魏晓日竭力否认,脸上现出迷茫。他不是装的,经卜绣文点穿,他也觉察到自打知道了先生的方案,自己就闷闷不乐。到底为什么?
“你脸上阴晴不定的样子。”卜绣文轻轻吹着鱼羹的热气,说。“也许我对这件事懂得要比你更多一些。”
“正因为你懂得多,如果你是我的朋友,你就应全力以赴地帮我,为我高兴。”
就在这一瞬,魏晓日明白了自己痛楚的原因。因为他爱她怜她,知道这一方案对她是那样凶险莫测,她却不爱自己。
现在,不管是因为职责还是感情,他要同她一道向前。
“你怎么这么能吃啊?真像史前时期的女酋长,一个人独喝大盆汤,够一个部落喝的了。”魏晓日把自己的脉络整理清楚了,就清醒起来。他想让气氛活跃一下。
“我要做好准备啊。”卜绣文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准备?”魏晓日发懵。
“再生一个孩子的准备啊。我已经不是一棵年轻的树了,可我要结一个大红的果子。我要做好各方面的准备。”卜绣文思忖着说。
夏践石讲课回来,立即感到一种与往日不同的气氛。久违了的温馨渗透在家的每一个角落,桌上甚至摆了一束娇艳的红玫瑰。莹莹的水珠像女儿的笑餍,在花瓣上滚动者。
怎么,岁儿的病有了好消息了?这是闯进县践石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他刚想张口问妻子,又憋了回去。关于那个病,他虽说始终拒绝了解,但耳濡目染,也知道它的厉害,明白这病发展得慢些再慢些,就是天大的福分了,哪里还敢奢求其他!那么就是生意上有了大笔的进项。如今钱和孩子的病是连在一起的,没有钱,就没有了命。有了钱,也不一定有命。但有钱,就还有希望。也是值得庆贺的事情啊!
“你好久没有这样高兴了。”夏践石投石问路。
“是啊。我告诉了你,你也一定会高兴的。”卜绣文喜吟吟地说。
“那你快说,我记得自打早早住了院,我们就再也没快乐过。有时候,我在外面遇到了可喜可贺的事情,或是有人开了玩笑,大家都乐成一团。我的心都翻不起一丝高兴的浪花。一想起病床上的早早,我就想,我还有什么资格和别人一样的笑呢……”夏践石说着,眼目就湿润了。
卜绣文想不到很书呆子的丈夫,心中也埋这样深的一潭苦水,忍不住喉头也热起来。
但她很快抑制住自己,接着丈夫说:“也许我们很快就可以放声大笑了……”
夏践石说:“快告诉我吧!”
“不!这个谜底要到晚上才能说。”卜绣文不通融。
“好吧。就依你。只是不要把好事等成坏事。”夏践石好脾气,就乖乖地开始等着。
晚上,慢慢地到了。
卜绣文把房间整理得十分洁净,在景泰蓝的香炉里,燃起了袅袅的藏香。奇香缭绕,给人以飘飘欲仙之感。
夏践石不知妻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莫名其妙地看着。
“来,帮我把床的位置搬一下。”卜绣文招呼。
“深更半夜的,搬什么床呢?”夏践石大不解。
“不要问,随我搬就是了。”卜绣文干脆挽起胳膊。
“你若觉得这床的位置看着不顺眼,明天叫小时工来搬就是了。何劳你亲自动手。”夏践石抱着肘不伸胳膊。倒不是他有意偷懒,实在觉得无必要。原来的位置就挺好的,拖延就是反抗。
“等不到明天了。今天夜里就需要。”卜绣文意志坚决。
夏践石只好跟着折腾,把床调整成坐西朝东的走向。
“再帮我找一样东西。”卜绣文抹着头上的汗水说。
“夜都深了,有什么东西非要今天找呢?”
“那架旧的收录机。”
“哪台啊?”夏践石一时想不起来。是啊,收录机这种物件,更新换代多少回了。
“就是……最早的那一台……还是你从国外带回来的……”卜绣文急得结巴。
“干什么用?
“听啊。找录音机还能是看电影啊?”卜绣文一副“你怎么这么笨!”的神气。
“听音乐有先锋音响,还要那台老掉牙的录音机干什么啊?”夏践石大惑。
“不要问那么多,帮我找就是了。”卜绣文开始翻箱倒柜。夏践石嘟囔着:“幸亏是找这一台,因为是结婚纪念物,我还保存着。要是找其他的品种,对不起啦,早到了废品收购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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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找到了那台早已过时的录音机,被夏践石精心地包裹着,同时还有几盒旧录音带。
卜绣文如获至宝地抱着它们,站在卧室中央,偏着头说:“让我想一想,还缺点什么?”。
夏践石一头雾水。说:“绣文,你最好把事情说得再清楚些,我也好帮你想。两个脑袋的容量,总比一个脑袋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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