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是不能知道人的思想的。骗一个小孩,不地道。可他有什么法子?逗她高兴是第一位的。
小姑娘果然被唬住了。但她明亮的眼珠一闪,说:“不对不对。我这个想法是前天才有的,围巾是昨天才开始织的,这两天我并没有作脑电图啊,您怎么知道的?”
嗨!面对这样的孩子,你还能说什么?
“但是我不断地给你验血啊,人的所有的念头都萌生在血液里啊。你的血把你所有的秘密出卖给我了。
明明是假的,魏晓日急中生智,说得一本正经。
小姑娘相信了。
她盘根问底:“那您说,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猜不对我的想法,就您一个人说对了。薄阿姨她们也都看了我的血啊。这是为什么?”
“你先告诉我,这所有的人都包括谁?”魏医生转守为攻。
“所有的人——当然就是指的我爸爸、我妈妈、薄护士。还有邻屋的几个病人。除了他们,我还能见到谁啊?我倒是想见别人,可哪儿见得到!”小姑娘叹了一口气,那么轻,那么长。
自从梁奶奶去世给孩子造成大刺激以后,卜绣文就坚持让早早一个人住病房。这样虽说比较寂寞,但安全。孩子白天就到其他病房串门。表面上看不出老奶奶的逝去,给夏早早带来多少创伤,但这个女孩,就像很小就遭到虫咬的果子,反到更快地成熟了。
魏医生心酸了一下。是啊,凶残的疾病使这个孩子永远失去了同别人一样的童年,她没有小朋友,一天见到的除了医生护士就是病人,难怪她早熟。
“你说的这些人,都没有我了解你啊。你到医院里见的第一个人,不就是我吗!”
魏医生胡搅蛮缠。
“那是的。魏医生,我告诉你,你可别骄傲啊。除了我妈,这个世界上,我最信服的人就是您了。”小姑娘郑重其事地说。
魏医生当然爱听这个话了,他很希望那个女人此时此刻走进来,看到这一切。他把开心的笑容停在脸上许久,好像有一架看不见的摄像机对着面孔。可惜啊,很遗憾,那个女人不知在哪儿奔波着呢,走廊里只有护土的软底鞋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那你爸爸呢?我看他也特爱你的。”魏医生的这个话,有刺探的意味,好在小姑娘就是再聪慧,也是听不出来的。
“我爸是我朋友,他跟我玩。但是,他比我自己还害怕这个病。他太胆小了。我有时候哪里不舒服了,都不敢跟他说,怕吓坏了他。我得保护他……”女孩静静地垂下眼睑。
魏医生涌起强烈的感动。这女孩子是不该死的,因为她太善良。
善良,是不是也像人的长相一样,是遗传的?那她的母亲也一定是非常善良的……
“你长的真像你妈妈……”魏医生神情游移,自言自语地说。
“但我的妈妈,在这件事上,可不了解我。”小姑娘摇着头说。
“她是怎么说的?”魏晓日愿意知道关于那个女人的任何事情。
“她说我的围巾是给她织的。”
“那是因为她喜欢你亲手做的任何东西。”
“但这明明是一条男士用的围巾啊!妈妈这不是小瞧我吗?我就是送她礼物,也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啊。”早早不服气地说。
魏医生无言。他知道那女人在说这个话的时候,心中一定很苦。
“不!我知道她们为什么都猜不对!”停了半晌,女孩突然地说。
“为什么?”魏晓日惊奇。
“因为他们都以为我活不到能找白马王子的年龄。他们总是用一种看死人的惨惨的眼光,盯着我看,里面充满了怜悯。我就是要这条围巾告诉大家,我打算活好多好多年呢!自打老奶奶不在了,家里人看我的眼神更古怪了,好像我是冰糖葫芦上面挂着的又薄又脆的糖片,一碰就稀哩哗啦地碎了。”女孩愤愤地。
魏晓日医生连连点头。除了点头,他不能说出其他的话来。
女孩误以为这是对她的赞同,高兴得勾住魏晓日的脖子。
魏晓日闪开了。
“为什么?魏医生?您是嫌我是病人,太脏吗?”女孩子非常敏感地缩了回去。
“不不!我不是嫌你脏,我是嫌我自己脏。”魏晓日赶紧解释,“你记住啊,医生的工作看着起来很白,其实沾满了病毒。因为我们在医院里走来走去,整天和疾病打交道。你得防着我。”
很热烈的话,就此停了下来。
魏晓日发现自己所说的一切,是真心的,但也是为了拖延时间。这种和病人的深入谈话,对一个医生来说,并不轻松。虽然这是一个挺讨人喜欢的孩子。
医生不愿意同自己的病人建立过分亲近的关系。人们往往以为这是医生的冷漠。其实这是医生为了保护自己修筑的心灵城堡。每一个病人都值得同情,医生若是都与他们情同手足,一旦他们死去,医生都要痛不欲生。天长日久,医生就会被眼泪腌透,哪还有精神钻研医学!
从事这种与人打交道的工作,首先学会把对方物化。这说起来不人道,但其实一辈辈的医生,都这样保护着自己。这就成了医生的基本功。
“你妈妈也是用那种……就是你说的那种惨惨的眼光看你吗?”魏医生重新提起话题,围绕着他感兴趣的范畴。
“她……她比别的人要好一些,也不怎么样。玩的时候,会假装开心。没准啥时候,她就像停了电,紧紧掐着我的手,好像我会张开翅膀飞了似的。我只好使劲摇晃着她说,你怎么了?妈妈!她就醒过来了,和我继续玩。她装出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可骗得了谁啊?我知道她愣神的那几秒钟,她一定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我死……”
女孩说得很平静。
正是这种平静,给医生带来了一种毛骨悚然感。
“所以啦,我要织这样一条围巾,让所有的人们知道,我能活下去。”女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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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那当然……”魏晓日支吾着,连自己也说不清话中的意思,是说织一条围巾应该,还是人们应该相信女孩能活下去。
夏早早快乐起来,还没有成年人这样支持过她,而且这个人还是她是信服的医生!
“魏医生——”
夏早早并不像一般的少年病人,称医生为“叔叔”,而是像成年人一样,称魏晓日的职务——“医生”,这就使她很稚气的嗓音带上了凝重。
“哎——”魏医生应遵。
“您说,我还能不能活三年?”女孩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好像他是神。
“能。”魏晓日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回答。他不愿养成骗病人的习惯,但此刻只能如此回答,这是一种仁慈。
说完以后,他又飞快地在心中算了一下。假如不出现险恶的变化,孩子或许会活到这个期限?但愿吧,他将竭尽全力。
女孩点了点头,又向他微笑了一下,好像接受了他赠予的一件无价之宝。
“那您说我还能活五年吗?”女孩探询地说,那神情好似在问天。
“这个……能……”魏医生说。
他尽量使自己的口气坚定,但心里发虚,尾音飘忽。
“那您还能让我活十年吗?”女孩仰着脸问他。
魏晓日把自己的眼睛避开了。他无法正视这种近在咫尺的逼问。
女孩的声音里满含着真诚的祈求。魏晓日看着雪白的窗纱。由于日影西斜,天地已是一片蟹青色。屋里已很暗淡,床头柜端正地不声不响地蹲在沙发与病床之间,好像一个证人,倾听着医生和病人的谈话。
魏医生站起身。
“天暗下来了。我去把灯打开。”他遮掩地说,借此好调整一下情绪,让以后的谎言编得更流畅些。
这女孩,接下去的问题,可能会问她能不能活到一百岁呢。
“魏医生,请您别开灯,好吗?”女孩说。
“为什么?”魏医生不解,僵立在从沙发到电灯开关的半路上。
“开了灯,我就能看清您的脸。我就知道您是在骗我了……”女孩的声音依旧很平静。
魏医生的身体像遭遇了炽热的火山岩浆,炭化了。
女孩挪下床。她很虚弱,轻微的活动都使她气喘吁吁。
她走到苑医生跟前。暮色中,只见她的眼神灼灼。
“医生,求求您!让我活下去!我不想死!我想上学,我想知道这世界上的好多好多事!我想和我的爸爸妈妈在一起!我需要别人爱我,我也爱这个世界!我没害过谁,我要活!”
女孩紧紧地缩小她的身子,好像这样就能躲开死亡的爪子。
“我害怕死,害怕一个人到黑暗的地方去!我不愿意被烧成灰,我不喜欢我的头发被火焰烤得冒出青烟。我不喜欢美丽的衣服都烧了,发出怪味。我不喜欢最后把我的骨头装进一个小匣子,无论那个小匣子外面画着多么美丽的花,或者是象牙的,看起来多么精致光滑……”
魏晓日大骇,慌忙打断孩子的话,“不是这样的,你不要瞎想,不会的……”
女孩冷笑了一声。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不一定要烧我,我妈妈有钱,可能会为我买一块上好的墓地,是不是?你们大人以为理在土里,就比烧成灰烬好吗?才不是呢!我讨厌躺在泥巴里!蚂蚁会在我的眼睛里作窝,蚯蚓会穿过我的耳朵,我的鼻子会叫棺材盖堵得喘不过气来,一年到头那里都是没完没了的黑暗……不!我不要去那儿!叔叔,求求您!救救我!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童话里都说那样的孩子是没有好下场的。我不要活很多岁,我只要活到二十岁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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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在灰暗中大声地说着这些话,好像她四周的桌子沙发病床都有生命,她要它们支持她。
“孩子,你不要说下去了……”魏晓日的声音颤抖着。
“叔叔,您是不是嫌我太不知足了?那我不活到二十岁了,我能活到十八岁就行了……”女孩子咬着嘴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很舍不得地把她的生命缩短了两年。
“不,不要减少。就二十岁吧!我一定想办法让你活到二十岁……”魏晓日医生咬着牙说。
女孩今年十二岁,这中间需要漫长的八年,假若真的能使她的生命坚持八年,那该是医学史上的奇迹了。
“真的?”女孩极其严肃地问。
“真的。”魏晓日像发誓一般说。
“那我后悔了。”女孩说。
“后悔什么?”魏晓日不明白。
“后悔我向您要求得太少了。现在我不要活到二十岁了,我要活到二十五岁啊!”
女孩热切地说。
魏晓日默不作声。他甚至忘了继续撒谎,被这生命的乞求震撼。屋里完全黑下来,他们好像在地狱的走廊里对话。
突然,灯亮了。病房特有的日光灯,闪电一样照亮了所有的角落,使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暴露无遗。
门口站着卜绣文。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妈妈……”夏早早大叫了一声,扑过去,搂住妈妈的脖子。
卜绣文紧紧地抱着孩子,头却偏向魏晓日,说:“想不到您这么晚了,还在查看病人。”
魏晓日说:“不来看看,不放心。”
卜绣文疲倦地说:“有什么要找我谈的事吗?”
魏晓日当然想说——“有”。但是他说:“没有。”把宝贵的时间留给她和她的女儿吧。
“那么,谢谢您了。”卜绣文笑了笑。魏晓日觉得这笑容很凄凉。
魏医生走了出去。他实在没有理由再呆下去了。见了她。今天的事情就告结束了。
他最后地看了一眼这个女人——她今天很漂亮,蓝色皮衣里,上穿黑色高领高腰衫,外披鹅黄长袖开衫,下配过膝的A字长裙,露款款腰肢,着尖头细高跟短靴,既与冬令时尚同步,又有肃杀干练之气。白色的肌肤和乌黑的头发光彩照人。
他不敢太久地注视她,就遮掩地把目光移到了早早身上。瞥到女孩的颈子,在上面停留了几秒。
“有什么吗?”卜绣文察觉到异样。
“噢……没有。好,再见。”魏晓日医生匆匆地离去了。他真的不能再停留,否则目光会牢固地粘在女孩身上,就像好猎手寻觅到了野兽的踪迹。
女孩皮肤上出现了一块豆沙样的出血癍——很轻很淡,好像死神轻轻的一吻。它是那么若隐若显,但在医生眼里,它是死亡的请帖。女孩子的病又向前危险地挺进了。
他今天不想惊动她们了。明天再说吧。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像今天这样的母女欢聚时光是有限的。既然生命一定要消失,就珍惜它存在的时光吧。
魏晓日在办公室里,写下长长的病程记录。走出病房的时候,天色已是漆黑一团。
他在医院的大门口,见到卜绣文。
“没想到我们碰到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