铘把盘子拿了进来,关门上锁重新坐到地板上,朝盘子里那些菜看了看,然后抓起一块油光锃亮的蹄膀肉就朝嘴里塞。
一边咀嚼,一边抬眼看着我。
那双目光直勾勾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神情,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你看什么。”半晌忍不住问了句。他不说话,油腻腻的手指伸进另一只盆子抓起一只鸡腿,塞进嘴里咬了一口。
再咀嚼,再盯着我看。
鸡腿的味道喷香四溢,我忍不住悄悄咽了口口水。
“要不要。”突然他对我开口,一边朝我晃了晃手里那只鸡腿。
我怔:“你不是说,让我别吃……”
“一天没吃过东西了,不饿么。”嘴角微扬,他又咬下一块鸡肉。嘴微微蠕动着,我跟着那两片嘴唇的节奏再次咽了口唾沫。
一整天没碰过一点吃的,水也是,说不饿那是搞笑。可偏偏问我饿不饿的人是他,不让我出去吃饭的人也是他,我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啥。
狐狸说了,在我们出这村子之前一步也不要离开铘,现在狐狸变成这个样子,而且还一直昏睡着不醒,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全听他的。他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他让我怎么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因为狐狸让我跟着他。
而现在他又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什么意思……
想了想,我老实回答:“饿。”
“那就吃吧,吃一点,不碍事。”
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正对上他的目光,那抹暗得几乎成了夜色般黑的紫,朝我闪闪烁烁地望着,让人看不透他在对你说着这话时脑子里的心思。
迟疑间,胃却已经无法忍受地在这漫溢了整个房间的香气里叫了一声。
咕唧一下引来他又一次若有所思的目光,眼见他眉梢微微扬起,我站起身几步来到他面前,手一伸就朝他面前的盆子里抓过去。
却被他扬手轻轻一挡。
怔了怔。没明白过来他这是什么意思,他那只捏着鸡腿的手一转,把那只被他咬过两口了的鸡腿递到我面前。
我皱眉。
想拒绝,可是他盯着我的眼神又让人没来由地无法抗拒,于是不由自住地,我乖乖接过了他手里的鸡腿。
一口咬进嘴里,看上去细细白白的肉却味同嚼蜡,这倒让我吃了一惊。
有什么能比饿了一整天后吃到的东西更美味的吗,可眼下嘴里喷香的鸡肉气味确实诱人,吃在嘴里却跟什么佐料都没放似的,怎么会这么怪味?犹疑着但还是在嚼了几遍后把肉咽了下去,实在是因为饿透了,这会儿就是啃石头也觉得香,何况这还是鸡肉。
铘把盘子推到一边一动不动看着我吃。
从第一口肉下肚就觉得他眼神有点怪,似笑非笑的样子,像狐狸骗了我又没让我知道时的那种感觉,可他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对我露出这么奇怪的表情。
疑惑着,嘴里的肉开始有点塞喉咙了,用力往下咽,却越咽越卡,卡得我一张脸憋得通红。
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狼狈,铘的目光总算从我脸上挪开,转向我身后的某个方向,嘴里轻轻道:“好吃么。”
“不好吃。”总算把肉吞了下去,舒了口气,我用力拍着自己的胸。
“那你还吃得那么香。”
“让我沾点料吧。”说着话想把鸡腿朝盆子里的汤汁上浸,不料他腿一伸,那只托盘打着转在我面前滑开。
“喂!你……”皱着眉刚想跑过去把托盘抓住,就在这当口我胃里突然刀绞似的一痛。随即整个人就不对了,头重脚轻地一阵晃悠,只感觉一团团气体不知道从哪里滋生出来,一个接一个地在胃里争相膨胀,上涌,然后拼了命似的想从我喉咙里排挤出来。
我被这感觉吓坏了。伸手想抓住什么东西来稳一稳身体,看准了前面的墙壁却抓了个空,砰的声栽倒在地上,我看到铘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几步走到我跟前。
“铘……我……”抓住他的脚踝我抬起头试图向他求助,嘴刚张开,胃里那些鼓胀了许久的东西一下子从我喉咙里窜了出来,哇的声脱口喷出,在他的脚上和周围地板上溅了满满一片大墨油油的绿。
什么东西?!
冲口而出一股腥膻得比血还浓烈的味道,那味道和眼前的呕吐物让我一下子胃里猛抽了起来,低头哇哇又是几大口喷出,直吐得我眼泪鼻涕在脸上纵横,胃里那种排山倒海的恶心感这才稍微消停了一点。
喘着粗气虚脱似的匐在地上,有那么会儿眼前一片漆黑。闭了闭眼就听见耳朵旁地板被铘的脚步踩得咯吱咯吱一阵轻响,片刻什么东西散着团淡淡的香气被贴到了我的脸上。
伸手抓住,朝脸上抹了几把,脸上被呕吐物沾得粘腻的感觉消失了,睁开眼看了看,原来是狐狸的外套。
抬起头就看到铘在我面前站着低头望着我,暗紫色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隐隐流动着,他用这样的目光引着我的视线看向他身后的窗。
那一眼看得我心脏险些停止跳动。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原本被黄雾笼罩着的窗外挤着好几张脸。一张张被雾染得透黄透黄的,凑成一堆扒着窗玻璃,直愣愣睁着那一双双深得看不见瞳孔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对着我瞧。每张脸都很熟悉,之前还都在院子里忙碌着,是我的三叔四叔,还有我的两个姑姑。
这本也没什么。可是我的房间在二楼,窗台之下距离近五米……才是地面。
意识到我的目光那些脸突然间都离开了窗子,张开嘴互相间迅速地交谈着什么,然后面对着我倒退着隐入外面的浓雾里。等我从地上爬起来追到窗口时那几张脸已经不见了,浓浓的雾气带着黄昏的余晖在玻璃前缓缓游移。
忽然感觉那些沉重滞缓的空气里似乎还存在着什么东西,透过这层模糊在某个可以感知得到的地方看着我,就像之前那些直直的目光。
循着这种感觉我一点一点把视线朝下挪,直到突然之间和它碰触到,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那目光来自我的三叔。
离地数米,他的头在窗台下直面着我,而隔着几米远的距离,他身体在楼下朝相反的方向走着,一路走,一路那根维系着头和身体间的脖子缓缓蠕动,像横在我窗台下一条细细的蛇。
边上跟着我的五姑姑,一边走一边似乎在和三叔说着话,她半个身体在半空虚浮着,另一半身体塌实走在路上,远看过去就像人被活生生扯拉成了两半。
而这状况持续得并不久,不过眨了下眼睛的工夫,三叔的脖子就又恢复了正常的样子,姑姑的身体也合拢了,只是稍微歪了点,扭了几下才掰回到正常角度,然后两人不约而同朝我方向又看了一眼,互相拉着手,两人加快步子朝北屋方向跑了过去。
而就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一些身影正穿过浓雾朝二叔那屋的方向慢慢过来。
为首的两人一块木板扛抬着,木板上那些原本硬得木雕似的尸体在白布下疯狂地扭动。
“嘎吱!”还在死盯这副诡异的景象呆看,窗玻璃上突然一声轻响。收回视线才发现那整块玻璃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一团团黄色的气流给粘满了,而细看,那哪儿是我原本以为的充斥着整个村子的雾……
这些发黄的、尘沙似的雾气,一大团一大团争先恐后地聚集在我的窗玻璃上你涌我挤对着我挤眉弄眼,它们是飞满了整片天空的亡魂啊……!!!
“啊——!!”
控制不住一声尖叫,我弹身连着倒退几步一下子蹦到了自己的床上。而窗外那些亡魂也在这瞬间似乎知道了我可以看到它们,登时兴奋起来,飞旋着一团一团朝窗上不断地撞过来。但不知道窗上究竟有什么东西,坚固地阻挡着它们的闯入,于是它们只能反复不停地在窗外盘旋,冲撞,再盘旋,再冲撞。汇合在一起排山倒海似的涌动,铺天盖地地围着这一扇小小的窗户。
我被这景象骇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用力抱起狐狸的身体使劲晃:“狐狸!!
狐狸!!快醒醒啊狐狸!!!“
狐狸没有醒。
依旧紧闭着眼睛在我怀里昏睡着,头随着我的动作摇来晃去,像只没有生命的玩具。
“狐狸!!狐狸!!”又徒劳地抱着他叫了几声,突然想起来那个由始至终都安静站在门边上的男人,我猛抬起头死盯住他:“铘……我刚才吃的是什么??!!”
不等他回答,我反手指向窗:“那些!那些东西你也能看见吧!!它们是怎么回事??!!!”
一阵沉默。半晌开口,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铘的安静突兀对比着我的歇斯底里:“你看见了?”
“为什么这里有这些!我明明什么也没看见过!这到底是怎么会事!我家里人都怎么了!!他们都怎么了!!!!”
再次沉默。
静静等我把话连珠炮似的一气吼完,铘端起地上那只托盘,正对着我,朝地上轻轻一倒。
碗筷跌落,却无声无息。
落地一刹那那些碗筷汤菜突然间消失了,半空里只看到一些焦黑色飞灰在空气里飘着,摇摇曳曳,打着转坠落到地面。
朝地上轻吹口气,那些灰便散了,铘抬头望向我:“你家里人怎么了,还需要问我么,宝珠。”
我的身体一阵发冷,从头顶到脚底:“这怎么可能……”
“看到你爷爷的尸体时,我以为你大概应该可以猜到了,虽然你这双被俗尘蒙蔽了的眼什么都没有告诉你,”轻叹一口气,他手里那只托盘在他的呼吸中灰飞烟散:“你变得比我想象中还要迟钝。”
“你……你们早就知道了。”不知不觉抓紧了怀里的狐狸,我紧紧注视着铘的眼睛。
他不置可否,那双眼睛里也依旧什么都看不透。
“为什么不告诉我……”再问。
他不语。
“为什么都瞒着我!!!!”忍不住怒吼出声,他目光在我话音里闪了闪。
依旧不语。却在这时,我肩膀上一阵剧痛。
低头就看到一双绿幽幽的眸子,睁得大大的看着我,一张嘴狠狠咬在我的肩膀上,尖锐的牙穿透我的衣服直刺进我的皮肤。
“狐狸……”我呆住了。
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只一动不动由着他那么紧紧地咬着我,然后突然松口猛一挣扎从我怀里跳了出去,几窜下了床跳到了对面的梳妆台上,龇着牙,冲我低低一声咆哮:“吼!”
“怎……怎么了……狐狸?!你怎么了??!!”站起身跳下床我不由自主朝他跑过去,没等手碰到他的毛,被一旁闪身而出的铘一把扣住了肩膀:“别动。”
“铘!”一看到他,脑子一个激灵整个人一下子清醒了。用力甩掉他的手,我气急败坏对着他一通吼:“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狐狸他到底怎么了啊!!”
“他?”后退半步,暗紫色的眼里一抹淡淡的笑:“呵……他这是咎由自取。”
“是不是你!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目光一凝,他看了看我:“我倒是想。不过……”伸手一把抓住了狐狸的嘴,在他突然张口朝我再次咬过来的瞬间:“我想你应该没忘记他曾经对我做了什么。”手松,狐狸一声轻哼跳上了床,远远缩在角落里,一双亮闪闪的眼警惕而犹疑地注视着我们。
心脏没来由地一紧,我朝他伸了伸手:“狐狸……”
“没用的,现在的他,根本就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轻笑,转身走到门边重新坐下:“报应。”
话音刚落,耳边突然间又一声咆哮。没等我反应过来,眼角边一道白光闪过,到铘面前骤停,猛张开嘴,狐狸两排森冷的牙静静压在了铘的脖子上。
铘的脸色在那瞬间似乎变了变。一动不动望着狐狸,而狐狸两只幽亮的眸子斜睨着我的眼。
片刻松口慢慢倒退,退到我身边,冲着铘又一声低吼。
“狐狸……”心里一阵激动。以为他并没有像铘说的那么严重,到底还是恢复过来听明白了我们之间的谈话。不由自主朝他伸出手,不料还没碰到他,他身子迅速朝后一退,鼻子耸了耸在我衣服周围一圈轻嗅,半晌尾巴一甩,他一脸厌恶扭身跳上了床。
“还对他存着希望?”转身跟过去的时候,耳边响起铘的话音。
我回头看向他。
“这男人只会让你绝望。”又道,他在我的目光中静静合上眼。
绝望?狐狸?
我不懂铘的意思。
他和狐狸总也让我不明白,在某些我很想弄明白的时候。当然不是指这句话,虽然它让我费解,但至少在现在这样的处境下,我并不想知道铘这么说是为了什么。
“铘,他到底怎么了。这个家到底怎么了。”而这才是我目前最关心的。
可是他反应依旧那么平静而简单:“用你的眼睛去看。”
“我们该怎么办……”不死心地再问了一句。
没有回答,他干脆在地板上躺了下来。
再无任何动静,就这样我一个人在床边干坐到半夜。
想着傍晚那一幕幕骇人的景象,想着狐狸,想着铘说的话。后来不知怎的就睡着了,似醒非醒,不停地梦见自己在被人追。
追近了看发觉是死去的爷爷,他对着我笑,咧着他一张满是坏牙的嘴。我吓得拼命跑。跑着跑着看到狐狸在前边站着,于是追过去,追近他却又消失了。
我急了,想对着狐狸消失的方向大声喊,可是声音卡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