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那些传说故事,那些深情不渝的人与事,全都是骗人的谎言。原来这世上,还真有肯舍弃功名富贵,为了维护心爱的女子,不惜一切的男子。原来真有人,宁肯不要左拥右抱,不要娥皇女英,宁可背礼弃俗,为世人所骂,也要为心爱的女子,争得应有的地位。”
她微笑,然后落泪。她一阵惊慌,不、不、不,不要在他的面前落泪。她几乎有些手忙脚乱地拭泪,却觉越拭越多,那眼中晶莹滚烫的泪水,无论如何,也拭之不尽。
梅文俊似被刀扎了一般,全身一颤,上前一步,不知是想拥抱安慰这落泪不止的女子,还是做些什么。不过双臂微微一张,又硬生生垂落,脸色凄凉若死,“全是我的错。”
苏思凝知道眼泪止不住,索性不再去拭,淡淡一笑,“一个男人,为了心爱的女子而去担当一切,又有什么错?只不过,你心爱的那个女子不是我罢了,这也同样不是错。”她含泪带笑,笑容无比美丽,却又凄凉得让人不忍直视。
这样轻淡平和的话语,梅文俊听来,却比鞭子抽在身上还要痛楚,偏偏内心如此煎熬,竟是说不出一句安慰之语。这个时候,任何言词听来,都软弱无力,虚伪可笑。
苏思凝慢慢地退后一步,徐徐坐下来。只有她自己知道,双腿已经虚软得撑不起身体的重量,恨不得跌坐到地上,把所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气度全都抛开,放声大哭。恨不得扑过去,把学过的女德女律,女子仪态通通扔开不顾,像所有的市井泼妇那样,扯着他撕打哭骂。
然而,最终,她只是淡淡地说:“爹娘对湘儿成见颇深,一来有门第之见;二来,也怨恨她使你假死一年,让爹娘伤心难过。再说,这一年来,我在爹娘膝前服侍,生出骨肉般的情义,他们更是护我而斥她。要想改善这种状况,需得让湘儿也与爹娘生出感情来,让爹娘明白,湘儿也是个可爱能干的女子。”
夜深如许,夜静如许,她的声音轻柔传来,他听在耳中,却有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此事若传之于世,必是当世所有贤妇人的典范吧!为什么,那椎心之痛却更加难忍?
苏思凝尚可笑着落泪,他却连伤心的立场都已没有,此刻只能打起精神,强撑着问:“怎么才可以做到?”
“如果我出一趟远门,把家中事情都交给湘儿打理,换了她来日夜为梅家操劳,关心二老衣食起居,天长日久,二老自会如待我一般待她。”
梅文俊一震,猛地跨前两步,“你要走?”
苏思凝惊见那伟岸的身影逼到面前,心中猛然一跳,几乎要跳起来往后逃走,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力镇定下来,语出淡然地道:“只是离开一阵子,没有我在旁边作比较,爹娘应该会很快就喜欢上湘儿的。”
梅文俊声音急促:“你要去哪儿?”
苏思凝脸上露出凄凉之色,“我想,回家去看看。”
梅文俊本来打算不管她说去哪儿,都立刻出口反对,但听到这一句,心中却是一动,一时竟无法拒绝她。
她的家,不是已然飘零败落了吗?除了梅家,她还有可以投奔的家吗?而我却这般待她。这种明悟之后的痛楚,让他几乎想立刻转头,逃离这个美丽而不幸的女子。
苏思凝神色悲伤,“苏家获罪被抄,亲族零落,各房的男子大多发配充军;各房女子,也有不少充为官婢,不得自由。只是,我二叔的女儿苏凤仪,曾经被封为公主,和亲异国,所以,皇上对我二叔这一枝还算宽容,二叔和堂哥虽被发配,但家中女眷,却全都放了出来。我听说,二婶和两个姨娘、一个丫环住在京城贫巷之中,因膝下没有男丁尽孝,又无女儿照料,缺粮少钱,日子窘迫。我虽曾几次打发人送些钱去,但山高水长,终究照料不便,又不能弃了堂上爹娘不顾。如今你和湘儿回来了,我也放了心,总该去看望我的婶子,略报当年养育之恩。”
梅文俊沉默不语,这样的理由,但凡有天良之人,就不能阻止,也不该阻止。作为丈夫,他该理所应当地挺身道:“我陪你去。”但现在,他却只能沉默。
苏思凝忽地站起来,对着梅文俊行了一礼。
梅文俊忙往侧退开一步,“你怎么……”
“我有一事,想要求你。”
梅文俊急道:“有什么事,你直说便是。”
“当日我嫁来梅家,家中叔婶为我备有丰厚的嫁妆,如今婶婶一家,困于贫寒,我希望能把嫁妆带去,可以让她们日子好过一些。”
梅文俊道:“那本是你的钱,要怎么用,何须问我。”
苏思凝只是微笑不语。她的嫁妆和苏家别的小姐比,或许微薄,但在这普通的官宦门第,却还是很大一笔财产,换了别的女子,拿这么多钱去补贴娘家,夫家还不知道会怎样刻薄指责,用尽手段阻止呢。
梅家二代,都是厚道良善之人,只可惜……
然后,就是沉默。两个人忽然间发觉,再也无话可说。苏思凝既不出语劝他留下,也不开口赶人,只是沉默地等待着。
梅文俊怔怔站了半晌,终于道:“太晚了,你休息吧。”
他转身出去,轻轻拉开门,呼啸的夜风即刻乘隙而入,寒彻人心,本已残弱的烛光倏然熄灭,黑暗以异常冷漠的姿态降临。
但梅文俊没有回头,苏思凝没有出声,在这死一般的沉默中,梅文俊大步而去。
苏思凝慢慢走上前,慢慢关上房门,两扇大门冷漠地合拢,把最后一点星月光芒,关在了门外,只留下永久的沉寂和黑暗。
*****
梅文俊一直往前走,辨不清眼前的道路,也同样辨不清自己心中的感觉。明明有万语千言想要对苏思凝说,却又清楚地知道,任何话说出来,全都是笑话。
都是我的错?真是可笑,那一句认错,能代表什么?又能给曾经承受的苦难和伤害补偿些什么?
我以后会好好待你?更加虚伪得可怜!如何好好待她,怎样善待她?刚才还在为另一个女人争取平妻的地位,他又何曾善待她?!
他只能沉默着,听她继续贤德大度地为他打算,而不能加以意见;他只能无助地看她泪落如雨,却连抱住她,劝慰她的勇气也没有;他只能无力地看她在受尽伤害之后,回去投奔她那已然飘零沦落的家,却连陪伴她的立场也没有。
他在黑暗中站定,仰天,望长空冷月,忽然觉得满心凄婉彷徨无助,天地之间却无可泣诉。猛地仰天一声长啸,纵身而起,拉开架势,径自在黑暗之中练起拳来。
*****
苏思凝静静地站在黑暗中,既不去安睡,也不肯坐下,这样站着,不言不动,无思无想。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门外凝香在叫:“小姐、小姐,你睡了吗?”
苏思凝一怔,打开房门,“凝香,你怎么还在?”
“我刚才怕姑爷和小姐有什么事,一直没远离,就在外头守着。后来见姑爷出来,样子有些不对,就在后头偷偷跟着,姑爷真奇怪,一个人站在花园里练拳脚。他居然把拳头往花园练功的那个石头桩上撞,吓死人了!我看他的拳头都流血了,也不停下来,又拿了练功架上那些枪啊、刀啊,在那舞动,我实在害怕。小姐,你要不要去看看,姑爷他那样子怎么和疯了似的?”
苏思凝不等她说完,便出了房门,急急往花园那边去了。
凝香在后头小跑着追,“小姐,夜深寒重的,你加件衣裳啊……”
苏思凝充耳不闻,一直向花园快步而去,还没走到园门,就已经听到劲风掠空之声。然后,她看到了月下舞剑的梅文俊。
她忽然间明白了,原来,书上写的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是真有其人,真有其事。那一道剑光,亮丽炫目得让天上月光失色,那执剑的男子,人比剑光寒。
剑在月下飞腾呼啸,那种惊人的力与美,震得人心魂皆荡。
在此之前,她所见过的男子,不是家中仆役小厮,就是世家大族的公子少爷;成为梅家媳妇,往来接待的一些亲友,在女子面前,也多是温文守礼的。至此才知何为英武丈夫,至此才明白,所谓“伟男儿”三字是因何而来。
眼前剑影呼啸,人欲飘飞,剑欲飘飞,她怔怔呆立,怔怔凝望,本来想要出言劝阻他,却忽然忘记了声音。
舞剑的人浑然忘了身外之事,不知在不远处,园门之外,有一个佳人,痴痴观剑亦浑然不觉夜风浸骨。
过了很久很久,苏思凝才注意到地上那点点的血痕,这么深的夜,纵然明月高照,鲜血伤口仍然太容易被忽略、被忘怀。她莫名地一颤,才发觉梅文俊握剑的手,鲜血淋漓。
她不觉向前数步,正想要呼唤他,身后忽地一暖,一件斗篷披到身上,凝香在身后轻声道:“小姐,小心身子。”
苏思凝回过头,望了凝香关切的眼神一会儿,点点头,“我回房休息,你也早点睡吧,别让梅良等急了。”
凝香一怔,“小姐,不管姑爷了?”
“由他吧。”苏思凝回头便走,凝香还愣愣地站在原处。
眼前倩影急急而去,身后剑风呼啸入耳,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这都是怎么回事啊?”
苏思凝急步而行,不敢止步,不愿去回想,那男子英伟的身影,掌上的鲜血。不敢回头,唯恐让人看到她,忽然间又落下的泪痕。
一路急行,夜风中,珠泪点点洒落,她也不去擦拭。
他真的如她无数的甜蜜梦幻中所想的那样,年少英伟,武艺高强,敢于挺身保护弱女子,甘于为心爱的女人担当一切。只不过,他不惜一切保护的人不是她,他愿为之担当的人,也不是她,仅此而已。
她越走越快,几乎是奔跑一般,直冲进房门去。房门被她猛地撞开,清亮的月光,照进房来,正映出供在房间上首处观音大士大慈大悲的温和笑容。
苏思凝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佛前,抬起头,凝望菩萨的容颜。
“菩萨啊,你渡世人脱离苦海,可否指引我,那超脱之道到底在何方?贪嗔爱恨痴,最苦求不得。菩萨啊,求你教我,忘记求而不得之苦。菩萨啊,求你给我勇气,让我可以擦尽泪水,让我可以带上笑容,看他与她的美满姻缘;求你给我真心,可以祝愿他们一生安乐快活,无忧无愁。”
“菩萨啊,求你……”
夜已深深,本应空无一人的大厅里,隐隐有啜泣之声传出。后园少夫人的住处,呢喃恳求的声音不断响起。花园练功场外,凝香愣愣地看了好久,站得腿都酸了,那疯狂练功的人仍未发现她。她莫名地摇摇头,无趣地转身回去睡觉了。
梅文俊疯狂地练了一夜的武,直到最后一丝力气用尽,整个人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了身,双手之间,全是淋漓的鲜血。这样的辛苦、这样的疼痛,为什么还是不能让心间的痛楚,减轻一分一毫?
他就这样,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愣愣地望着朝阳东升,光华照亮天地万物,却独独照不亮他此刻暗沉沉的心境。未来的一切,也同样在黑暗中,沉寂绝望。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疯狂练武的这一夜,在他前方的大厅里,一个他以为已经去安睡的女子,在那空旷冰寂的黑暗中,哭泣了一整夜。在他后面的楼阁深处,一个本应对他怨恨淡漠的女子,跪在佛前,喃喃自语,无望地祈求了一整夜。
次日,苏思凝向梅氏夫妇提起归家省亲之事,梅氏夫妇自然是不舍的,但苏家蒙难,又怎能不让苏思凝回家探望?说起带嫁妆回家接济亲人之事,梅氏夫妇都是毫不迟疑,一口应允,不但没有半点非难,反而连声问够不够用,要不要梅家也打点一些银两送去。
准备行装的这两天,苏思凝处理家事,便让柳湘儿在旁相陪,有什么要注意小心的,无不细心教导。家中管事的几个下人,也都叫来和柳湘儿一一见礼,又把经常来往的一些远亲近友,喜好规矩向她讲解一番。
转眼间,出行的日子就到了。凝香和梅良一路随侍苏思凝而去。而梅文俊和柳湘儿一直送出城外十里,是苏思凝坚持让他们止步,才终于停了下来。
苏思凝的马车渐渐远去。她轻轻地掀开后窗的帘子,回首望了一眼,那并肩而立的一对佳偶,微微一笑,纵然伤心,也记住这一幕吧,今日一别,以后,就……
梅文俊看着马车远去,烟尘渐起,然后,清晰地感觉到心中的绝望。这马车一去,还会再回来吗?那个与他在天地前三拜成礼的女子,还会再归来吗?
指尖冰凉的感觉,唤回了他的意识,握紧那微微颤抖的冰冷纤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