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脑壳是怎么合上的?”我呆呆望着他,怎么转眼间他的脑袋就复原如初?
“我的脑壳?”满鸟鸟莫名其妙地看我一眼,“我的脑壳本来就好好的,啷格合上?你发臆症了吧?”
“刚才那一刀子砍在你脑壳上,你不觉得痛?”我盯着他如鸡窝般的脑袋,迟疑地站起来,伸手在他脑袋上一阵乱摸一阵,双手抠住他的头顶往两边使力一掰,想掰开他的两爿脑袋让他自己看。
“唉哟,你个狗日的龟儿子,想把大爷的头皮抠落嗦?”满鸟鸟狠狠捏住我双手,顺势一推,推得我重重坐回椅子,“格老子的,怪不得我输得只剩几斤汗垢,原来是你龟儿子咒我脑壳开瓢!还要不怀好意摸一阵,我不霉才出鬼呢。格老子的,男人头,女人腰,只准看不准挠,这个不懂吗?——我的本是莫想刨回来了。”
“……?”我语塞了,呆呆坐在椅子上,不可思议地看着满鸟鸟。
“包白帕子都来磕头作揖,吃衣禄饭啦!”陈老站在檐沟下,大声叫道。此语一出,窝在各个房间的孝子贤孙惺忪着眼,哈欠连天钻出来,在棺材前跪在一溜,等着吃衣禄饭——其实就是每人一砣糯米饭,寓意是“亡人”留下来的,保佑儿女们将来有饭吃、有衣穿。
道师先生们停了鼓,止了锣,唢呐也不吹了,人群鸦雀无声。一个身材壮硕的汉子环抱着一个大木甑,后面跟着一位拿着勺子的嫂子,从木甑中舀出一砣糯米饭。孝子孝孙们勾着头,男左手、女右手背在背后,等着嫂子将衣禄饭放在背后的手中,接着看都不看一眼,放入嘴中囫囵吞下,一时间只听嗦嗦的吞咽声,持续了大概一分钟才告完毕。
“孝家注意听了,最后一遍见灵。”陈老等衣禄饭的仪式结束,继续喊道。
喊声一落,道师先生们手中的锣鼓急促地响起来,丧棚外的爆竹声也轰天价响起。包白帕子的人依次在向老汉的遗像前三鞠躬,磕了三个头。由于向老汉亲戚多,儿子、儿媳、孙子、孙媳、外侄、外侄媳……甚至只要姓向的小辈基本都包了孝帕,道师先生把锣鼓打了个“长路引”,咚咚咣咣敲了半个小时才终于结束。
接下来就是开棺。
人群有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传来。整整闹腾了三天,向老汉的后辈子孙到此时才觉得悲戚起来,有几个四十来岁的女子呜咽声越来越大,转眼间号啕大哭,哭声很婉转很有韵味,内容无外乎是“我的那个某某噻……你啷格就走了嘛,丢下一屋老小噻……啷格搞嘛!”不熟悉内情的人听来,绝对搞不清她们到底是在哭还是在唱。
这只是个形式。很快就有些非亲非故的婆儿客拉起半跪着“哭灵”的人,劝解宽慰几句,“哭灵”的婆儿客们抽抽嗒嗒几声,退到墙壁边,伸长脖子看孝子们“开棺”。
“开棺——姑娘细娃儿莫拢来,小心影子被棺材盖压住啊!”陈老吆喝一声,几条汉子分别托住棺材盖一角,双臂用力,缓缓揭开棺材盖反担在旁边的长板凳上。
我到此时仍处在极度的怀疑中,这向老汉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刚才他是不是诈尸了?他在我面前变成一缕青烟又是怎么回事?那……棺材中他的尸体还在不在?
这些疑问很快就有了答案——向老汉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材中。短短两天两天,向老汉瘦了一圈,眉骨凸出,眼窝深陷,皮肤是死人特有的那种惨白,衬着鲜红的老被,看上去格外让人心惊胆战,绝对是对胆小者的一种心理摧残。
我脸皮发冷,不晓得是不是变白了。我意识到我先前是做了个梦,在梦中看见向老汉爬出棺材了,在梦中看见他挥刀劈破满鸟鸟的脑袋,在梦中看见他手掌中鲜红的“曋”字……但是,那个梦怎么那么清晰,那么历历在目,那么匪夷所思呢?
我偷眼瞧着棺材中的向老汉,想看看他手上是不是握着把怪刀,手掌中是不是真的有个“曋”字。可惜,向幺哥并不掀开老被,向老汉的手始终藏在老被下,我虽然满心好奇,最终也没敢麻着胆子主动上前去拉起向老汉的手看。
向幺哥颤颤微微整理好向老汉的老衣老裤,踱到向老汉头顶,弓着身子半闭着眼从向老汉头顶向脚尖细瞄——这个举动我知道,这是防止死人的眼睛看到自己的脚尖。具体什么原因我已经忘了,只大体记得如果死人的视线能看见自己的脚尖,会妨碍后人。
我把覃瓶儿挡在身后,不让她的影子投进棺材中,自己也站得远远的。
一切整理妥当,几条汉子盖上棺盖,早有专门的人员在棺盖的缝隙刮上白色的“梓膏”,并在棺材上一前一后捆了两根蔑条。掌坛道师举着“引符”,在棺材上乱舞一阵,口中念念有词,接着举着令牌在棺材上“啪”地一拍。早有人递上一把斧头和一只公鸡,掌坛师父用斧头割开公鸡的喉咙,滴了几嘀鸡血到一只碗里,接着扯一撮鸡毛在碗中醮了鸡血,涂在棺材盖上,顺势把斧头和公鸡一起掷到大门外。
向幺哥脸色一喜,其他人也轻轻吁了口气——因为那斧头的木把朝内而公鸡的脑袋朝外,说明孝家后辈无忧,要是反过来,那就说明“亡人”对儿女的尽孝不满意,会生出些“日古子”的事情。
紧接着,锣鼓家什密集地响起来,几条汉子用力,抬起棺材送到丧棚中的长条凳上。外面的人早已准备好粗大的“龙杠”,顺着棺材搁好,然后用粗大的绳索把棺材和“龙杠”绑得结结实实。“龙杠”前后也穿了特制的“扁担”,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天色稍亮,“挖井”的人回来报告就可以送亡人上山了。
堂屋火光轰轰,那是向老汉的儿媳将灵堂中的渣滓拢在一堆用地覆灯点燃烧了。这也是丧事活动必须的一环。
我和覃瓶儿站得远远的。抬头一看,天色微明,下弦月未落,半遮半掩在几条灰白的云彩之间。薄薄的晨雾涌起来,很清冷。
“各位老老少少请安静下,我受孝家所托,拜请各位帮忙送亡人上山,今后有么子大务小事,孝家一定会好生感谢你们……”陈老拉拉杂杂说了一通,类似开动员会。接着安排放爆竹的、扛花圈的、抬棺材的、扶棺材的、举望山钱的、撒买路钱的……各自作好准备。
刚安排完,电话就打起来了,“挖井”的人报告“井”已挖好。
于是,锣鼓家什再度响起来,打的是“长路引”,爆竹声也不间断轰响。抬棺材的人嘿地一声,像抬八抬大轿一般将棺材抬了起来,早有一大帮人扶着棺材,孝子贤孙早跑到前面去了,遇到上坡下坎难以通过,就跪成一片,等抬丧的人过了才爬起来继续往前跑。其他的各色人等按陈老的吩咐各自完成自己的事情不提。
第十三章 一只绣花鞋(2)
向老汉的“井”,也就是墓地,就在离夫妻杉不远的地方。
我脑子昏昏沉沉,拉着覃瓶儿不自觉地跟着送丧的人也来到向老汉的葬身之地。
接近墓地,向幺哥和他老婆取下孝帕,并放在地上。抬丧的人接着将棺材放在孝帕上。又有人扯断长长的“望山钱”,只留下短短的一截,其它的放进“井”中烧了,把纸灰细细铺平。弄完众汉子才在锣鼓和爆竹声中把棺材放进“井”里,解开“龙杠”往前面递给准备接的人,有人就插好“望山钱”准备定脉。而此时,其他孝子贤孙已经把孝帕缠在头上。
定好脉,老迈的向幺哥爬上棺材,半跪其上。旁边有人递上一把锄头,向幺哥接了挖一锄泥巴喊一声爹,共挖了三锄喊了三声,把锄头往背后一递,早有人接过。其他帮忙的人才挖泥填土,很快就垒了个坟堆,而那些苍圈、灵屋、九莲台以及向老汉生前的衣物也在这个过程中烧得干干净净。
到此为止,“三日吉葬”基本结束。至于后期的垒坟“覆山”是孝家的事,与帮忙的人基本无关。
我到此时才豁然想起,我和覃瓶儿怎么也成了送葬的人?
神智清醒,我拉起覃瓶儿就想离开,刚一转身,背后传来一阵惊呼。扭头一看,原本斜靠在坎上的“龙杠”莫名其妙地倒在向老汉刚刚垒成的坟上,而“龙杠”前端所指的位置,正是那两棵影影绰绰的夫妻杉!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将一堆人惊得目瞪口呆,不言不语好一阵,才有人说着安慰话扶起“龙杠”,恭恭敬敬摆在一旁。
我心里一颤,一种莫名的恐惧涌入心底,拉起覃瓶儿就走。
龙杠,是用来抬棺材的一根独木,我很清楚它在整个丧事活动中所处地位。这龙杠并非家家都有,也并非临时找一截木头代替,基本上方圆五十里才有一家有这东西,如果哪家死人了,借龙杠不能叫“借”而叫“请”,还也不能叫“还”而叫“恭送”,请时、送时要焚烧香纸,供奉“刀头”、粑粑等供品。棺材下“井”之后,龙杠只能从棺材较高一头,也就是亡人脑袋所在的那一头抽出去,抽出去之后必须斜靠在土坎或树木之上,还要派专人看守。据说,经常抬棺材的人如果感觉龙杠和棺材非常沉重,能断定近期还会死人,之所以变得沉重,是因为将死之人的魂魄“搭丧”。可以说,当地人对龙杠很尊崇很敬畏,也有非常多的禁忌,年纪稍大的人已然把它“神化”,稍有亵渎便会召至更多人的口诛笔伐。
你想,谁敢冒然开玩笑推倒放得好好的龙杠呢?——能有这个胆子的只有死了的向老汉。如果先前在灵堂我做的是个诡异的怪梦,那么刚刚发生在众人面前的龙杠倾倒事件,无疑将诡异气氛推向高潮——这就是我感到恐惧的原因。
此时天色稍明,我拉着覃瓶儿胡乱跑了几步,蓦然想起满鸟鸟,刚低低叫了一声,覃瓶儿说:“不用喊了,他根本没来墓地……”我稍愣了下,便高一脚低一脚踩着土坷垃在田间胡冲乱闯,心中的唯一念头就是想及早远离这是非之地。
等我和覃瓶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累得瘫倒在地上时,鲜红的太阳刚从朱雀山探出头来。让我意外的是,我们居然在慌乱中跑到了那两棵夫妻杉前边,阳光刚好将夫妻杉淡淡的影子投在我们腰上。
还没来得及惊愕,“嗖”的一声,一条灰色的影子闪电般扑向我们。我汗毛一炸,未及惊呼出声,那道灰影从我和覃瓶儿的身体之间迅捷无比消失不见。我回头一看,原来我和覃瓶儿斜靠的地方是一堆大小不一的乱石,石堆不大,形状也不规则。不过据我的经验,我还是发现这个石堆是一个多年无人照看的坟堆,拳头大小的石头上长满了青苔,透过它们能看见坟堆的旧泥。坟堆处于一块荒土中间,看样子是土的主人清理出田间的石头堆积而成,在接近我腋下的位置,有一个碗口大的小孔。刚才那黑影就是从这个小孔中钻了进去,可惜它速度太快,光线又不太明朗,所以我和覃瓶儿都没看清那道黑影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正在面面相觑,又一道更大的黑影扑向我和覃瓶儿。定睛一看,居然是消失了两天两夜的花儿,满身粘满了“老婆婆针”。我惊喜交加,刚想喝骂几句,花儿却根本不理我,尖尖的脑袋竭力伸向那坟堆上的小孔,时而咆哮呜咽两声。我(炫)恍(书)然(网)大悟,先前那条黑影一定是花儿的猎物,可能是兔子或锦鸡之类的东西。
有花儿在身边,我和覃瓶儿都松了口气,人多力量大,有鬼也不怕,尽管花儿只是一条狗。
黑影出现到花儿追踪而至,不过短短两分钟。夫妻杉的影子越来越浓,只在地上缩短了一点点距离,此时正好投到乱石坟堆顶端。
花儿还在拼尽全力想钻进坟堆之中,我看见坟堆顶的树影,脑海突然如一道闪电划过,回想起刚起龙杠倒下来正对着的方向,又想起梦中向老汉手掌上那个“曋”字,拆开来不就是“日”、“西”、“早”么?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深层的含义?对照眼前的坟堆和树影,再搭凉蓬看看朱雀山顶着的太阳,我心里隐隐约约明白了点什么。
我急忙转到坟堆前面,意外发现坟堆前面是立着一小块残破不堪的石碑,碑上同样没有任何文字。
那种醍醐灌顶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向着夫妻杉的方向,从坟堆开始,尽量非常匀称地用脚丈量破碑到夫妻杉之间的距离,来回走了三次,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坟堆到夫妻杉大概四丈八尺!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个结论,不理会覃瓶儿好奇的目光,右脚后根抵住石碑,左脚后根抵住右脚脚尖,如此交替缓慢走向夫妻杉,当走到两棵树之间的居中位置,我霎时觉得初晨的阳光失去了光芒——我的鞋子是四十码,换算成厘米为25厘米,而鞋子总共在地上印了64次,共计16米,也就是48尺。
——又是一个“48”数字!
我铁青着脸走到覃瓶儿身边,说:“这座不起眼的坟堆有古怪。从这块碑开始到那两棵杉树,刚好是48尺,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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