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金梅面前,婉声说:“金梅,你不用着急,谁是凶手,我们当然细细地调查事实,老毛的一句话,决不会就算铁证。现在你到楼上房里去歇一歇,我们要问话时,再叫你下来,走罢。”他说完了用手执着金梅的肩膊,像护送的样子,将伊送出这会客室的门口。他又站住在门口,眼望着楼梯的方向,直等到金梅走上了楼梯以后,才回身进来。这时倪金寿已利用这个机会,先向那老毛发问。霍桑也不干涉,自顾自地回到圆桌旁边的椅上去。
倪金寿道:“老毛,说下去。你说你看见的。看见什么?”
老毛道:“看见那姓余的。”
“什么时候看见他?”
“此刻——一两分钟以前。”
倪金寿作诧异声道:“一两分钟以前?”他显得莫明其妙。
“是的,我亲眼看见。”
霍桑好像比倪金寿更了解老毛的语意。他接着问道:“你刚才在门口看见他的吗?”
老毛的视线移到了霍桑脸上,点头道:“是的,这位侦探先生叫我等在门房里,不许出来。我问得很,开了窗向外面随便瞧瞧。我忽见余少爷从大同路那边转过来,先向停着的那辆载尸汽车瞧了一瞧,又向铁门里张望,却不走进来。他的模样儿有些鬼鬼祟祟。正在这时,王小姐的尸体恰巧从大门里抬出去。他的行动更叫人可疑。”
“有什么行动?”
“他走到抬床的旁边,揭起那条白单被来,向王小姐的脸瞧了一瞧。他一瞧之后,不等那后面的警官走出门口,便飞也似地跑去了。”
霍桑思索似地静止了一下,不即回答。倪金寿便利用着马上接续下去。
他向老毛说:“你擅自跑进来报告,只是这回事吗?”
老毛舐了舐嘴唇,答道:“先生,我看他的模样很可疑。”
“可疑?这样子的可疑,你就说他是凶手?”
倪金寿的语气中表示出十二分的失望。其实他刚才的兴奋,也未免太过度了,霍桑仍婉声排解。
他说:“金寿兄,别心急哪,坐下来。老毛还有话说哩。”
老毛点点头道:“先生,是的,昨夜他也来过,我也看见的。”
我一听这话,不能不承认这局势更有进展了。刚才金梅一再说,余甘棠从十一那天吵嘴以后不曾来过,我就觉得伊好像故意为他掩饰,现在果然证实了。但伊为什么如此呢?
霍桑点点头说:“我从金梅的口气里,已猜到那余甘棠昨夜来过。老毛,他昨夜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会看见他?你昨夜不是出去看戏的吗?”
老毛道:“就在我出门看戏的当儿看见他的,那时大约在七点钟光景,我刚才走出门口,忽见他站在门外。”
“他可曾招呼你?”
“他问我‘王小姐在家吗?’我回答他不在。他又问:‘赵伯雄今天来过没有?’我又回答他不曾,又问他有什么事。他却不理睬我,回头就走。”
霍桑沉吟了一下,又道:“你说他是凶手,可是就为着这两件事?”
老毛摇摇头道:“不,还有——还有更可疑的事。”
“还有更可疑的事?什么?”
“昨天早晨,我在楼梯上洗抹的时候,他来了一个电话——先生,那电话箱就在楼梯的转弯处。”
“是你接听的吗?”
“是,他没有说姓名,不过我听得出是他的声音。他要王小姐接谈,我就上楼去报告伊。”
“王小姐可曾接谈?”
老毛点点头。“接谈的,可是谈了不多几句,便在电话中吵起来。”
霍桑增加了注意的神色,又道:“吵起来?你可曾听得什么?”
老毛道:“那姓余的话,我当然听不见,但王小姐说的,我却听得几句。”
“伊说些什么?”
“伊说‘是的,有这事。’……‘你配管我?’‘你有这个胆!’……‘放屁!……’,那时姑老爷恰巧从外面回进来,便劝王小姐不要发火,王小姐才把听筒用力一搁,怒气冲冲地上楼去。”
霍桑的眼光越显得庄肃了,自言自语地说:“这个人的确不能轻视。……金寿兄,我们有找他来谈一谈的必要。”
老毛不等倪金寿发表意见,又抢着说:“还有呢。就是那天他跟王小姐在这客室里闹的时候,有几句话听了也很可怕。”
霍桑道:“什么话?”
老毛道:“他在这里跟王小姐和姓赵的吵,我虽然没有完全听得,但他们的声音很响,拍着桌子,形势很可怕。后来姑老爷劝着姓余的出去,他一路走,一路嘴里还在骂人:‘无情无意的东西!……好,我教你便宜!’先生,你想想看,他明明跟王小姐过不去。现在王小姐这样被人打死,不是他打的是谁?”
霍桑又低垂了头,好像在估量老毛的见解有没有成立的可能。倪金寿又接替着问。
“你的话都是真实的吗?”
老毛坚决地说:“没有半句假。”
“那末,刚才金梅怎么说你乱说?”
老毛忽把嘴唇一努,那双鼠目霎了几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还不是钞票作怪?他每次来过夜,金梅总有进帐,二十块十块。那自然会把伊的嘴塞住啦。”
“你却没有进帐。是不是?”
“我不要他的钱。我虽穷,却不愿做奸细!我不愿意用这样的钱!我不是为了没进帐才瞎说他。那姓赵的有一次曾给我两块钱,我也没有拿。”
霍桑忽又抬头接,嘴说:“唉。这个姓赵的你觉得怎样?”
老毛紧蹙着眉毛,仿佛一时回答不出。顿了一顿,他才说:“这——这个人我也说不出什么。他在这里出进,还不过半个多月的事,好像是王小姐的新朋友,不过交情却像比老朋友还厚。”
“你怎么知道?”
“他在陆经理不在的时候出进得很忙,有时一天会跑两三次。他一来,王小姐总是眉花眼笑地欢迎他。并且那一次王小姐跟姓余的大闹,也就为的他。”他忽伸一伸舌头,耸一耸肩,扮了一个鬼脸。“醋罐儿打翻,王小姐却回护着他!”
“他在这里歇过夜吗?”
老毛摇头道:“这倒没有,不过——”
“不过什么?”
老毛又舐着嘴唇,忽现出一种忸怩的神气,好像有什么话说不出口,不过不像先前那么的害怕。
霍桑又催逼着道:“说啊,不过什么?”
老毛低声道:“有时候王小姐也许——也许会送上门去。”
霍桑的眼睛忽向窗口边的淡黄镂孔纱的窗帘凝视了一下,好像在想什么,又像在听什么。接着,他把右腿搁在左膝上,把身子靠着椅背,继续向老毛发问。
“噢,有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老毛又放低了声音,答道:“伊在最近的两星期中,有两夜住在外面。第一夜——我已记不得日子,大概是一礼拜多了罢?——风平浪静。王小姐在早晨九点钟回来,当然不会告诉我们伊上夜在那里过夜。可是我们已猜想到八九分,因为这赵伯雄正跟伊搅得火一般热哪。”他舐了舐嘴唇,又用手在额角上抹了一抹。“可是第二次就不很太平啦。”他继续了一句,忽又顿住了。
霍桑催促着说:“怎样不太平?”
老毛忽走近一步,弯了些腰。“这一次险些儿弄僵!那天——我想想看,是大前天十六,礼拜五晚上,伊又一夜没有回来。到了十七早上八点钟时,陆经理忽然来了一个电话,听说王小姐不在,便发起火来——”
霍桑忽止住他道:“慢。这电话谁接的?”
老毛道:“金梅接的,但我在这里扫地,听得很清楚。金梅还掉过一个枪花,可是没有用。”
“掉过枪花?”
“金梅先回答他王小姐还没有起来。但陆经理逼着要王小姐接谈,金梅还假装上楼去唤叫,停一回儿,又回答他叫不醒。那陆经理分明更起了疑心,一定要伊亲自接话。金梅给逼得没法,才不得不说实话,所以这个枪花反而坏事。”
“以后怎么样?”
“到了八点一刻光景,陆经理气忽忽地赶来了,可是王小姐还没有回来,害得我们都着急起来。幸巧陆经理还没有上楼,门口又有汽车声音,王小姐回来了。接着他们俩见了面,就在这一间里闹起来。”
“怎样闹?你可曾听得什么?”
老毛摇摇头。“我听得不很仔细,只有一句两句。那陆经理曾说什么‘你太对不起我……一定是这姓赵的流氓……那天电影院里我就看出他不是路道。’我听了这几句话,肚子里当然雪亮,陆经理委实不曾冤枉伊——”
这时霍桑忽有一种出我意外的动作。他忽然立起身来,放步窜到客室的门口,向门外迅速地探望。原来他的听觉同时负担着两种任务,一面听老毛的动人报告,一面又在留意那门外的声音,分明在防什么人偷听。他在门口停留了一下,好像要奔上楼去,他略略疑迟,忽又停止了,慢慢儿回进来,把会客室的门关上,重新坐下。
霍桑继续问道:“当时王小姐说些什么?”
老毛道:“伊的声音低得很,我听不出。不过我相信伊一定不曾发火。因为我好几次听得伊的格格的笑声。哼,王小姐的笑,真够厉害哪!因着伊的一笑再笑,便把陆经理的百丈怒火化做了一团和气。不到半个钟头,陆经理退出去时,七煞神已经变做了弥陀佛哩!”
霍桑又低着头静止了,我听到这里,觉得这案情的确复杂,因着一步一步的开展,越见得它的内容的错综纠纷,因为这案子的主角既然是一位盛名赫赫的红舞星,自然免不掉有着色情的牵缠。就眼前我们所知道的事实而论,已经有了三个男角——余甘棠,赵伯雄,陆健笙。这三个人彼此还有相互的关系。譬如余甘棠跟赵伯雄有过冲突;赵伯雄又跟陆健笙发生间接的瓜葛;而且三个人的纠纷的主因,又都集中在这个迷人的舞后身上。这件事要爬梳清楚,的确要费些儿脑筋。我这一种推想,在当时原只一霎那工夫,但这一霎那的机会,早就被倪金寿利用着。
他向老毛说:“照你这样说,这姓赵的跟你主人的交情真是密切不过的。那末,他不像会有打死你主人的嫌疑了。”
老毛点头道:“是,我也想不会的——不过——”他忽顿住了。
霍桑突然抬起头来。“什么?还有一个‘不过’?”
老毛好像有些吞吐的样子。“他——好像也有一次不高兴。”
“为了什么事?”
“那是前天十七日下午的事。王小姐在这客室里跟表少爷谈话——”
“什么?表少爷?”
“是的,他是李老爷的儿子,也是王小姐的表哥。前天十七日那天吃中饭时,他从苏州来,过了一夜,昨天一清早就回去。李老爷曾亲自送他上火车。”
霍桑停了目光,点点头。“好,你说下去,那时王小姐跟伊的表哥在这里谈话。怎么样?”
老毛道:“那个姓赵的忽然来了。王小姐从窗口里瞧见了他,连忙从这会客室里出去,不让赵伯雄进来。接着伊将正门关住,又将这里的窗帘扯满,分明不让姓赵的看见什么。姓赵的吃了这个没趣,在门口站了一站,才沉着脸儿走开。”
我暗暗自忖道。“唉!三个还不够,又加上了一个表哥!这女子生前迷人的魔力真可怕啊!”
室中静寂了不过一两秒钟的光景,老毛又自动开口了。
“先生,你们不要误会,这个姓赵的无论怎样,总不会打死王小姐的,打死伊的,一定是余甘棠——”
霍桑又第二次跳起来,这一次他的行动比先前更快。他奔到门口,施展着闪电似的手段,一手将门拉开。门外直僵僵地站着一个人,就是那女仆金梅。
霍桑大声说:“金梅,做什么?”
金梅的脸色灰白,两片嘴唇有些儿颤动,伊先前的镇静态度,此刻已完全消逝。
伊讷讷地说:“我——我来报告——”
“报告什么?”
“我知道凶手一定是赵伯雄,决不是余少爷。”
“你怎么知道?”
“因为王小姐失掉了这许多首饰,一定是——是——有人看中伊的钱。这定是谋财害命。余少爷家里有钱,怎么会干这样的事——?”
倪金寿早也跟到门口,咆哮地向伊申斥。“谁要你发表意见?你竟敢来偷听!还不派上去!”
那女子一言不发,旋转身子就走向楼梯方面去。老毛仿佛有什么顾忌,便也向室门走去,带笑地向倪金寿说。
“侦探先生,我的话完了,我——我到门房里去哩。”
霍桑忽挥挥手阻止他。“慢来,我还有话问你。”
那看门的只得站住了。旋转身来。霍桑重新坐了下来,他一边摸出烟盒,一边从容地说话。
“老毛,还有关于你自己的事,你还没有告诉我们哩”。
老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