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鹤之外,还有一轮明月,那绝无疑问是出自高手笔下,松鹤俱都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便是那一轮明月,亦有如真的一样,散发着清冷的光华。
皇帝就坐在这面屏风之前的地毯上,身上仍穿着那件写满了字的白衣。
他的眼睁着,呆呆的望着屏风上那一轮明月,一面的表情似笑非笑,那种表情绝难在正常人的面上发现。
景王等走到他身旁,他仍然没有回头,仿佛并没有发觉他们接近。
看见皇帝仍能够那样坐着,景王才放下心来,一拜跪倒,膝行上前,方待开口请罪,皇帝已然发出笑声。
那种笑声说不出的怪异,就像是一个人清早醒来,突然发觉前后左右,全都堆满黄金。
景王从未听过这样的笑声,怔在那里。
徐阶亦不例外,他在景王身后一旁跪下,听得笑声,先自一怔,随自膝行上前。
“父王——”景王终于叫出了这一声。
皇帝继续笑,双肩耸动,衣衫阔大,人却是那么消瘦,使他看起来,活脱脱就像是一支大猴子。
景王又一怔,霍地回颐望着张九成:“你们到底怎样了?”
张九成伏地道:“这与我们没有关系,皇上醒来便是这个样子。”
景王怒道:“你若不说清楚……”
“王爷息怒——”张九成随即解释:“皇上平日为求长生不老,不住练丹吃药,那种东西吃得多了,对精神难免有些影响,蓝田玉的召鹤之术,令皇上更大感兴奋,由此而陷身幻境,不能自拔。”
“胡说八道!”景王仍然怀疑。
张九成不敢抬头,接说道:“王爷大概还记得,高义的父亲,太仆卿高大人曾经说过,皇上坐朝都是恍恍惚惚,有时候无故发笑,言谈举止完全不能够自我控制。”
“高大人不错是这样说过。”
“也所以高大人才会不惜冒死上疏。”张九成又道:“那些药若是真的能够长生不老,那邵元节陶仲文两个道士也不会为病魔所缠,疾逝真人府,但若非能够引导皇上进入幻境,皇上也不会如此信任他们。”
景王目光转向徐阶,自从被迁出皇城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皇帝,但徐阶身为首辅,侍候帝侧,应该清楚。
徐阶轻叹一声:“这是事实。”
景王垂下头去,徐阶接道:“幻境之中,有什么事不能够从心所欲,道士之所以得皇上宠信,也就为他们能够令皇上得到现实生活中不能够得到的满足。”
“可不是——”张九成接道:“九成曾经冒险吃过那些丹药,虽然不太多,却已有飘飘欲仙,不知人间何世的感觉。”
徐阶道:“那些丹药下官也曾找人小心研究过,主要的成份,都是一些有麻醉作用的生草药,一般拿来疗伤止痛,外敷的多,甚少内服,多服了令人思想反应变得迟钝麻木,亦意料中事。”
景王怔怔的聆听,膝行上前,皇帝始终一些反应也没有,自顾在怪笑。
那种笑声有时显得很兴奋,有时却透着淫邪的意味,他们并不难听得出皇帝到底在幻想什么。
景王大着胆子膝行到屏风之旁,总算看清楚皇帝的表情。
皇帝一面淫邪的神色,笑得却像是一个白痴,一双眼睛睁大,眼神却是一片白痴的空白。
景王突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他再呼一声:“父王——”
皇帝毫无反应,景王招手在皇帝前摇了一摇,皇帝连眼珠子也不一动。
景王的手停在半空。
张九成又拜倒,沉声道:“皇上宠信道士,落得如此下场。裕王爷一样与道士混在一起,若是由他来继承,大明天下,是没有希望的了。”
景王颓然放下手,点点头。
张九成接道:“微臣就是看见再也迟不得,乃出此下策。”
徐阶缓缓道:“事已至此,王爷也不用犹疑了。”
景王喃喃道:“你们是要迫本王大逆不道?”
张九成叩着头,说道:“王爷如若并无此意,大可立斩九成,将九成的人头与皇上一并送到裕王府就是。”
景王长叹:“纵然如此,兄长也未必会饶本王的性命。”
徐阶道:“只要王爷肯解散部属,入住裕王府,相信裕王爷也会念兄弟之情,不为已甚。”
景王摇头:“本王若是肯依附兄长,也不会有今天的事。”
徐阶道:“王爷以为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景王道:“本王想不出,徐大人以为,有没有?”
徐阶笑笑道:“下官不敢肯定,只是下官也一样想不出来。”
张九成接道:“王爷立大志,做大事,便应该有做大事的果断、气魄。”
景王道:“本王实在想好好的考虑一下,可惜,已没有时间给本王考虑。”
张九成目光一亮:“王爷的意思?”
景王毅然站起了身子:“这就是地狱,本王也与你们携手共赴就是了。”
张九成眼泪淌下,叩头不已,徐阶随亦拜倒在景王之前,一连叩了三个头。
景王慌忙伸手扶起,接问道:“徐大人以为我们目前应该怎样做?”
徐阶道:“看皇上的情形,短期内是不会清醒的了,留皇上在这儿,随时都会出事……”
景王道:“徐大人莫非还有更安全的地方!”
“没有。”徐阶叹息:“除了皇城之外,没有地方安全的了。”
景王道:“那本王便立即将父王送返皇城。”
徐阶道:“对于这件事,王爷又准备如何解释?”
景王沉吟不语,徐阶又说道:“即使王爷想得出一个很好的理由,裕王爷方面亦未必会让王爷将皇上平安送回皇城去。”
景王摇头叹息道:“这倒是最重要的问题。”
徐阶道:“由这里到皇城虽然路程不算太远,可是也不怎样好走,随便的数来,便已有七处可埋伏袭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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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九成接道:“而且裕王爷必定会倾全力攻击我们,到时我们非独要保护皇上,还要兼顾王爷的安全。”
景王又一声叹息,徐阶随又道:“就算我们将皇上成功送回皇城,对于整件事情来说也没有太大的帮助。”
“徐大人的意思……”
徐阶沉声道:“这件事一了,王爷必须能够继承帝位,才算得成功。”
张九成点头:“两全其美最好不过,只不知……”徐阶道:“办法还未有,一错不能再错,我们这一次必须从详计议,每一个问题都必须兼顾,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张九成连连点头:“不错,不错……”
徐阶接道:“在还未找到妥善的办法之前,皇上还是留在这个密室之内,加重守卫。”
张九成愕然道:“南宫绝还会再到来袭击?”
“有备无患。”徐阶沉着声:“替裕王爷安排一切计划的是欧阳易,这个人城府深沉,每一种可能我们都得考虑在内。”
张九成绝对同意,徐阶接又道:“这时候他想必正伴着裕王爷在来此途中。”
景王诧异的望着徐阶。
“南宫绝一得手,裕王爷定必会立即到来。”徐阶淡然一笑:“南宫绝这时候与他们纵使还没有遇上,消息相信也已经送到去。”
裕王果然已经在欧阳易的安排下到来,随行的还有三百侍卫亲兵,等候在离开景王府不太远的草原上,只要南宫绝一有消息,立即直闯景王府。
——根据景王府总管刘丰密报,本王知道父王被景王府的人在真人府掳去,只恐有什么不测,所以立即赶到景王府一看究竟,哪知道去到的时候,父王已经在景王府遇害……
这绝无疑问,是一个很堂皇的理由,欧阳易甚至连说话也已替裕王拟好。
每一个人都已经作好准备,骑来的也都是百中选一的骏马,一声令下,便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去景王府。
欧阳易看来是最紧张的一个,背负双手,踱来踱去,内心的焦急,表露无遗。
裕王反而显得很平静,他与景王就表面看来,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完全没有景王那种威猛的气势,凤目龙眉,面如冠玉,唇若涂丹,姣好如女子,十指纤细,亦是有如春葱,坐在马上,弱不禁风的模样。
欧阳易与张九成又是完全不同的一种人,张九成一睑正气,完全就是一个智深远虑的谋臣,欧阳易却尖嘴削腮,倒吊眉,三角眼,活脱脱就是一个卑鄙小人。
他拟出来的计划也是卑鄙得很,裕王却完全同意,连裕王都同意,其他的人更不会反对了。
裕王就像是那种人,谁给他意见,是怎样卑鄙的意见也不在乎,只要对他有利。
好像一个这样的人继承帝位,将会有什么结果?并不难想像。
世宗皇帝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一段精明的日子,这个裕王自懂事开始,便是优柔寡断,头脑即不灵敏,行动又笨拙,摆出来就是一个既无德,又无能的庸材。
也难怪徐阶完全放弃这个人。
天地寂静,也所以那些马匹的闷嘶声,欧阳易行动时衣衫与草叶磨擦发出来的啐啐声份外清楚。
夜风终于吹来了远处的马蹄声。
欧阳易一听脚步立即停下,双眉一展立即又锁上。
裕王终于开口:“来了。”语声亦是那么柔。
欧阳易道:“那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一顿一叹,“南宫他们只怕此行是失败了。”
他的语声异常尖锐,思想也是。
裕王看了看欧阳易,漫应道:“是么?”
欧阳易叹息接道:“希望事情并没有弄得太坏。”随即吩咐:“小心戒备!”
一阵兵器声响,长刀纷纷出鞘。
欧阳易紧接翻身上马,这个人非独深谋远虑,而且谨慎,所以得宠,实在有他应该得宠之处。
马蹄声由远而近,一骑当先飞奔而至,正是南宫绝。
队伍的前面烧着篝火,南宫绝一身白衣,火光中尤其触目。
欧阳易一眼看见,心头一凉。
南宫绝策马如飞,裂开一条草浪,直奔至裕王面前,一勒缰绳,在坐骑人立来停之前,已然跃了下来。
两个侍卫上前接住了缰绳,南宫绝随即朝裕王长揖施礼。
裕王目光一落,道:“失败了?”
南宫绝沉声道:“我们解决了高义的人,连暗门也弄开,只差一点便成功的了,哪知道却被人突然来阻挠。”
欧阳易奇怪道:“不是说,高义绝不是你的对手?”
南宫绝冷冷的笑道:“他已经给我杀掉了。”
“那还有谁能够阻止你?”
“祖惊虹!”南宫绝一字一顿。
欧阳易一怔,问道:“祖惊虹不是徐阶的人?”
南宫绝点头道:“徐阶看穿了我们在真人府的计划,率领手下,赶程来救。”
裕王呻吟一声:“徐阶?”
欧阳易道:“徐阶怎会帮助景王?”
南宫绝道:“这是事实,若非祖惊虹,有谁能够冲得过我们的人的阻截?”
裕王略为想想,道:“这个人的武功很厉害?”
南宫绝道:“属下可以与一战,只不知他们来了多少人,形势不利,只有依照原定计划撤出。”
裕王微笑道:“不用难过,我们有的是时间。”
南宫绝道:“属下必与祖惊虹找一个机会决一死战。”
裕王摇头:“不要太着重私人的仇怨,大事为重,天下一定,自然什么事都可以迎刃而解。”
“是——”南宫绝有些奇怪,他从来没有听过裕王说这种话。
欧阳易却显得有些焦躁:“徐阶,徐阶……这个老头儿,偏在这骨节眼上……”
裕王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监视方面的工作做得还好么?”
欧阳易道:“绝不会有问题的。”
裕王道:“本王以为应该重新再作部署,因为我们添了另一个敌人。”
欧阳易道:“王爷放心。”
裕王叹息道:“我若是真的能够放心就好了。”仰首向天。
欧阳易抬首看着裕王:“这一次……”
裕王笑截道:“是意外,本王绝不会因此而怪责你。”
“徐阶这样做,一定会后悔。”
裕王又一笑:“这个人很会做官,据说从来做事都没有出错,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所以连严嵩本书由炫书网提供下载,也未能将之如何,偏帮吾弟,当然经过审慎的考虑,认为吾弟成功的希望更大。”
欧阳易沉默了下去,他绝不否认徐阶是一个聪明人,也绝不否认景王较之裕王更得人心,事实他亦曾经考虑过投靠景王,可是景王属下已经有一个张九成,一山又焉能藏二虎。
到现在为止,他仍然在怀疑,投靠裕王是否一个明智的选择,但他一直都尽心尽力去做,当作是一场豪赌,以自己的生命为赌注。
他动的也都是比较卑鄙的主意,以景王的正直是否会接受,连他也不敢肯定,裕王都是言听计从的,让他自由发挥,这除了增加他的信心之外,还令他感到深受尊重,若是在景王那儿,却未必能够如此。
这所以他一方面尽管怀疑,一方面死心塌地为裕王卖命。
南宫绝与他不同,所以效力裕王最主要还是因为裕王曾对他有过救命之恩。
那一次他给十二个仇敌围攻,虽然闯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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