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举此例,实为禀奏陛下,读书人善笔墨,习武者惯用刀枪,管农桑者本应识田。如臣一般,不识稻麦,不认稼轩,必不能管理农桑。”
朱厚照收起轻松神情,面现沉思之色。
“皇庄出产逐年减少,天灾是一则,管事不识农事,未必不是因由。臣相信,派遣至皇庄宫庄的中官,为天子信任,必也对天子忠心耿耿。但是,”杨瓒话锋一转,“如其不能识人,不晓稼轩,被庄头等欺瞒,纵有赤城之心,也愧负身担之任。”
“杨先生是说,管理庄田的中官被下人欺骗?”
“臣只是做比。”杨瓒道。
管理皇庄的宦官不贪?
杨瓒脑子发抽才会作此保证。但他相信,再贪也有限度,大头依旧属于天子。
宦官不同朝官,后者事发,还能在刑部大牢挣扎一下,千方百计保住性命。前者惹来天子怒火,诏狱都不用过,分秒被捏死的命。
杨瓒举出此例,目的不是为让朱厚照治贪,而是为下边要说的话做好铺垫。
思考片刻,朱厚照点点头。
“杨先生所言有理。管理皇庄之人,应选擅农者,否则被骗都不晓得。”
“陛下圣明。”杨瓒笑道,“另外,皇庄出息不丰,同所种稻麦粮种怕也有关。陛下不妨下令,选老成扶犁之人,筛选培育良种,分出庄田耕种。得高产稻麦,一可丰皇庄出产,奉孝两宫,二可济贫弱小民,彰天子仁德。”
说几句话,就要顺毛拍上一拍,真心累。
“朕明白了,可还有?”
“汉时,朝廷曾遣使臣出使西域,带回瓜果菜蔬及香料种子,被民间广泛种植。太宗高皇帝年间,船队出海也曾载回紫檀等良木。”
终于要道出真实意图,杨瓒颇有几分紧张。
“臣归京时,曾在城中见到多名番商。可见,国朝虽未遣使,番商却从未曾断绝往来。”
“杨先生是说?”
“臣曾闻,海外有粮,亩产高于稻谷黍麦。可许番商以利,令其遍寻粮种,于皇庄内试种。如能寻到丰产良种,解军饷之急,民生之困,陛下当功比汉武唐宗,必为万世称颂!”
估算现下年月,美洲的金银和作物应已开始流入欧洲。土豆需要改良,玉米的话,有种子就能成长。
杨瓒对农业不熟,但后世的高产作物,却是知道几种。
在灯市见到的几个大胡子番商,不似欧洲人,更像是往来海上的中东人。有钱能使鬼推磨。由他们做中间商,效率远高于组建船队,自行出海。
重要的是,短时间内,用不着和满朝文武打嘴仗。
如果说动朱厚照,提前将高产作物引入大明,应对后续的天灾人祸,多多少少,总能多几分把握。
必须感谢弹劾皇庄的王御史,不是这位仁兄,杨瓒还想不起这件事。只能说机缘巧合,无心之下,给杨瓒送上梯子。只要牢固不断,借力向上爬,已是必然。
朱厚照被杨瓒说得热血沸腾。功比汉武唐宗,为万世称颂,想想就很激动。
自外邦引入粮食倒不是难事。难的是,如何在皇庄耕种。万一走漏消息,又会被言官喷口水。
看出朱厚照的犹豫,杨瓒上前半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讲述一番。
朱厚照舒展眉心,眼睛越来越亮。
“杨先生以为有用?”
“臣以为有用。”
“好!”
朱厚照痛快拍板,就这么办!
“陛下英明!”
杨瓒行礼,告诉自己,放心还早。只是迈出第一步,其后必有更多阻力,必要振作精神,才能同某些爱好挑事的同僚大战三百回合。
熊孩子犯熊,冒险陪上一回,又有何妨。
为胸中仅存的热血,杨小探花握拳,拼了!
正德元年,正月庚子,杨瓒回京第三日,天子驾临奉天殿。
受够西角门的逼仄,接到换地早朝的口谕,文武群臣无一人反对。
御阶前,站着一身蟒服的谷大用。
昨日,杨瓒上请完毕,顺带又抽刘公公一顿。谗言惑君,不将天子带向正道,两罪并罚,抽得比上次更狠。
朱厚照没有阻止杨瓒。
经过杨侍读的一番剖析,朱厚照骤然发现,在胳膊不够粗之前,尝试和群臣掰腕子,实在不是个好主意。就算赢了,也会疼上十天半个月。
身为天子,本应是操控棋局之人,撸袖子亲自下场,实在不够明智,完全是傻到冒烟。
不承认自己犯熊,错的必须是旁人。
想到刘瑾几番“进言”,朱厚照差点亲自动手。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刘公公这顿抽都是“实至名归”,半点也不冤枉。
于是乎,“短暂”间隔之后,噩梦成真,刘公公二次脸肿,复成猪头。
据言,因样子过于凄惨,司礼监王提督都生出恻隐之心,对下边的人发话,在消肿之前,轻点收拾。
轻点下手,而不是不下手。
刘瑾关在屋里,对着墙角垂泪。
想干点坏事,怎么就这么难?
姓杨的是他今生最大的克星,没有之一!
“天子升殿,跪!”
比起刘瑾和张永,谷大用的声音少去几分尖锐,听着还算顺耳。
杨瓒随群臣跪拜,起身时不小心按到前臂,好悬没有呲牙咧嘴。
抽人是个力气活,想要可持续发展,必要勤加练习。
大殿之上,文武皆以为将继续昨日“议题”,要么天子暴怒甩袖,要么又有几个倒霉蛋被大汉将军拖走。
不料,朱厚照改换作风,雷厉风行,不给群臣开口的机会,先一步令谷大用宣读圣旨。
“天子敕:召前总镇两广地方太监韦经还朝,查贪污税银,依律严惩。”
“召镇守江西太监董让,镇守蓟州太监刘琅还朝,交司礼监法办。革镇守山东太监朱云,镇守陕西太监刘云三年禄米。”
“命锦衣卫严查各地镇守太监,凡有贪酷扰民,斥而不改者,俱押解还京,别选廉正者代之。”
首道惊雷炸响,群臣尚来不及反应,谷大用已开始宣读第二道旨意。
“敕刑部大理寺,联合锦衣卫东厂,严查选婚太监违法之事。各府州县,凡有女子举送,当地选婚太监,衙门官员,俱要严查。证据确凿,当究治其罪,绝不姑息!”
圣旨宣读完毕,谷大用退到一侧。
俯视群臣,朱厚照开口道:“皇庄乃天家私产,管事放纵下人违法,收取过往货税,朕已下令锦衣卫彻查。凡参与者,内侍法办,余者交送当地府衙。”
不等群臣出声,朱厚照抛下又一颗惊雷。
“昨日,闻王卿家所言,朕甚感民生之艰。”
故意顿了一下,等众人的心提到嗓子眼,朱厚照才接着道:“自今日起,凡皇庄所在,留内官三人管理庄田内事。另设校尉十人,力士数名,由南北镇抚司调拨,盘查宁晋、静海、永清等县官道。凡私设关卡一律废除。滥收货税路税尽皆交还,涉事之人严惩不贷!”
殿中落针可闻,朱厚照嘴角差点咧到耳根。
杨先生不说,他还不晓得,各地官府衙门,除正税上交朝廷,杂税多留库房自用。
皇庄向来往商人收税,的确不对。府州县衙门雁过拔毛,不只商人,农人的几个铜板都不放过,更是大过。还有脸说朕昏庸?
弹劾皇庄管事不法,好,朕处置!
向往来客货收税触犯律条,好,全部废掉!
只是朕不收,皇庄所在地的官衙也要仿效而行。谁敢收,被锦衣卫查到,统统剁手!
哭穷?
朕不管。
谁上疏弹劾的找谁去。
站在文臣队伍里,杨瓒低着头,表情肃然,目光清正。对于给天子出了这样的主意,全无半点负担。
事实上,如果不是下手有点狠,抽得刘公公无法见人,他倒想推荐刘瑾出任宁晋县皇庄管事。
一来,把这颗钉子从朱厚照身边启走。二来,以刘公公的手段和韧性,对付当地官员当是绰绰有余。
甭管是好是坏,只要用处得当,都能发光发热。
无奈,下手有点太快,刘公公有段日子不能见人。
杨瓒抿了抿嘴唇,颇有些遗憾。
第七十七章 解局 三
连声惊雷炸响,奉天殿中,群臣猝不及防,皆是目瞪口呆。
升殿之前,众人想过多种可能,全然没有想到,天子会毫无预兆,突然“让步”。事先没有任何准备,连领旨谢恩都慢了半拍。
内阁反应最快,当先行礼。
“陛下圣明!”
两班文武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跪地,山呼万岁。
仓促之下,动作不够整齐划一,声音也是参差不齐。
坐在龙椅上,朱厚照俯视众人,心情格外的好。
朝堂上垂绅正笏,风仪严峻,背地里簠簋不修,贪得无厌。这样的人,凭什么指责他的不是?凭什么指着他的鼻子斥“庸碌”“昏聩”!
众人跪在地上,山呼万岁声不绝。
朱厚照居高临下,许久才叫起身。如果不是杨先生在列,必要让他们多跪一刻。
不是少年天子又犯熊,实因垂继大统以来,这样的场面少之又少。
早朝之上,群臣出列,不是指责他好玩,以致懈怠朝政,就是讽谏他好武夫之道,有失体统,要么就是盯着皇家内库,各种挖钱。
在群臣眼中,他做什么都不对。
除了乖乖从内库掏钱,对言官的讽谏唯唯应是,其他的,多吃块豆糕都是违背礼仪,奢靡浪费。
敲着膝盖,扫过众人脸上的表情,朱厚照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爽!
从皇太子到天子,从文华殿到奉天殿,他还没有这么爽过。
犯熊不算。和群臣针锋相对,甩袖子走人也不算。
甩人巴掌,还能让被甩巴掌的人满口称颂,当真是做梦都先想不到。
杨先生献策时,他还有几分担心。现下看来,压根不必要。
“众卿平身。”
四字出口,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杨瓒站起身,因距离远,看不清朱厚照的表情。但想也知道,这小屁孩绝对是双眼月弯,嘴角上翘。
三位阁老站在前列,心中皆有疑惑。
关于镇守太监的去留,天子和群臣僵持整整一月,不见半点让步。几番当殿发怒,起身走人,将文武百官晾在西角门。
今天早朝,刘健已准备好奏疏。
如果天子依旧故我,刘阁老绝不会善罢甘休。不在奉天殿落天子颜面,退朝之后,讽谏奏疏也会送入乾清宫。
未料想,不等他行动,天子连下两道诏书,干脆利落将事情解决。
金口玉言,谁能反对?
纵然是反对,又有什么立场,用什么理由?
百官弹劾镇守太监不法,天子同意召还数人,并下令严惩。黄绢上加盖宝印,没有半分虚假。足见天子下定决心,绝不是敷衍了事。
按照群臣最初的想法,循序渐进,先拿下几个根基不深的太监,再对老资格动手。
不是不想动,而是不敢动,也不能动。
以韦经为例,其是成化帝委派,得弘治帝信任,在两广之地盘踞多年,手握实权,对朝廷多有贡献。在两广镇守面前,三司衙门都要退一射之地,土官番司更以得见为荣。
想动他,六部都要仔细掂量。
再者,宦官和朝臣属于两个系统,没有天子下令,刑部大理寺也不敢随意拿人,否则就是越权。
谁能想到,一夜之间,天子忽然改变想法,不再和群臣僵持,直接向镇守太监下刀,第一个挨刀之人就是两广总镇太监!
仔细揣摩这道圣旨,无论文武都感到心惊。
两广,江西,蓟州,山东,陕西。
不是边疆重地,也是丰产粮税之所,要么就是水路输送关要。
各处镇守太监深受皇恩,皆同韦经类似,在当地盘根错节,根基之深难以想象。结果天子一道旨意,根本用不着多费口舌,全部押解还京。未被召还者,也是遣人申斥,革三年禄米。
冷光闪过,鲜血飞溅,杀鸡儆猴!
只不过,鸡虽殒命,这被儆的瘊,到底是哪个?
其余镇守太监,还是和天子对着干的朝官?
不是众人多想,更不是杞人忧天。
诏狱里关押着不下二十名京官,相比前朝,数量的确不多,问题是抓捕下狱的时间!
一月之内锒铛入狱,还不够警醒众人?
能立身朝堂的都不是傻子。
仔细思量,天子无疑在向群臣证明,虽继位不过半载,仅是舞象之年,一旦燃起怒火,对踩线之人不会有半分手软。
无论是谁,一律严惩不贷。
甭管朝臣还是内官,甭管资格有多老,通通不给面子!
怀揣种种猜测,群臣皆局蹐不安,结舌杜口。即便注意到“别选太监代之”,也没有心思反驳。
天子貌似让步,实则提着染血的刀,明晃晃警告众人:朕已经做到这个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