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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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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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罪一声,杨瓒小心坐到椅上,以温水送下一粒指甲盖大小的药丸。虽不知药丸成分,却不如想象中的苦,反有淡淡的清香。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隐隐有一丝暖意。
  “谢陛下赐药!”
  “太医院进上不少,杨先生用得好,便多带些回去。”
  在杨瓒面前,朱厚照向来没多少顾忌。
  “张伴伴,再搬张椅子来,朕要同杨先生说话。”
  “是。”
  端着茶盏,一口接一口饮着温水,杨瓒并未出声阻止。
  眼前这位,是会席地而坐的主。能想到搬把椅子,已是不小的进步。
  “周瑛着实可恶。”
  坐到椅上,想到杨瓒伤情由来,朱厚照重现怒容。
  知晓周瑛被杨瓒抽昏,押往诏狱,仍不解恨。令谷大用铺开黄绢,写下一道敕谕,不经内阁,直接送往北镇抚司。
  “告诉牟斌,周世子践踏先皇御赐之物,定要严惩!将周瑛关入诏狱,无朕敕令,不许放人!”
  “奴婢遵命!”
  谷大用和张永走不开,高凤翔离宫未归,凡有杨瓒在场,刘瑾都不敢往前凑。丘聚得了这趟差事,捧起黄绢,带着两个小黄门,领过牙牌,前往北镇抚司。
  暖阁门关上,杨瓒酝酿片刻,终没将寿宁侯的供词道出。
  一则,后续已交由锦衣卫和东厂,不好越俎代庖。二则,告状也要把握尺度,恰到好处。需知过犹不及。最后,此事还有得挖,由锦衣卫和东厂上报,远比他轻飘飘说几句效果更好。
  思定之后,杨瓒“专心”喝水,轻易不再多言。
  朱厚照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平息片刻,扫到堆在御案上的奏疏,想起朝中的闹心事,脸色发沉,又开始火冒三丈。
  见状,杨瓒知道,不能再不出声。
  “臣斗胆,陛下可是忧心朝事?”
  朱厚照点头,又摇头。
  事情太多,几句话说不明白,干脆起身回到御案前,翻出几张奏疏,一股脑的递给杨瓒。
  “杨先生看看吧。”
  杨瓒吃惊不小。
  这怎么成?万一传出去,他会被言官的口水淹死。
  知道杨瓒的担心,朱厚照闷声道:“有谷伴伴几个守着,没人会多嘴。”
  没人会多嘴?
  他信。
  可说句不好听的,言官的鼻子不是一般的灵,稍有风吹草动都能参上一本。只要有丁点风声,大不敬的就不只是周瑛。
  “杨先生?”
  “陛下见谅。”
  杨瓒咬牙,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奏疏递到眼前,不看也得看。至于四周飞来的刀枪棍棒,他接着就是。
  翻开第一篇奏疏,洋洋洒洒千余字,完全可以总结成一句话:厂卫无法无天,屡害无辜,请陛下严惩!
  杨瓒蹙眉,没有发表评论。
  翻开第二篇,篇幅不长,却是笔酣墨饱,炳炳烺烺,中心思想依旧是厂卫违法乱纪,胡乱抓人,依律当严惩。
  杨瓒眉头皱得更紧,接着翻开第三篇、第四篇……连续翻过七篇,冗词赘句者有,不易一字者有,波澜老成者亦有。但无论是引经据典,还是雕章琢句,都脱不开一句话:厂卫狂悖无道,犯了众怒,陛下必须严惩!
  “杨先生可明白了?”
  靠在椅背,朱厚照咬牙道:“朕当真不明白,锦衣卫和东厂抓人是朕许的。有罪没罪,审后自有论断,这些人不知内情,全凭猜测,凑什么热闹!”
  不是剃光了头就能慈悲为怀,也不是读过经史子集就能持正修身,明法守礼。否则,县衙土地庙里的草人都是怎么来的?!
  话憋在心里太久,始终找不到人倾诉。今日见到杨瓒,便如运河开闸,匹练飞空,全都倾泻而出。
  “宣府大同军情至今未解,边患至今未除。兵部请调京卫,户部焦急库银。北边的快马一匹接着匹进京,说是朵颜卫都督密报,鞑靼可延汗要和三卫结亲,不答应就要杀上门。朕急得冒火,这些人却是半点不急!”
  “京城一场大火,多少灾民等着救济!户部和光禄寺的库银不足,朕从内库支取金银布帛,不见他们说话。朕不过觉得天热,到西苑坐一回船,用些瓜果,隔日就有讽谏,说朕浆酒霍肉,骄奢放逸,懈怠政务,不体万民疾苦!”
  朱厚照越说越气,拳头握得死紧。
  “那几个番僧道士进丹丸害父皇,更想害朕!和藩王勾连,暗中递送京城消息,证据确凿。朕要杀首恶,竟被斥为暴戾,残虐不仁!”
  说到伤心处,朱厚照眼角泛红,牙咬得咯吱作响。
  “朕不过要杀几个罪有应得之人,怎么就暴虐无道,有违父皇遗诏了?朕不过到西苑走走,午后多睡一会,让御膳房多进几次豆糕,怎么就昏聩无德,穷侈极奢了?”
  “说朕奢靡?北镇抚司和东厂递上的条子,朕都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三品的副都御使,一年的俸禄才有多少?宴客的花用,足够御膳房送上几百盘朕用的豆糕!”
  “朕是爱玩,可朕记着父皇的教诲,每日自省,知道就改。”
  “朕想做一个明君,学父皇勤政,日日不怠早朝,隔五日开一次午朝,内阁递上的奏疏,哪怕是满纸废话,也是逐篇批阅,一张不落。”
  “朕想效仿太宗皇帝,马踏草原,为国守门,解除边患!可他们却欺朕年少,从不将朕的努力看在眼里!”
  “朕不上朝,他们说朕懈怠政务,有昏君之相。朕勤政,他们说朕年少,日理万机或不暇给,凡朝中之事宜付所司,不必亲劳……”
  “朕怎么做都不对,都是错!”
  话到这里,朱厚照声带哽咽,眼圈通红,瞬息滚下两行泪水。手背用力擦过,不见半点缓解,泪反而流得更急。
  “陛下!”
  张永和谷大用吓坏了。
  自大行皇帝宾天,朱厚照偶尔犯熊,实是日渐稳重,简直像换了个人。谁也不会想到,他心里竟积存这么多的委屈和愤懑。
  “陛下,奴婢有罪!”
  两人扑通跪在地上,同样眼圈发红,碍于宫规,却不敢陪着流泪。
  朱厚照越哭越厉害,仿佛要将这些日子的愤怒和委屈一并哭出来。推开中官递上的巾帕,直接坐到地上,哭得直打嗝。
  此情此景,杨瓒既是心酸,又是无奈,还有一丝好笑。
  朱厚照的确被宠坏了,事不顺心,隔三差五就要犯熊。可熊孩子也想勤政,也想做个明君,为国解除边患。
  束发之年,意气风发,怀揣满腔抱负,想做出一番事业。
  结果,本该成为助力的朝臣,却是冷眼旁观,甚者,兜头泼下几盆冷水。
  杨瓒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片面,但他不能不这么想。
  为国也好,私心也罢。
  归根结底,朝臣的利益,尤其是文官集团的利益,自始至终联结在一起。必要时,难言三位阁臣不会站在朱厚照的对立面。
  如果历史没有改变,朱厚照初登基便遭遇如此挫折,被朝臣百般辖制,不得伸展拳脚,他会有今后的诸多举动,或许不难理解。
  虚岁十五的孩子,正处于人生最叛逆的阶段。
  失去慈父,外患难解,要一肩扛起万民江山,还要和朝臣斗智斗勇。试问,需要多好的心思素质,才能游刃有余,不生出反社会心理。
  现如今,杨瓒也是“文官集团”的一员。
  该怎么选择?
  随波逐流,还是逆流而上,选择最难走的一条路?
  叹息一声,杨瓒滑下圈椅,陪朱厚照一起坐在地上。
  “臣有一言,陛下可愿听?”
  “咯……杨先生,咯,尽管说……咯!”
  “陛下可读过《旧唐书》?”
  “朕听刘学士,咯,讲过。”
  “郓州孝友张公艺的典故,陛下可曾听过?”
  朱厚照摇头。
  “臣不才,便将此典说于陛下。”
  杨瓒盘膝而坐,忽略朱厚照脸上的泪水,缓声道:“《旧唐书》载,郓州孝友张公艺,九代同居,合家百人,父慈子孝,伯埙仲篪,夫妻和睦,姑嫂无争,合家兴旺,其乐融融。”
  被杨瓒的话吸引,朱厚照转移注意力,渐渐忘记流泪。张永送上温茶,半盏下腹,打嗝也开始好转。
  “北齐时,张家得东安乐王旌表。隋文皇年间,邵阳公再表其门。唐麟德年间,高宗皇帝封禅泰山。过郓州时,特驾临其宅,问其治家之法。”
  说到这里,杨瓒刻意顿了顿。
  “陛下可知张公如何作答?”
  朱厚照摇头,“朕猜不到。”
  “忍。”
  “忍?”
  “张公请纸笔,书百余‘忍’字,奉与高宗皇帝。”杨瓒双手交握,手肘搭在膝上,“高宗皇帝有感,悦而流泪,亲赐‘百忍堂’之号。自此,郓州张氏多以此记入祖训。”
  朱厚照陷入沉思,似明白,又似不明白。
  “陛下,老子有言,治大国若烹小鲜。不可过急,亦不可懈怠。分寸之间,需把握好尺度,方为成功之道。所谓百忍成金。过于急切,事定难成。耐心分毫,或可事半功倍。”
  “杨先生之言,朕明白。”朱厚照垂下头,一下下捏着手指,“可朕忍不了。”
  遇上有问题要参,没有问题创造问题也要参的言官,神仙都会暴发。
  “臣并非劝陛下不分大小事,一味忍让。”那是懦弱。
  朱厚照皱眉,更不明白。
  “臣之意,乃是请陛下注大事放小节,遇事不要急躁,能忍上几息,多想片刻。待千机在胸,把握朝中,分贤良,辨庸碌,方可大鹏展翅,扶摇万里。”
  理想不能脱离现实。
  和言官争执,非可取之道。
  朱厚照要做的是沉下心来,充实自身,积蓄力量。
  实事求是的讲,以现在的朱厚照,别说朝臣不放心,便是杨瓒也不敢打包票,这位会始终如一,不会再突然犯熊。
  杨瓒站起身,恭敬行礼。
  “陛下仁厚刚直,胸有韬略,心怀黎庶。臣相信,陛下必为一代明君,复太祖太宗盛世,育天下万民!”
  杨瓒的话,在朱厚照脑海里久久回荡。
  十五岁的少年,顿感热血沸腾。
  “朕谢杨先生教诲!”
  站起身,朱厚照拱手行礼,诚心实意。
  杨瓒连忙侧身,口称“不敢”。行动间拉动腰伤,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杨先生的伤可要紧?可要多养些时日?”
  “陛下,臣无大碍。明日即可上朝,后日便可入值弘文馆。”
  正是趁热打铁的时候,别说带伤上朝,就是爬,也要爬过金水桥。
  朱厚照仍不放心,遣谷大用送杨瓒出宫,同时召太医院中专精跌打损伤的御医,一同前往长安伯府。
  杨瓒谢恩,步态沉稳的离开暖阁。刚下石阶,立即单手扶腰。先时不觉得,如今后反劲,痛得走路都有些困难。
  周瑛这一脚,杨侍读彻底记下了。
  “杨侍读,可要咱家备软轿?”
  “公公好意,瓒心领。不过几步路,还撑得住。”
  他一不是耄耋老人,二不是国朝功臣,三不是一品大员,没有在宫内乘车轿的道理。
  张永出于好心,朱厚照基本不会计较,八成还会夸张永做得好。但杨瓒不能冒险,更不能落人口实。
  见杨瓒态度坚决,张永只能打消主意,令小黄门扶着杨瓒,尽量抄近路出了奉天门。
  北镇抚司内,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坐在上首,翻看过寿宁侯的供词,勃然变色。
  “安化王暗中窥伺京中消息?”
  “是。”
  “庆云侯府也牵连在内?”
  “属下已遣人至侯府搜查。然经一场大火,怕是难查出什么。”
  牟斌没做表示,重新翻阅供词,不落一字。
  “东厂也知道了?”
  “回指挥使,东厂奉旨护送寿宁侯建昌侯往泰陵。属下欲问话,自然避不开。”
  “恩。”
  牟斌点点头,将供词收起,道:“这事牵涉太深,安化王那里,暂且莫要惊动。多派几队缇骑,再和东厂通个气,让当地的镇守太监多注意。若安化王有异动,立刻飞马报知京中。”
  “是!”
  “庆云侯府……”
  牟斌话没说完,堂外忽有校尉来报,北城千户所千户求见。
  “何事这么急?”
  “回指挥使,庆云侯府世子拦截顾千户府上马车,击伤翰林院侍读杨瓒,脚踏先皇御赐金尺,现已被押入诏狱,等候发落。”
  “什么?!”
  牟斌陡然起身,两步走到来人身前,虎目圆睁,“所言确实?”
  “回指挥,有东厂番子和五城兵马司官军可以作证!”
  “好!”
  牟斌猛的挥拳,兴奋难掩。
  堂上的千户额头冒汗,生怕指挥使过于激动,控制不住力道,拳头落在自己身上。
  听是“庆云侯府世子”,顾卿已面现冷色。
  来人道出“翰林院侍读”后,顾千户当即握紧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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