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廷出来的都知道,管不住手不打紧,绝不能管不住嘴。
最终,在刘清的干预下,李进偃旗息鼓,采纳总兵官张俊之议,放弃坚城不出,同意分兵驻守各隘口,发民壮加固柴沟等堡,于隘口土堡前设置拒马,遣出大量夜不收,日夜侦查敌情。
大同副总兵黄镇得讯,亲自率兵增援,同宣府总兵官张俊合兵万全右卫,共计一万五千人,共同御敌。
六月己酉,鞑靼骑兵猛攻新开口。
大军压境,铁蹄隆隆,刀剑争鸣。
参将李稽持枪上阵,拼死迎敌。黄镇、张雄各率所部相距于虞台岭,严防鞑靼突进。
日暮时分,残破的城垣被鲜血染红。
李稽身负重伤,麾下十不存一,趁夜退守一处边堡,被几倍的兵力围困,危在旦夕。
新开口一失,布防必将全线崩溃。
总兵官张俊亲率三千人增援,中途遇到鞑靼埋伏,张俊落马,挥刀砍死三名鞑靼骑兵,斩杀一个千户,没擦破一点皮。结果却自己扭伤脚脖子,走路一瘸一拐,上马都成问题。
面对麾下惊疑的目光,张总戎脑门鼓起青筋,直接爆粗:“看XXX的看!扶老子上马,追!”
追至中途,遇到都指挥曹泰的援军,双方合议,再次分兵。曹泰疾驰鹿角山,张俊继续驰援新开口。
两日激战,李稽重伤被救,曹泰却在鹿角山遇到鞑靼主力,陷入苦战。参将张雄率兵救援,一同被困在山涧,力竭战死。
快马飞报入京,边军已同鞑靼邀战数日,胜少败多。
自总兵官张俊以下,无论千户百户,总旗兵卒,几乎人人带伤,个个染血。左参将李稽的长枪折断,不少边军的刀都卷了刃。
退至万全右卫城时,巡抚都御史李进和镇守太监刘清带人出城增援。
因大军多出城同鞑靼鏖战,两人聚起的多是民壮,并无多少战斗力。唯一能同鞑靼骑兵对抗的,只有锦衣卫镇抚使和东厂密探。
这样一支杂牌军,自然挡不住鞑靼铁蹄,却为张俊争取了时间,保存住边军主力。
战后清点,都指挥使曹泰、游击将军张雄战死,边军战死二千一百六十五人,战马损失六千五百余匹。伤者无算。
鞑靼乘胜劫掠,却发现边民多已躲入城中,除带不走的锅碗瓢盆,一粒谷子都没留下。
原来,张俊出兵时,李进和刘清都没闲着,遣人大量招募民壮,并告知边民,鞑靼将来,留在城外恐遭兵祸。
身处北疆,几乎每年都要遭一回鞑子。
无论耄耋老人还是垂髫孩童,都知晓事情厉害,见有边军同里长敲着铜锣召集,二话不说,扛起粮食,赶着牲畜,抬腿就走。
房子被烧可以再建,家什丢了可以再置办,即便是粮食被抢,朝廷也会赈济。若是人没了,一切都将成空。
于是乎,张俊在前方苦战,李进刘清在后方动员,里外配合之下,鞑靼打了胜仗,却是半点好处没得着。
恼怒之下,首领小王子下令,不走了!就地扎营,接着打!
事实上,他想走也不行,麾下的部落首领压根不会答应。
出发前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粮食金银任搬,女人牛羊任抢。结果怎么样?人死了不少,连条羊腿都没捞着!
总兵官张俊拼上老命,边军死伤惨重,鞑靼也不是铁打铜铸,自然被砍死砍伤不少,粗算也达到千数。
这么大的损失,不找补回来,可延汗的后院都要起火。
鞑靼再次扎营,决意和边军死磕。
军情愈发危急,张俊、李进、刘清都急得呕血,连续向京城派遣快马,目的只有一个:撑不住了,求增援!
接到飞报,内阁兵部绷紧神经,一致同意派兵。面对外敌来犯,内阁六部向来没有腿软过。
皇帝被抓都能另立新帝,大明文武怕过谁!
然在派遣援军一事上,朝堂之上却出现争执。
从军情考虑,兵部尚书刘大夏希望从太原、大同等地调用卫军。内阁却不同意,认为当派遣京军。
刘大夏也是火爆脾气,敢和内阁首辅刘健拍桌子的主,对方不给他一个合适的理由,坚决不肯让步。
刘健气得嘴皮子发青。
理由,什么理由?藩王有不臣之心,一朝手握兵权,恐将为祸社稷?
这能说吗?
说出去,不乱也会生出乱子!
就在刘尚书和刘大学士吹胡子瞪眼,随时可能撸袖子的时候,皇太子朱厚照突然横插一脚,放言道:“两位先生别争了,孤要效仿太宗皇帝亲征!”
刘健和刘大夏同时顿住,齐齐瞪眼,头转得快了些,差点扭到脖子。
“殿下?”
是他们年老耳聋,听错了吧?
半点不体谅老臣的担忧,朱厚照握拳,继续放出豪言:“孤要领兵十万,饮马草原,扫平鞑靼!”
刘健:“……”
刘大夏:“……”
满朝文武:“……”
无论支持刘尚书还是刘大学士,无论文官武将,此时此刻,仰视朱厚照,只想说一句话:殿下,求别闹!
杨瓒由七品升至从五品,勉强有了上朝的资格。听到朱厚照的话,也是半天没回过神来。
左右看看,心情很是微妙。
太子殿下上进,很好。有志向,更好。但志向太过远大,路没走稳就想跑,当真是愁人。
低下头,连撸三遍眼眶,愈发的头疼。
朱厚照虚岁十五,连京城都没出过,想领兵亲征草原,无异天方夜谭,内阁必不会答应。但要按下青葱少年的叛逆,也是件难事。
说轻了没用,说重了更不行。
稍有不慎,先时的努力就要白费。若是朱厚照和朝臣针锋相对,心气不顺,让刘瑾之流钻了空子,历史又将走回老路。
思及此,杨瓒顿觉一个头两个大。
第四十四章 杨侍读发威
朱厚照年少气盛,下定决心,便会一门心思的向前冲,绝不轻易更改。
然而,当此多事之秋,别说亲征关外,便是他想离开宫城,到皇城内溜达一圈,内阁六部也不会答应。
于是,以内阁三位大学士为首,满朝文武对太子殿下展开游说劝导,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殿下,外边不安全,风大雨急,万一哪里吹掉块瓦片,砸到了怎么办?为江山社稷,万不要踏出宫城一步!
“百官军民耆老等三上奉笺劝进,请殿下顾臣等仰瞻之切,早登宝位,严奉宗祧,以慰历代先帝在天之灵!”
见朱厚照不听劝,刘健上前一步,使出杀手锏。
三表奉笺,太子殿下早该令谕答允。
奉天殿龙椅不可久旷,登基之事不能再拖,必须在大行皇帝祭日之前敲定。
刘健出马,朱厚照的气势顿时消去一半。
满朝文武,朱厚照统统不惧。唯独对刘健,他是又敬又怕。
刘阁老饱谙世故,压根不和朱厚照在“亲征”的话题上纠缠,直接提出登基大典,社稷宗祧,朱厚照脾气再倔,也只能老实坐回龙椅,话都憋回肚子里。
更关键一点,朱厚照是个孝子。
提起大行皇帝祭日,刘健旨在点明,殿下一意孤行要离开京城,连先皇的祭日都抛在脑后,《孝经》都白读了?
“孤……”
朱厚照到底是初出茅庐,经验尚浅,面对刘阁老的强硬,竟是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大行皇帝遗诏,虑皇朝继承,除服之后,殿下应择吉日大婚。”
刘健乘胜追击,朱厚照顿觉喉咙发干。
继位,大婚,哪件都不是小事。
礼部上奏仪注,便要耗费多日。加上钦天监选期,宫中安排,不忙到两个月不算完。
亲征?
想都别想。
留给朱厚照的选择只有一个:乾清宫西角门弘文馆三点一线。
刘阁老一针见血,朱厚照措手不及。
殿上出现短暂的寂静,群臣屏息,只等太子殿下幡然醒悟,认识到之前的鲁莽轻率,再不提亲征之言。
哪想到,朱厚照畏惧刘健,说不过群臣,干脆袖子一甩,半句话不说,直接起身走人。
随侍的张永和刘瑾同时一愣,来不及细看群臣的反应,忙小跑跟上,唯恐太子殿下突发奇想,跑到哪个偏僻宫室躲着生闷气。
一阵凉风刮过,殿中落针可闻。
刘健气得胡须直颤,李东阳神情微沉,谢迁脸上闪过担忧。
满朝文武都被太子殿下的神来之笔惊在当场。
事没议完,怎么就起身走人?
习惯了弘治帝的好脾气,遇到朱厚照,当真是会头疼牙痒,不知如何是好。
“刘相公,这增兵宣府之事?”
宣府军情紧急,不能因为太子殿下闹脾气就丢开不管。
“此事,内阁会做商议。”
勉强压下火气,刘健仍是眉间深锁。
刘大夏欲要再言,李东阳侧身半步,道:“派遣京军确比从太原调卫军妥当。太原大同均为边塞要地,仓促调兵,定会令卫所空虚。贼虏得悉,难言不会趁虚而入,大肆劫掠。”
话说得在情在理,刘大夏只能点头,无法继续坚持己见。
文武群臣从震惊中回神,齐刷刷看向三位阁老,太子殿下就这么走了,他们怎么办?殿下没发话,是继续朝议,还是各回各家?
“暂且退了吧。”
内阁首辅发话,左右两班无人反对。
待众人退去,刘健、李东阳和谢迁没有急着走,一则军情如火,救火拯溺刻不容缓。二则,太子殿下的几番表现,在三人心头敲响警钟。长此下去,绝非国朝之运,万民之福。
做太子尚可以任性,毕竟上面还有天子压着。
登基成为天子,继续这样任性,土木堡之变,成化年万氏之祸,近在眼前。
怀抱满腹担忧,内阁商议决定,命都指挥使陈雄张澄充参将,各率京卫两千驰往宣府。
“军情十万火急,限三日启程。”
奏请递送到乾清宫,朱厚照再憋气,也不能对家国大事等闲视之。
看过内阁拟好的敕文,当即加盖皇太子宝印,还在敕文下多添一行字,“凡驰援京卫,人赏银二两,布两匹。”
敕令发出,朝中似又恢复了平静。然没过多久,这份平静就化为泡影。
连续三日,文武群臣准时准点候在西角门,却连朱厚照的影子都没见着。
群臣担忧,以为太子殿下是身体不适。哪想到,三位阁臣到乾清宫觐见,都是满脸担忧的进去,眉头紧拧的出来。
李东阳尚能不动声色,刘健的脸赫然已黑成锅底。
太子殿下哪里是身体不适,分明是在和朝臣怄气!
他想亲征,朝臣不答应,心中有火发不出来,干脆整日躲在乾清宫,非但不临朝听事,连弘文馆都不去了。
刘健三人觐见时,朱厚照穿着一身常服,捧着一本闲书,正看得津津有味。见到几位相公,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睁着眼睛说瞎话:“孤偶感不适,劳三位先生担忧。”
乾清宫走一遭,内阁三人的忧心更甚以往。
原本担心这位会成为“暴君”,如今看来,哪里是“暴君”,分明就是“昏君”!
“先皇殷殷重托,老夫绝不能视而不见!”
火气上来,刘健就要上疏进言。
李东阳阻止了他,道:“先看看再说。”
看看再说?
“殿下天生睿智,非是不懂道理。”李东阳压低声音,道,“此番怕是有奸宦作祟。”
奸宦?
刘健压下火气,眼中闪过一抹阴沉。
如果真是奸宦诱导太子,他必不与之干休!
担心朱厚照的不只内阁六部。
朱厚照几日不临朝听事,也不入弘文馆讲习,杨瓒每天到翰林院点卯,都能遇到谢丕和顾晣臣,无一例外,皆是眉头深锁,神情中带着忧郁。
“杨侍读。”
“谢兄折煞小弟。”
谢丕客气,杨瓒却没有大咧咧领受。言行谦逊,既不将姿态摆得过低,也不会予人一朝得志、鼻孔朝天的印象。
三人的值房仍是相邻。
每日做完抄录工作,时常互相串门,提到最多的便是太子殿下。
谢丕和顾晣臣没有资格上朝,对朝堂上发生的变化,知道的不如杨瓒详细。哪怕是谢丕,也只是从谢大学士口中听说,太子殿下是如何的年少气盛,鲁莽轻率,并无实际感触。
“贤弟看着,殿下究竟是如何?”
杨瓒摇摇头。
告诉谢丕顾晣臣,朱厚照就是个小屁孩,被亲爹宠坏了,事情不顺心就开始发熊?
能想不能说,说出来就要大祸临头。唯一能表露的,只是和朝中文武一样的担忧。
谢丕顾晣臣没有多想,对视一眼,都是叹息连连。
当日离开翰林院,杨瓒没急着回家,而是揣着名帖和书信,寻至顾千户府上。
门房见过杨瓒,忙寻来管事之人,郑重接下杨瓒的名帖书信,道:“伯爷近日奔忙,常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