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猛士不开窍,以身试法,自撞南墙,被小少年挖坑埋土,爬不出来,只能坐在坑底,仰望蓝天,自认倒霉。
当下,小少年还是白白胖胖,软乎乎的包子一枚。但随杨瓒教导,受顾指挥熏陶,潜移默化,转变之日,终不会太远。
百米距离,转眼即到。
庆平侯府前,顾鼎一身绮衣,腰束金带,在阶下亲迎。
车夫拉住缰绳,马车停下。
杨瓒放下手炉,紧了紧外袍,弯身走出车门。
双脚落地,积雪吱嘎作响。打了个喷嚏,立觉朔风扑面。
天色愈暗,早有侯府家人打起灯笼,张开纸伞。
未等家人上前,顾卿先一步翻身下马,快行两步,以斗篷罩住杨瓒。
目睹此景,侯府家人僵住,顾鼎仰头望天。
兄弟啊,好歹还在大门外,能否注意下影响?
可惜,在长安伯面前,顾世子实在欠缺存在感。
习惯成自然,杨瓒披着顾卿的斗篷,未觉半点不妥。向顾鼎拱手,旋即回身,欲将杨廉抱出车厢。
杨廉脸红,坚决不肯。
“四叔,侄子自己走。”
“风冷雪厚,受了寒气不好。”
“……”
“怎么?”
杨瓒再伸手,却不见侄子抓住。以为小少年不好意思,心下别扭。
未料想,杨廉迟疑抬头,低声道:“四叔,侄子重,您怕是……”抱不动。
杨瓒:“……”
要不要这么打击人?
想起蓟州时,顾榜眼单手持剑,舞得虎虎生风,他双手接过,却是一个踉跄,杨瓒禁不住眼角发酸。
正无语时,斜刺里探出一条手臂,直将杨廉托起,抱出车厢。
杨瓒抬头,对上轻轻松松,恍似托着一捧空气的顾伯爷,默默无语,泪水长流。
好吧。
人和人不能比,他早就清楚……清楚个X啊!
侯府前这一幕,落在不知情者眼中,多会以为,杨瓒同顾卿相交莫逆,情谊深厚。负责迎人的顾世子,心底知晓真相,唯有揉揉双眼,再次仰头望天。
雪越下越大,朔风更冷。
杨瓒连打两个喷嚏,裹着顾卿的斗篷,仍挡不住寒意。
门前显然不是寒暄之地。
“二弟,季珪,随我来。”
听到顾鼎之言,杨瓒颔首致谢,顾卿却是挑眉。
顾鼎知晓根由,当即摊手。
称佥宪太过疏远,唯有称字。
他倒是想呼“弟媳”,弥补之前“过失”。无奈,这两口子都不好惹,已惹上一个,不好再惹另一个。
不然的话,绝非挨几鞭能了事。
庆平侯府建于永乐年间,经仁宗、英宗、宪宗等朝,经百年风雨。
安富尊荣,封妻荫子。
鞠为茂草,青松落色。
盛衰荣辱,世路荣枯。
侯爵之贵,一朝倾覆。北疆重起,门楣复荣。
金漆大门,七厅广厦,九架中堂,条石长路。每一个印痕,每一道刻纹,都沉浸着历史,包容着岁月。
绕过影壁,穿过前厅,目及廊柱槅窗,屋脊瓦兽,杨瓒不自觉慢下脚步。再观斗栱、檐桷的彩绘,心神竟有些恍惚。
“四郎?”
“无事。”
对上顾卿微紧的目光,杨瓒摇摇头,收拢心神,不再多想。
穿过前厅,中堂,又过一条石路,两道回廊,方至后堂。
时值隆冬,草木枯黄,百花寥落。唯青松挺立,寒梅傲雪,迎风绽放。
后堂西侧,靠近廊庑处,有一片梅林。
正逢花期,十几株梅树立在雪中,枝桠间挂起粉红雪白的花苞。
六处纷飞,白雪成毯。
整片梅林似笼罩一层薄雾,映衬斗栱飞檐,小小一座妆楼,美不胜收,如梦似幻。
“此处乃曾祖为曾祖母所建。”
宣宗时,庆平侯府盛极一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亦不为过。
公主出身皇家,雍容华贵。仪宾文武双全,才貌俱佳。
神仙眷侣,本当相伴皓首。哪曾想到,一夕风云骤变。兵出北疆,鸳鸯分别,天人永隔。
其后,庆平侯府获罪,流放北疆。
家产宅院收归朝廷,终因公主之故,无人敢于染指。直到孝宗朝,顾氏翻身,府前重挂庆平侯府门匾。
三层的木楼,融在飞雪中,精美雅致一如当年。
然妆楼无主,铜锁把门。
走近些,更会发现,轻纱彩绸都成飞灰,链锁的铜环亦是锈迹斑斑。
走到廊庑尽头,萧索之意骤减。
七架后堂,皆是灯火通明。
廊檐下垂挂灯笼,室内立有戳灯。琉璃罩设计得精巧,火烛闪亮,竟不闻半点烟气。
堂上,庆平侯一身道袍,三缕长髯,面容俊美。
身旁立有一名少年,八、九岁的年纪,生得目秀眉清,唇红齿白。一身蓝色锦袍,束乌角带。腰背挺直,愈发显得少年俊朗,英英玉立。
眉眼之间,同顾鼎有七分相似。通身的气质,更似顾侯爷。
或者该说,顾伯爷。
心头微动,杨瓒上前半步,同顾侯见礼。
“晚辈杨瓒,见过侯爷。”
“好,好!”顾侯爷颔首笑道,“人来就好。”
人来就好?
杨瓒不得不咬住腮帮,方才压下嘴角。
从相貌看,眼前这位,百分百是顾指挥的亲爹。但这性格……看来,基因突变的不是顾世子,该是顾伯爷才对。
“来,铮儿,见过你二……”顾侯爷示意蓝袍少年上前,话到一半,突然噎住。
二婶?
明显不合适。
一日之内,顾世子三度望天。
想当年,自己成亲时,也没见爹这样。
顾铮已经进学,向来以顾卿为榜样,坚决不学习亲爹,隔三差五就要犯二。
见祖父声音顿住,父亲嘴角微抽,暗中叹息一声,上前半步,行礼道:“铮儿见过二叔,见过杨叔。”
话落,目光转向杨廉,笑道:“想必是杨叔之侄?铮有礼。”
杨廉还礼,好奇的看着顾铮。
自到京城,始终居在伯府,要么随四叔习字,要么随伯府护卫练习身手,还是首次见到同龄人。
杨瓒看看顾铮,再看看顾鼎,最后,目光落在顾卿脸上。
话说,这孩子的亲爹真是顾世子?
第一百六十七章 家宴二
依照旧例,侯府家宴设在后堂。
宾主落座,顾侯爷放言,一家人团聚,庆祝佳节,不该有诸多忌讳,顾铮杨廉虽然年少,亦可同席。
随后,更着人去请世子夫人。
半刻后,却听家人回禀,世子夫人正亲自下厨,整治饭菜,稍后亲奉公爹与叔叔。
功臣勋贵之家,宴席之上必当豪饮。
庆平侯府自然不能例外。
见顾侯爷皱眉,不满的推开酒盅,连声令人换大碗,顾铮连忙起身,正色出言,替自己和杨廉婉拒祖父“好意”。
“祖父,孙儿同廉弟年幼,不胜桮杓,不可过量。”
顾氏出身武将,庆平侯父子戍卫北疆多年,为抵严寒,酒量均不一般。度数低些,例如文人喜饮的甜酒,几乎能当水喝。
家学渊源,尚在襁褓时,顾铮就被筷子点舌,尝过酒水的味道,积年累月,饮下一两盏不成问题。在同龄人中,不称第一第二,也可名列前茅。
然而,少年的酒量终究有限。
如此烈酒,别说同祖父一般豪饮,单是半碗,就会滑到桌下。
况且,席中不只顾家军汉,还有杨氏叔侄。
不见祖父要人换大碗,杨御史险些呛到,杨廉骤然脸色发白。二叔更放下酒盏,单手摸向腰间。
如他没料错,那里,本该是佩刀的位置。
见此情形,顾铮很想叹气。
祖父且罢,好歹是二叔亲爹,安全有保障。
父亲,您跟着凑什么热闹?
好了伤疤忘了痛,不记得二叔的一手鞭子,是如何出神入化?
为安全着想,顾铮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护着杨廉,不能让他亲历此等“豪迈”。
据他所知,杨御史仅此一侄。接入京城,带在身边,必定精心培养。
杨廉受封锦衣卫官职,不视事,不领俸,仅为挂衔。将来长成,十有八九要走科举之路,由文官晋身。
届时,身为文官,位列朝堂,必要顾及形象。
济济彬彬,清静雅致,实为必要。
万不可放浪形骸,发狂士之风,更不能像武将一般,端起大碗,捧起酒坛,开怀豪饮。
扫一眼杨廉,在脑中描绘对方大碗饮酒,大块吃肉的画面,线条未成即被打散。
顾铮默默转头。
杨御史叔侄都是俊秀清雅之人,此等场景,委实无法想象。
拿定主意,顾铮顶住压力,意志坚定,绝不能让杨廉捧起大碗。
为侯府计,不行。
为亲爹身家性命,更是不行!
杨御史气不顺,二叔不会找祖父麻烦,和父亲切磋武艺的可能性,高达八成以上。
不是做儿子的看不起亲爹。
实在是,在顾铮九年的人生岁月中,自牙牙学语到落地行走,从持笔习字到苦学武艺,轮番比较,几乎没有一样,父亲能超过二叔。
不,有一样。
犯二。
想到这里,顾铮顿生感慨。
无奈的摇摇头,娘说过,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家不穷,他却要早早立身,少年老成,撑起门楣,何等无奈。
不成,不能再想。
否则,必会生出大逆不道,人子不孝的念头。
顾侯爷被孙子挡住,心知欠妥。顺势放过两个孩子,许其用小盏。
刚巧,世子夫人奉上新菜,与顾卿杨瓒见礼。
称呼上,略有些为难。
还是顾指挥使解围,道:“嫂嫂唤小叔即可。”
世子夫人点点头,道:“小叔安好。”
待杨瓒还礼,转身看到杨廉,取出一只荷包,笑道:“初次见,大娘没什么好东西,这只荷包是大娘亲手绣的,铮哥儿也有。再则,听大娘一句,这酒太烈,不可多饮。”
话落,退后半步,向顾侯福身行礼。不用婢仆,单手提起三层食盒,轻松离开。
杨廉握着荷包,疑色重现。
自家同顾叔家不是亲戚,对吧?
小叔?
大娘?
这称谓,是否哪里不对?
顾铮见了,立时道:“母亲独我一子,我没有兄弟姊妹,见到廉弟,自然喜欢。廉弟如不弃,唤我一声兄长,可好?”
感情真挚,话语诚恳。
杨廉身为独子,在宣府时尚好,入京之后,颇觉寂寞。有杨山杨岗为伴,到底相差十余岁,存在代沟。
现如今,遇到顾铮,见其和气,予人之感颇类顾伯爷,顿生亲近之意。
纵使疑惑未消,因其一番话,也被压入心底。
“兄长。”
这声兄长,唤得真心实意。
顾铮颔首,顿觉一股暖流直冲心间,酥酥麻麻,畅怀之感,实难以形容。
年少的友情,单纯而美好。
是朋友,更似兄弟。
顾小世子,杨小百户,因这场相遇,人生道路骤然发生改变。
年少习字练武,长成晋身朝堂,临阵杀敌。
友谊与日俱增,心计手段触类而长。联手挖坑,填土埋人的事迹,举不胜举。
岁月流转,随着谢小状元,顾小榜眼,王小先生,乃至皇太子殿下的加入,正德天子,杨顾谢内阁,锦衣卫南北镇抚司,皆后继有人。
至于东、西两厂,刘公公和张公公含泪表示,咱家身残志不残,没有亲儿子怎地,咱家有干儿子,一样传承本领。
甭管明宦还是奸宦,照样后继有人!
侯府家宴之上,杨廉有顾铮相助,捧着果子露,笑弯双眼。
人生九载,终于体会到做兄长的乐趣,顾铮责任感爆棚。
杨御史无法向侄子看齐,端起酒碗,看着清冽的酒水,咽了口口水,颇有些为难。
喝还是不喝?
考虑两秒,终咬紧牙关,心一横,就要仰头灌下。
按照后世的话,毛脚女婿上门,酒量是最重要一关,不能喝也得喝!
未料想,碗到嘴边,刚刚沾唇,就被顾卿劈手夺过。
“四郎不善饮,卿代劳。”
话落,碗一举,头一仰,一饮而尽。
连续三碗,杨瓒都只沾了沾酒味。顾伯爷全部代劳。
杨御史默然。
这等海量,他的确做不到。
果然,今生翻身无望?
顾卿放下酒碗,脸色不变,双眸湛然。独唇色殷红,映衬肤色,竟有几分妖艳。
杨瓒连忙转头,心中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当着顾侯爷的面,万万不能失态。
“好!”
顾侯爷豪情顿起,拊掌之后,酒碗都不用,直接拎起酒坛。
“卿儿,同为父满饮!”
顾卿没有说话,接过家人新送的烈酒,拍开泥封。
见父亲兄弟各举酒坛,顾世子扔掉酒碗,同拎起酒坛,豪迈共饮。
杨瓒酒量一般,先时几盏下腹,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