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鞑子放火了!”
房屋起火,尚可以重建。实在来不及,也有堡内可以安身。粮仓被烧,一冬的粮食都要告急。
“快救火!”
来不及担水,也顾不得被游骑发现,数名边民冲出藏身处,用力扬起积雪,就想压灭火苗。
计划达成,鞑靼骑兵无意久留,纷纷调转马头,挥舞着弯刀,砍杀拦路边军,冲向来时关口。
“救火啊!”
冬日天寒,朔风极大。
风助火势,很快,村中陷入一片火海。
屋顶冲起黑烟,飘散的火星,借风势点燃堡中一座谷仓。
“快救火!”
谷仓火起,边军不得不分散兵力,前往救火。
箭雨变得稀疏,鞑靼游骑压力顿减,以最小的代价烧了冯家堡,从容退去。
鞑靼游骑有备而来,三日间,自密云后卫至龙门所,各边堡卫所接连燃起烽火。
狼烟升起,冲开灰蒙蒙的天空。
边卫指挥守备紧急下令,发边民贴户修造边墙。边军日夜不歇,分班值守隘口,谨防鞑靼游骑再度趁虚而入。
“凡坐视惜命,不退来敌者,军法处置!”
边镇文武齐动,各地镇守太监也没闲着,联合借东厂探子,向天子告状。
“陛下,六部那帮人不是东西!卡着军饷不给,放着边墙不修,各个吃得脑满肠肥,富得流油,奴婢这里缺衣少食,边军缺少的粮食,砸锅卖铁也填补不上啊!”
“陛下,鞑靼骑兵破坏城垣,烧毁粮草。朝廷再不发饷,蓟州的边军就要断顿了!”
论理,非是几位公公的觉悟有多高,实是关系身家性命,必须“高尚”一回,坚定站在边镇文武身边。
镇守太监,尤其各边镇镇守,除搜刮钱财,监视地方官员,密查藩王,遇敌人来袭,必要同边军一同抗击,绝不能置身事外。
前番,宣府遇鞑靼进犯,镇守太监刘清责无旁贷,和御史一并登上城头,擂鼓助威。
如果被鞑靼攻破,百姓遭受劫掠,当地文武不得好,镇守一样要被问罪。朝廷不能处置,东厂和锦衣卫绝不会手软。
当下,鞑靼骑兵明显有南侵意图。
游骑只是试探,摸一摸根底。
从密云到龙门,发现十余股骑兵,鞑靼主力将出现在何处,目前尚难确定。为防万一,必须向朝廷请示,要钱要粮要人。
要来自然好。要不来,粮饷被六部卡主,待鞑靼南下,哪怕是最坏的结果,也有借口开脱。
“不是边境文武未尽力,实是鞑靼太凶恶,朝中文武拖后腿!”
东厂番役没有耽搁,收好几位镇守的奏请,日夜兼程,赶往神京。
彼时,鞑靼游骑扰边的情况愈发严重。密云卫,开平卫,龙门卫,万全右卫接连告急。
边军发现,鞑靼游骑的行动很是奇怪,抢劫极少,唯一的目的就是放火烧粮毁屋。有卫所兵力不支,甚至被烧毁两座地堡,死伤四十余人。
“情况不对!”
龙门卫指挥最先察觉异状。
鞑靼游骑来去如风,却每次都能找准目标,极少出错。想做到这个地步,必事先了解过卫所情况。
九成可能,有人为其通风报信!
想到这里,龙门卫指挥脸颊绷紧,愤气填膺。
“来人!”
“属下在!”
“请马镇抚使,言本官有事商议。”
“遵令!”
卫卒退出军帐,想起指挥难看的脸色,背后涌起一阵凉意。
请锦衣卫镇抚使议事,难不成卫所里有奸细?否则,指挥使为何会主动找上锦衣卫?
边卫告急时,偷跑出京的皇帝,终于在通州被金吾卫追上。
看着跪地行礼的顾鼎,朱厚照皱眉,张了张嘴,憋了半晌,最终道出四个字:“朕不回去!”
顾鼎抬起头,英俊的面容,同顾卿有六分相似,只多出几分阳刚,更显得开朗。
“陛下,臣来之前,李阁老有言,嘱臣禀奏陛下,今入腊月,陛下执意往北,两月难返,恐错过年节祭祀。”
陛下将《孝经》熟记于胸,每遇讲习,都言之有物,滔滔不绝,得群臣赞誉。今遭偷跑出京,旁的不提,竟是连祭祀祖宗也要抛到脑后?
不祭祖宗,何言孝。
书岂不是白读?
先帝泉下有知,未知作何想。
比起刘健谢迁,李东阳更了解朱厚照。明着劝,压根不会令他回心转意。只能拐个弯,让天子心生“内疚”,方能将御驾请回京城。
此法看似简单,但把握不好,定会令天子生出恼怒。倔脾气上来,咬死不回京,神仙也没办法。
好在有杨瓒跟在一旁,把握增加五分。不然的话,李东阳定会亲往,而不是由金吾卫带话。
参透李阁老用意,杨瓒牙酸。
当真是算无遗漏!
然事到如今,终究不能袖手旁观,置身事外。
“陛下,李阁老所言极是。”杨瓒道,“如陛下继续往北,正月之前恐难折返。”
事实上,压根回不来。
“朕……”
朱厚照犹豫了。
若言旁事,他可以不放在心上。祭祀祖宗,容不得半点马虎。
计划偷跑时,什么都想到,就是没想到这点。现如今,事情摆在面前,任性还是低头,如何选择,少年天子很是为难。
不回京,是错。就这样回京,想再出来,怕比登天还难。
等内阁放人,六部松口?
天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
天子踌躇,举棋不定。
顾鼎忽又说道:“陛下有意归京,不妨先往郑村坝。”
郑村坝?
朱厚照抬头,问道:“这也是李阁老之言?”
顾鼎摇头,道:“回陛下,臣知陛下有太宗皇帝之志,欲策马草原,扫平鞑靼。然临近年关,天寒地冻,确非北上良机。太宗皇帝靖难之时,领八万骑,于郑村坝大破南军五十万。陛下欲睹太宗皇帝功绩,无需急往草原,此处亦可。”
朱厚照明显意动。
杨瓒挑眉,看向顾鼎。
该说果然是兄弟?
这份心计和反应速度,当真令人佩服。
察觉杨瓒视线,顾鼎侧头,眉眼稍弯,黑眸湛亮。
如果将顾卿比作冷玉,光华耀目,却如天际星辰,冷辉慑人。顾鼎则如红宝,暖色掩藏棱角,不见笑意,仍予人开朗亲近之感。
杨瓒凝眸。
同样是美人,他对顾卿动心,初相识便有些想入非非。面对顾鼎,却生不出任何心思。
难不成,透过外表,他更喜欢顾伯爷的内在美?
念头闪过,耳际嗡鸣。
杨御史被自己雷到,当场石化。
斟酌再三,朱厚照终于没能扛住“孝”字。
“暂留两日,待谷伴伴返回,即往郑村坝。”
“是!”
顾鼎没有多言,行礼退出室外。
随行的金吾卫早分散开,守住客栈前后两门,唯恐天子任性,再次偷跑。
伯府护卫对侯世子十分熟悉。见顾鼎行来,当即抱拳行礼。
“见过顾佥事!”
熟悉归熟悉,众人都明白,自伯爷离开庆平侯府,兄弟分支,侯府同伯府,世子同伯爷,再不同以往。
故而,几名护卫均称“佥事”,而不是“世子”。
既然是两家人,理应照规矩来。何况自家都是锦衣卫,和金吾卫算不上针锋相对,关系也没好到哪里去。
“赵护卫。”
顾鼎还礼,面上依旧带着笑容。
“二弟一向可好?”
“回佥事,伯爷甚好。”
“我闻二弟奉旨出京,往江南去了?”
“回佥事,事关机密,恕卑职不敢应答。”
点点头,顾鼎没有追问,反而话锋一转,道:“随天子出京之人,即是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
“回佥事,正是。”
“现今,杨御史仍借住伯府?”
赵护卫神情不变,吐出硬邦邦两个字:“的确。”
顾鼎心头微动,笑容敛去三分。
“这么说,事情是真的了?”
赵横诧异,什么真的?
“先时堂上寿宴,二弟说了些话,我本以为是醉言,没想到……”
忆起前事,顾鼎脸上的笑容全部消失。没有继续再问,自顾自转身,看向二楼客房,满面沉思。
赵横愈发不解。
伯爷回侯府贺寿,是老六跟着。当时,他正给杨御史赶车,不知详情。听老六回来说,席间一切正常,外人离开后,伯爷随老侯爷进书房,隐约说了些什么,老侯爷气得摔了砚台。
想起伯爷离京之前,梅树下那一幕,赵横拧起眉头。
如果是这事,着实有些难办。
伯爷和杨御史的事,在弟兄们眼里算不得什么。侯府的人会如何想,他却拿不准。
按理,已经分支,无论伯爷做什么,那边都管不着。可孝道压着,老侯爷真的发话,伯爷左右都是为难。
“啧!”
赵横撇撇嘴。
要么说,家大业大就是麻烦。
像他,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被个老军户收养,送养父归西,孑然一身,别说找男人,再出格的事也没人管他。
现如今,只望侯世子别多管闲事。
要是找上杨御史,说些有的没的,旁生生出枝节,伯爷归来之后,一怒之下会闹出什么动静,想想都吓人。
掀了侯府倒不至于,同那边彻底分开,倒有几分可能。
如此一来,倒也不是不好。
“赵护卫?”
“没事。”赵横晃晃脑袋,看清出言是谁,立即瞪眼,“不是让你上房顶,怎么下来了?眼皮子底下还敢偷懒?!”
护卫无语。
外边正下大雪,趴了一个多时辰,手脚冻成冰块,还不许他下来暖和暖和?
弟兄是锦衣卫,有血有肉,不是神仙!
客房内,朱厚照铺开白纸,提笔简单勾勒出舆图。
杨瓒看得稀奇,没想到,天子竟有这份本领。
“朕画的一般,杨先生莫要见笑。”
“陛下,臣不敢。”杨瓒道,“陛下所绘,线条虽简,实比兵部旧图更为清晰。”
“杨先生莫要夸我。”
被这般夸奖,朱厚照耳根发红,竟忘记自称。
“朕从马学士学过画,先时翻阅舆图,试着临摹过几次。”
说话间,朱厚照落下最后一笔。
张永立刻递上布巾,小心吹干墨迹。
“这里是通州,往郑村坝要经一处皇庄。”朱厚照站在桌旁,手指擦过,染上一点墨迹,“张伴伴,朕记得可对?”
“回陛下,此处确有皇庄,早年还有功臣庄田,现已收回。”
“功臣田?”
“回陛下,去岁庆云侯世子不敬御赐之物,下锦衣狱。庆云侯被牵连,查出数罪,爵位被夺,功臣田也被收回。”
“朕想起来了。”朱厚照面露恍然,看向杨瓒,道,“朕记得,周瑛那厮很是嚣张,先周太皇太后在时,连父皇都拿庆云侯府没办法。建昌侯和庆云侯世子闹市群殴,本该治罪,最后也不了了之。”
杨瓒低头,假装专心看舆图,模糊应了两声,没有认真接话。
究其根本,庆云侯府多行不义,有私结藩王之嫌,没了周太皇太后庇护,早晚都要被收拾。但作为切入口,多米诺骨牌倾倒的引子,还是低调些好。
朱厚照随口一说,并未打算深入“探讨”。注意力重新回到图上,计划往郑村坝之前,先去皇庄。
“月前李相公上疏,皇庄不收行商税费,当地官府取消关卡,往来市货的行商愈多。此番既是顺路,不妨去看看。”
“是。”
“等谷伴伴回来,商队的事也可查明。”朱厚照握拳,脸色忽然一变,“无论是谁,敢私自市铁器到草原,朕绝不轻饶!”
“陛下英明。”
商定诸事,杨瓒行礼告退。刚走出房门,就被顾鼎拦住。
“杨佥宪,可否借一步说话?”
杨瓒挑眉,问道:“顾佥事可有要事?”
“顾某确有事,望同佥宪详谈。”
“如此,请。”
文武有别。
同为正四品,顾鼎是侯世子,杨瓒有中顺大夫的散阶,在朝中遇到,一般而言,当是顾鼎先抱拳行礼。在朝堂之外,就没那么多计较。
顾卿兄长的身份?
既然分支,这层身份未必重要。该给的面子,杨瓒会给。再多就不要奢望。毕竟,依顾伯爷的意思,伯府和侯府的关系越远越好。
走进客房,杨瓒亲自倒茶。
“顾佥事请。”
“杨佥宪客气。”
顾鼎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赞道:“好茶。”
“此乃客栈所备。”杨瓒笑笑,“顾佥事喜欢,可吩咐店家多备些,带回京城。”
“……”他只是客气一下。
“顾佥事?”
“杨佥宪好意,顾某心领。”
言官果真不好对付。
顾鼎似乎明白,杨御史同二弟莫逆,不是没有理由。这份将人气到肝疼的功力,非寻常人可比。
放下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