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杨瓒翘起嘴角。
对,就这么办!
刚刚做下决定,房门即被推开。
烛光闪动,顾卿提着一只食盒,走进室内。
青色道袍,乌发未成髻,仅用布带系住,披在肩头。
走到近处,沐浴后的清香袭来,发梢仍在滴水。
灯下美人,肤白似玉,眉如墨染。唇不如往日鲜红。神情中少去刀锋般的冷意,多出几分慵懒。
顾卿立在桌旁,手臂提起。
两层的食盒,隐隐飘出面食的香气。
咕噜。
杨瓒捂脸。
美人当前,肚子却叫得响亮。
当真是煞风景。
“四郎醒了。”
四郎?
注意力从食盒转开,杨瓒微讶,看向顾卿。
“顾同知?”
顾卿侧首,眼中笑意愈发明显。俯下身,温热的气息,瞬息拂过杨瓒耳边。
“我记得那日,四郎唤我靖之。”
轰!
一道旱天雷,杨御史瞬间石化。
口干舌燥,晕红自颈部蔓延。嘴巴开合,硬是说不出半个字。
未再多言,顾卿直起身,取下盒盖,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摆到杨瓒面前。
“四郎该饿了。”
碗摆上,筷子送到手边。
见杨瓒迟迟不动,顾卿挑眉,片刻后,竟收回筷子,取出一柄瓷勺,舀起鲜浓的高汤,试了试热度,送到杨瓒嘴边。
烛火轻摇,焰心炸裂,噼啪乍响。
杨瓒看看顾卿,再看看瓷勺,张嘴也不是,不张也不是。
“同知,这有点不妥……”
话到一半,汤已送入口中。
鲜味沁入味蕾,咽下去,再张口,又是半勺。
三勺之后,杨瓒认输。主动拿起竹筷,挑起细如发丝的长面,送入嘴里。
高汤的鲜味,面条的劲道,熬至酥软的牛肉,碧绿的青菜。点些醋,顿时胃口大开。整整一碗,连汤带面,全部下腹。
杨瓒放下筷子,额头冒出一层薄汗,肚子撑得滚圆。擦擦嘴,盯着空掉的大碗,不敢置信,自己竟吃了这么多。
果然近朱者赤。
和饭量大的人相处,胃口也会不自觉增大。
“用好了?”
“恩。”
杨瓒点头,抛开体统,开始在室内踱步。
吃得太多,积蓄消食。
顾卿看得有趣,没有出声,收好食盒,送出门外。
无需唤人,即有长随来取。顺带送上热水布巾,自外合拢房门。
杨瓒继续踱步。
吃太多,当真撑到了。
顾卿摇摇头,等他净过手面,将他带出室内。
圣祖高皇帝有明令,无论文武,官员营造房屋,不许歇山转角,重檐重栱,不许绘藻井。
伯府营造,严格按照规制,无论厢房楼居,一切从简。
从外部看,厅堂门匾,无半点奢华。走进内室,看到御赐的字画摆件,祖传的古玩兵器,才会发现,伯府底蕴之厚,非寻常可必。不提同朝的勋贵,宗室外戚也会被甩掉一大截。
月正当中,繁星点缀夜空。
银辉洒落,星光正好。
回廊两侧,不见奇花异木,一株梅树孤零零立在院中,伴着一张石桌,两只圆凳,月光下,别有一番韵味。
“这株梅树,种下已近百年。”
“百年?”
顾卿颔首,引杨瓒步下回廊,行到树旁,单手覆上树干,神情中,带着一丝道不明的怅惘。
“长安伯府本为公主府,是仁宗皇帝赐给曾祖母。”
公主府?
杨瓒很是诧异。
单从宅室布局,压根看不出来。最可能的解释,逾制的厅堂楼阁俱被拆除。其花费,足够再起一座宅院。
月光中,顾卿立在树下,青袍乌发,眉飞入鬓,整个人似白玉雕琢,精致绝伦,却带着说不出的寂寥。
“我从未见过曾祖母,仅从祖父和父亲口中听闻。”
顾卿抬起头,视线穿透树顶,遥望天幕。
“曾祖母极得仁宗皇帝喜爱,同当时的太子,日后的宣宗皇帝,关系甚笃。”
安静的听着,杨瓒没有出声。
“顾氏随太宗皇帝靖难,因立有功,得封爵位。曾祖蒙两代天子赏识,得尚公主。”
说到这里,顾卿收回视线,垂下双眸。
“后经仁宗宣宗两朝,至英宗朝,王振当道,引土木堡之战,几十万精锐尽丧。曾祖父同当时的英国公,以及五十余名文臣武将,尽皆战死。”
之后的事,顾卿无需再说,杨瓒都已知晓。即便不知,也能猜到。
大军惨败,天子为瓦剌挟持。
兵临城下,以于谦为首,群臣劝服太后,扶立新君,誓不对瓦剌低头。大明的铮铮铁骨,文武的慨然浩气,悲壮,却着实令人钦佩。
攻不破厚重的城门,攀不上丈高的城墙,鏖战七天七夜,留下一地尸体,瓦剌狼狈收兵。
英宗皇帝被放回,皇位上坐的却成了郕王。
兵败问罪,王振已死,同其沆瀣一气的锦衣卫指挥使,被群臣当殿殴死。
英宗之责,群臣皆知,却不能当真问罪。
为平天下之口,顾氏同少数武将文臣,名为败军之将,流放戍边,实则成为天子的替罪羊。
“满门获罪,曾祖母弃公主之尊,以罪官家眷前往北疆,终身未再返回京城。”
“祖父和父亲戍卫蓟州,连年抵御鞑靼入侵,立下无数战功。”
“成化年,祖父去世,家父以战功升任佥事。”
“先帝登位,顾氏冤屈得雪,举族奉召还京,发还家宅,恢复爵位。”
“家父为一等侯,世袭罔替。兄长立为世子,入金吾卫,不久升任佥事。我入锦衣卫,后累功受封一等伯。”
“自此,顾氏一门两爵,恩荣一时无两。”
话到这里,顾卿再次顿住。
“封爵的旨意下达,家父开宗祠,敬告祖宗,我从侯府搬出,同兄长分宗。”
分宗?
闻听此言,杨瓒诧异难掩。
后世之人,或许对此无感。然在当下,这两字却如千钧之重。
分家,仅是划分家产田宅,别府另居。无论老侯爷在世与否,后代子孙仍为一宗。
分宗,从本质上讲,则成为实实在在的两支。其后代子孙血缘相近,关系却比表亲更为疏远。
“同知,这……”
“四郎,”顾卿看着杨瓒,眸光流转,声音轻缓,“可唤我靖之?”
“……”
杨瓒脸色微红。
神智清醒,实在叫不出口。何况,如此严肃的话题,被突然打岔,哪里还能严肃得起来。
好在顾卿算不上强硬,笑了笑,就此揭过。
“古有言,盛极必衰。顾氏荣宠已极,分宗是为必然。”
杨瓒蹙眉,顾卿的话,犹如一枚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为顾氏全族虑,长安伯之爵万不能延续,一代当止。”
祖上为靖难功臣,有公主血脉,几番起落,父子皆战功彪炳,名镇北疆。
一门双爵,世袭罔替,族人俱荣。
距功高震主仅差半步。
先帝能容,后世帝王岂会不生忌惮?
一旦落难,怕要祸及全族。
帝王心术,身为臣子,不能有半点侥幸。
一代?
蓦的瞪大双眼,杨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岂不是说,从最开始,顾卿便被顾家放弃?
但是,可能吗?
“伯爷,这其中是否有误会?”
“并无。”顾卿摇头,侧过身,指尖擦过杨瓒脸颊,小心避开擦伤,“当日,我于先祖牌位前立誓,此生不娶妻,不纳妾,不留子嗣。”
声音入耳,脑中嗡嗡作响。
杨瓒攥紧五指,掌心的伤口,开始阵阵发疼。
“杨佥宪归乡时,曾立同样誓言,可对?”
咬了咬嘴唇,杨瓒点头,艰难吐出一个“是”字。
“甚好。”
顾卿浅笑,指尖下滑,擦过颈侧,托起下颌,俯身,轻轻含住杨瓒下唇。
星光愈亮,银辉渐远。
僵硬两秒,杨瓒闭上双眼,拽住青袍衣领,用力吻了回去。
“顾卿。”
“恩?”
“顾靖之。”
唇与唇轻触,呼吸渐热。
牙齿碰撞,热意绵延不绝,自尾椎升起,蔓延四肢百骸。
“我非愚人,亦非善人。”
杨瓒退开些,手仍抓住顾卿衣领,目光灼灼,呼吸微促,声音异常坚定。
“我知。”
“你知?”杨瓒眯眼,嘴角勾起一抹笑纹,“那你可知,招惹了我,会是如何?”
“亦知。”
顾卿低头,顺着杨瓒的力道,拉近两人距离。
“我知四郎,四郎也知我。”说话时,手环上杨瓒脊背,“既有凤鸾之意,何妨白首共老。”
“此言既出,便不容反悔。”
杨瓒看着顾卿,目秀眉清,笑容文雅,目光却带着一股狠意。
“自然。”抵上杨瓒额前,顾卿道,“四郎可知,自入我府,早无路可退。”、杨瓒无语,他就是掉进绳套的兔子!绑住不算,还主动帮忙,系得更紧。
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只能提醒自己,眼前这是锦衣卫,没有什么不可能。
转念一想,忽又笑了。
反手勾着顾卿下巴,眉眼弯起。
“得一代国色,瓒何需退路?”
夜风拂过,袍角微动。
正觉扳回一局,双脚骤然离地,丝缎般的长发覆上肩头。杨瓒眨眨眼,终于明白,和锦衣卫掰腕子,输赢都要付出代价。
越过顾卿肩头,看着渐远的梅树,眼珠子转了转,圈住顾卿颈项,对着屋檐上的某几位挥了挥手。
他都能发现,顾伯爷不会不知。
安然在此,唯有一个解释,这几人深得顾卿信任,百分百的心腹。
两人消失在廊角,藏身暗处的护卫依旧僵硬。仿佛同墙壁廊柱融为一体,直到地老天荒。
今夜之事,虽有些惊世骇俗,于众人来说,却不是不能接受。
刀口舔血的日子,生死都置之度外。
伯爷不过是找了个男人,算不得什么!
只不过,被抱进屋内那位,不及弱冠,即登科探花,短短一年升至四品。深得两代天子信任,行事不拘一格,实非寻常人。
抓抓脑袋,壮汉们冒出同样的念头:伯爷到底是伯爷,不服不行。即便是找男人,也要找最与众不同那一个。
马长史仰望银月,连声叹息。
骤然觉得,之前所想,当真是杞人忧天,傻得不能再傻。
担忧杨佥宪实无必要,该同情的合该是老侯爷!
伯爷不算,多出这样一位儿婿,心脏不够强,当真会一头栽倒,再爬不起来。
室内烛光熄灭,廊上继续吹风。
月明星朗,夜色正好,却有人注定无眠。
正德元年,十月己亥,钦差至吏部签文,后至有司交还腰牌,请发新官服。
“朝服,公服,常服,官靴。”
针宫局管事仔细核对,看到落款是谁,半点不耽搁,立即寻到簿册,交代织工,他事暂且放下,先为杨瓒赶制官服要紧。
“罗公公,朝官的公服,怎么要针宫局来做?”
“糊涂!”
针宫局管事瞪眼,给了徒弟一个脑蹦。
“旁人自是如此,这位能一样吗?”
“小的不明白,您老给说说?”
“你个猴崽子,属滚刀肉的!”罗公公气乐了,离开织造房,袖着手,站在廊下,道,“御前伺候的几位,你可都见过。”
小黄门点头。
“那几位都不得了,比得上先帝时的宁公公和扶公公。”
内造局管事道:“这位杨御史,可是连张少监都要陪笑脸的人物。刘少丞威风吧?抽两顿,一声不敢出,见面还要先弯腰问好。”
“嘶——这位竟这么厉害?”
“不然,你以为咱家会让下边赶工?”罗公公又给了徒弟一个脑蹦,“天子口谕,杨御史官府赐服,都由针宫局制。官帽朝靴,都出自巾帽局。”
小黄门又吸一口凉气。
四品的言官,竟和驸马宗室一个待遇?
“规矩都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天子一道口谕,不合规矩又如何?”罗公公拍了拍徒弟的头,“咱家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好歹和咱家一个姓,七拐八绕的亲戚,有个师徒名分,想在这宫里出同,好好学着点吧。”
“谢公公教诲。”
“得了,去织造房看着点,活计做完,你亲自给杨御史送去。”
“谢公公提携!”
“杨御史现居长安伯府。”罗公公咂咂嘴,似有几分不解,旋即抛开,“长安伯是北镇抚司同知,管着诏狱,府里的门房八成都是仅为。你去了,千万机灵点,别浪费了天降的好机会。”
“是!”
得知送官服的是个小黄门,针宫局的几个佥书掌司都是撇嘴。
“掌印也太偏心了点。”
“得了,人家是亲戚,咱们可比不得。”
“啧!”
“老小都是阉人,什么好事!”
“快闭嘴,你自己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