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女子可有安排?“
“有。”王守仁点头道,“下官知佥宪欲上奏朝廷,在此处设立卫所。”
“本官确有此意。”杨瓒蹙眉,仍有不解。设立卫所,同安置女子有何关联?
“卫军至此,家眷亦将迁来。届时,可于卫所内建善堂,请大夫用药,疯癫之症应能缓解。不回岸上,便无需受世人非议。或拾海物,或织布裁衣,天长日久,当能各得生计。”
沿海卫所常遇倭贼海盗侵扰。
卫军及家眷见多百姓惨况,应能接纳这些可怜人。纵不愿深交,也比送其上岸强出百倍。
斟酌片刻,杨瓒又翻开名册,铺开纸笔,将要抄录。
“佥宪,下官已备好附册。”王主事道,“另有近年被海匪掳来,命陨岛上之人,亦加以整理,明日既能交予佥宪。”
杨瓒:“……”
人比人,气死人。
人比非人,必当死去活来,舒爽万分。
“王主事劳累。”
“不敢,此乃下官份内之事。”
王主事很谦虚。
牛刀杀鸡,翻两番照样轻松应对。
杨瓒摇摇头,忽然明白,后世的学渣对学霸是何等样的心情。
纵然活了两辈子,杨小举人也算勤学苦读,腹有诗书,对上这位神人,也只有蹲墙角画圈的份。
递送簿册,一应情况交代完毕,王主事没有急着告辞离开,话题一转,又提起设立卫所之事。
“下官斗胆,岛上设立卫所,可会置县?”
杨瓒摇头,既要走私,设立县衙不是自找麻烦。
“离岸之地,人丁不足五十,尚不足置县。然会设里长,并设镇守衙门。”
奏疏之上,杨瓒重点提及,此处地理险要,临宁波府,接象山县,可设卫所筑堡寨,同大嵩所、钱仓所互为犄角,防卫沿海,抵御外来之敌。
“本官上奏朝廷,先调江浙卫所官兵,其后再行募军。”
历史上,朝廷剿灭海匪,常以土石填塞港口,废其营寨,难免浪费。
杨瓒反其道而行,正言其地势之利,请朝廷设卫,派遣太监镇守。以防卫海疆之名,即使内阁六部不能马上点头,也不会一口驳回。
这段期间,正方便杨瓒动作。
先把框架搭起来,让肖指挥使等人明白内中好处,哪怕朝廷不许设卫,附近卫所的兵船也会三不五时巡弋而至。
海匪倭贼为保命,必会远离此处。走私商人为利益驱动,则会纷至沓来。
总而言之,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黄金会有的,白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自始至终,杨瓒没打算瞒着王主事。以后者的头脑,想瞒也瞒不住。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大方讲明,还能请对方帮忙,进一步将事情完善。
果不其然,听完杨瓒的计划,王主事陷入沉思。随后提出几点,让杨瓒不得不重视。
“既要市货,则镇守之下需有专管职司。”
“戍卫此地官军,更要慎选。”
“陛下恩准,内阁三位相公也需知晓一二。”
“至于六部……则不必多言。”
说到这里,王守仁忽然站起身,郑重道:“如佥宪信任,下官愿留此地,处理一干事宜。”
杨瓒眨眨眼,外放岛上?
王主事点头。
“下官于京中时,终日埋首案卷,不成一事,无所建树。此番南下,实获益良多。请留此地,出于私意,可报佥宪提携,施展抱负;出以公心,则能为民解困,为君分忧,为国尽忠。”
王主事要做学问,也要做实事。
仿照古人格物,在京城是格,在地方也是格。在陆上是格,在岛上同样可以格。
本次剿匪,杨瓒只做调度,计划顺利实行,全仗三位指挥使同王主事,还要加上刘公公。
经此事,王主事忽然发现,京城地方太小,陆地也难施展开拳脚。海域宽广,明显更能宽阔心胸,施展报复。
故此,借递交簿册之机,主动请命,希望能外放江浙。
官位品级如何,是否要同宦官打交道,王主事全不放在心上。
有个礼部侍郎的爹,又有剿匪之功,主动请外放,吏部肯定不会小气,升上一两级实属平常。
同宦官打交道,更为容易。
能同刘公公“相处融洽”,甭管派来哪位,都能轻松应对。
如若来人头脑不清醒,各种找麻烦,最后顶着满头包,长歌当哭者,绝不会是王主事。
“王主事决定了?”
“还请佥宪成全。”
“罢。”杨瓒道,“既如此,本官当奏请天子。只不过,此事非仓促可行,还需先回京城复命,才好安排。”
“有劳佥宪。”
“无需如此。”
杨瓒缓和表情,道:“本官也有一事,想请王主事帮忙。”
“下官力所能及,定不敢推辞。”
“事关大食商人,及佛郎机商船……”
阿卜杜勒兄弟所言之事,均不简单。假冒朝贡使臣,必须收缴船货,砍头了事。考虑到这几个大食人知道佛郎机船停靠的海港,必和对方有贸易往来,想同这些冒险家交易,必得对方居中,做为“掩饰”,这几个人又不能死。
希望探险家,说白了,就是一群强盗。
杨瓒分毫不敢大意。
倭寇未除,再引狼入室,情况可会相当不妙。虽说明朝水军领先世界,来一个揍一个,来两个沉一双。能少些麻烦,总是好的。
“佥宪信其所言?”
杨瓒点头,道:“话中虽有夸张,然其所言大陆,并非虚假。”
“当真?”
“当真。”杨瓒压低声音,道,“本官曾见过永乐朝,船队出航的海图及航海志。其中既有提及海外之土。虽不确定是否即为河淌金砂之所,然海外之地,实是确有其事。”
杨瓒说得恳切,半点不似做假。反正舆图藏在内库,对方也看不到。就算想看,也未必过得了朱厚照那关。
朱厚照时刻以太宗皇帝为榜样,凡永乐朝留下之物,都相当宝贝。
他知道王主事是大才,将要名留青史的猛人。
朱厚照却连对方的面都没见过,知道他是谁?顶多会“哦”一声,礼部左侍郎的儿子,朕知道了。
因王侍郎主张禁海,王主事想看天子宝贝的海图,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如有杨瓒做保,也不是不能一观。
问题在于,这位正胆大包天,以永乐海图做幌子,企图蒙混王主事,说服对方,新大陆确实存在,就算没有遍地黄金,也值得探寻。
这个紧要关头,主动揭开底牌,一万个不可能。
永乐朝的船队是否先西方发现每周,后世也有争论。内库所藏海图是否为全部,谁也不敢打包票。
为说服王守仁,杨瓒只当存在。费尽口水,嗓子眼说到发干。
仔细想想,为国为民,为了小屁孩的江山,他容易吗?
在杨御史的努力下,王主事终于有六分相信,海外大陆确实存在,金银也的确不少,是否有耐寒高产的作物,仍有待商榷。
“佥宪之意,是想从佛郎机运矿船取得海图?”
杨瓒点头。
“王主事以为,此事可行否?”
“倒也不难。”
让杨瓒头疼,死伤无数脑细胞之事,送到王主事跟前,只换来四个字,没有半点为难。
“如同佥宪所言,佛郎机夷表面为商,实则为匪,可以大食商船为饵,诱其入瓮。遣水军设伏,守株待兔即可。”
王主事说得过于直白,杨御史半晌没反应过来。
他没听错吧?
这话翻译过来,分明是在说,接触太麻烦,利用对方贪婪,引入包围圈,动手开揍,抢劫了事?
“此事可妥当?”
“有何不妥?既是匪盗,自无需悲悯。”
王主事神情坦然,无半分犹豫。
“下官听闻,倭贼中,亦有佛郎机夷。且有小股流窜之人,妄占我疆域海岛,欺我百姓。其意未逞,其行实可恶。”
“计出之时,若其远遁,自不必追赶。如贪心中计,入我疆域行海盗之举,以致伤人毁船,官军予以擒拿,岂非理所应当?”
杨瓒默默咽着口水,余下的话都吞回肚子里。
猛人到底是猛人,当真是五体投地,不服不行。
这厢,杨瓒同王主事谋划海图,那厢,谢十六终于抵不住顾同知的鞭子,招出供词。
“二百艘船,分散藏在十余处,另有五艘运粮船,藏在倭人之地。”
“许光头手下,多数投了我,愿受朝廷招安,正藏匿在岱山岛,等候消息。”
“藏金千两,银五十万,珍宝珊瑚无算。
“查明倭贼聚集处,本为投名状之用……”
“岸上据点六处,江浙官员俱列名单之上,未有遗漏。”
“江浙福建共三十六宗豪商,为海匪传递消息,销赃所得。”
“有江南巨贾阻止船队,托庇海盗港口,往来运送货物,所得交出三成。”
“每月首尾,岛上‘开小市’,月中‘开大市’。届时,往来走私商不计其数。”
“倭人欲购火器。”
“大食商船多香料宝石。”
“佛郎机夷奢买丝绸瓷器,尤好精美之物。”
“另有少许宗室,以妻族或长史家人参股海商,同海匪有所勾连。”
谢十六说一句,校尉便记录一句。
起初,语速较慢,话说得有些含糊。
顾同知不耐烦,又是一鞭,速度当即加快,三个校尉一起动笔,都有些忙不过来。不得不寻来船上文吏,才勉强跟上速度。
只不过,随纸页增多,文吏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越到后来,供词的内容越是触目惊心。
记下“安化王”三个字,额头冒出一层冷汗,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知道这样的秘密,他还能活?
足足两个时辰,堆起的供词有半人高。
谢十六垂着头,锐意全消,与先前判若两人。
见再问不出什么,顾卿令校尉收起额供词,转向文吏,“即日起,尔暂调赵校尉听用。”
“是。”
文吏连忙行礼,擦掉冷汗。虽前途未卜,至少不会立即被卸磨杀驴。
顾卿走出舱室,正要去寻杨瓒,忽见有小舟自海上行来。
靠近兵船,来人举起腰牌,高声道:“奉司礼监少丞刘瑾刘公公之名,请见钦差。”
待放下绳梯,将人拉到船上,顾卿方才认出,来人是东厂番子,亦是刘瑾身边的长随。
“小的奉命,将密函交于钦差。”
刘瑾晕船恐高,身边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日夜赶路,不算什么。穿行半日,当即脸色煞白。
见到顾卿,当即行礼。怎奈脚步虚浮,差点趴到甲板上。
“见过顾千户。”
赵榆秘密前来,刘瑾又在岸上,自然不晓得顾卿已经升官。兼顾卿一身白泽服,长随口称“千户”,并不意外。
“密函何在?”
“刘公公吩咐,需交到钦差手上。”
长随话落,顾卿身边的校尉立即出声喝斥,绣春刀出鞘三寸。
“大胆!”
东厂领班出身锦衣卫,番子却同南北镇抚司没什么瓜葛。
被校尉喝斥,长随神情微变,却是执意要见杨瓒,不肯当面取出密函。
顾卿举臂,拦下校尉。
“杨御史在舱室,随我来。”
转过身,竟是直向二层舱房走去。
长随站起身,立即快步跟上。
京城
江南奏疏一封接着一封,剿匪、地方官员贪污、奸商勾连匪盗、匪首落网,一桩桩消息,接连闻于朝堂。
溅起的水花的确不少,得来的关注,却远远比不上另外一件事。
豹房!
有了江南送回的金银珍宝,朱厚照财大气粗。为铸造更多官银,消化倭国运回的银矿石,豹房非建不可。
谢丕归来之后,未得天子旨意,始终守口如瓶。
谢迁都没摸出门道,遑论朝中文武。李东阳隐约知晓些内情,只不好明言。况且,先帝小祥不久,天子便大兴土木,的确欠妥。
对建造豹房一事,朝中文武多持反对意,即使内阁不表态,直谏的奏疏也是如飞雪一般。
对此,朱厚照的态度不见半点缓和,愈发固执己见。
无论奏疏内容,即便锦绣满纸,说出花来,照样驳回去。被谏得烦了,直接一句话,有钱,任性。
“陛下,拆毁旧坊,工程浩繁,靡费不赀。”
“朕有钱。”
江南送回的金银,可建造上百个豹房。
“陛下,大兴土木,非善之举。”
“朕有钱。”
广祭山岳河川,土地宗庙,多供奉祖宗香火,非善也会变成善。
“陛下,增发工匠之役,恐引来民怨。”
“朕有钱。”
多发工钱,每日三顿,顿顿都能见到油腥,工匠非但不会叫苦,更希望工期能长一些,晚些结束才好。
总之一句话,朕有钱!
别说盖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