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么娘晃了晃,眼看就要晕倒,“太太,孩子不能离开娘。”闵四娘说道。
“她难不成要一去不回?已经出嫁的姑奶奶,哪有回娘家侍疾超过半旬的?”蒋吕氏说道,她此言一出,倒叫在场的人都没了话说。
“我不要离开娘!”蒋姝牵着朱么娘的手。
“乖,你只是在祖母房里住几天,你娘不过三、五日就回来了。”蒋吕氏柔声说道。
“太太!老爷说了要姝丫头跟二嫂一起去。”蒋佑方说道,他也猜出了蒋至先的心思,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母亲如此的固执。
“我不许!”蒋吕氏伸手就来抢蒋姝,朱么娘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子力气,一把把蒋吕氏推开了。
“太太,您常说让我们莫忘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太太您明目张胆的跟老爷对着干,是不是太过份了!”朱么娘本也不是软柿子,她低头做人也太久了,倒让府里的人忘了当初的朱么娘何等的泼辣厉害,她这一句话说得有理有力有节,倒惊得蒋吕氏不知该如何应对。
“二奶奶可是气迷了心了?太太也是为了二奶奶好。”彩蝶扶住了蒋吕氏,笑眯眯地说道。
“你又是谁?这里没有你说话得份!”朱么娘指着彩蝶唾了一口。
凤姑一见双方这样僵恃,也只得站出来继续打圆场,“二奶奶天色不早了,再耽搁就要宵禁了,虽说马车上有公主府和蒋家两家的标记,宵禁时在外面行走总是不妥,太太,公主府是二奶奶的外家,大姑娘去公主府是长见识去了,您也说了,不过三、五日的工夫——”
“佑昌呢,既然是送二奶奶和孩子出去,为何不见佑昌?”这才是蒋吕氏一直最惦记的,她自是听说了外面的事,却猜不出蒋至先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听说了蒋佑方亲自送朱么娘和蒋姝去公主府,立刻想到了蒋至先怕是要丢了蒋佑昌这个车来保蒋家这个帅。
“太太若是想见二爷,只管随奴婢一起去见老爷就是了。”凤姑说道。
蒋吕氏又是一愣——“去见老爷?”
“老爷久病,自然是盼着太太在身边的。”
蒋吕氏看着凤姑的眼睛,沉思许久,“好。”蒋吕氏一挥手,跟着她的人让出了角门,“放他们走!”
蒋至先捂着闷疼的胸口在床上辗转反恻,他这次病得这么重,自是想过是不是有人加害于他,可是无论是宫中御医还是民间名医都莫衷一是,没有谁能给他一个说法,他也只得认了命,人生七十古来稀,他也是过了五十奔六十的人了,此时就算是死了也不算早丧,只是这蒋家——他是无一刻能放心,一想到此,心里就似火烧一样,他恨自己当初不该耳根子软,贪恋吕春英的美色与吕家的权势,害死了结发妻子,结果引狼入室害了自己一家。
沾了一身外面的寒气的凤姑站到了他的床边,“老爷,太太来了。”
“让她进来。”蒋至先示意凤姑扶起他,原先让奴婢伺候是“摆谱”如今他真的是无人扶着再起不来了,“把我前日让你找的西洋红茶泡一包来。”
凤姑愣了愣,“是。”
这是蒋至先病重之后,蒋吕氏第一次如此近的看他,蒋至先原本满头的青丝已经白了大半,脸上的肉全都瘦没了,皱纹纵横老态横生,蒋至先比传说中病得重多了,难道真的是大限将至?可谁又能救蒋佑昌呢?她虽是女流也知其中厉害,朝臣们跪求圣上,自古以来就没有做天子的不让步的,蒋至先又是这个样子,到时候——
“你来了。”蒋至先靠在床边半闭着眼,“凤姑,上茶。”
“是,我来了。”蒋吕氏坐到蒋至先的床边,握了他的手,“老爷你受苦了。”
“只不过是病了一场罢了,倒是夫人你一人支撑这个家,更辛苦。”蒋至先温言说道。
蒋吕氏抹了抹眼角,“我不苦,能见着老爷就不苦了。”
“唉,咱们夫妻年龄都不小了,却要为儿女操心,实在是命运不济啊。”
“咱们夫妻多少劫数都闯过来了,今日之事不算什么。”
蒋至先闭目休息了一会儿,心里也清楚,他与蒋吕氏风风雨雨这些年,若不是到了晚年蒋吕氏做得太绝,他也不会对她这么心寒。
正这个时候凤姑端了热腾腾的茶上来,“太太喝茶。”
蒋吕氏看了一眼那茶杯,只见茶杯里有一个茶包,茶的颜色也比平日吃的要深,“我不渴。”她摇了摇头。
“上碧螺春。”蒋至先说道。
“清水即可。”蒋吕氏一听蒋至先一定要让她喝茶,自是警惕心起,“让彩蝶去倒就成了,凤姑你不必忙了。”
“是。”凤姑站到了一旁,让小丫鬟将红茶撤下。
过了一会儿彩蝶亲自端了一杯冒着热气的清水进了屋,蒋吕氏也只是略沾了沾唇就放下了。
“太太啊——”似是睡着了的蒋至先忽然说道,“太太你放手吧,咱们儿女都这么大了,还有什么可求的呢?这世上除了你自己又有谁是你看得上的呢?得放手时且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老爷,您说得什么我听不懂。”
“听不懂就算了,天不早了,你早点回去歇着吧。”
☆、进退
更鼓虽已经打过三更,蒋府正房正院,却依旧灯火通明,蒋吕氏将自己浸在满是药味的浴桶里,良久才出来,彩蝶递上刚熬好的绿豆水,蒋吕氏顾不得许多,咕咚咕咚全喝下了肚,又抠着喉咙呕了出来。
“太太,那水是奴婢亲自倒的——”
“蠢材,下毒又不是只有让你把毒吃下肚这条路。”蒋吕氏说道,她又喝了一碗生豆浆,这才安静的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她与蒋至先夫妻多年,虽说早已经貌合神离互相防备,彼此却是“心意相通”的,蒋至先如今已现死相,自是不会留她,他一定会带着她一起走。
哼!她还没活够呢,才不会替蒋至先陪葬!“二爷呢?”
“咱们派去偷偷送信的人,见不着二爷。”
“宫里有消息吗?”
“贵妃说请太太且放宽心,圣上对蒋家一如往日。”
“她这么说我倒放不下心了。”
“太太的意思是——”
“哼,只恨我不是个男人,我若是个男人——”蒋吕氏思前想后,虽有十几种法子,却也只能解一时之急,更不用说她有千条妙计却被困深闺,深更半夜半点施展不得,“最可恨是我的儿子,老二是个好的却被他父亲看起来了,老六早跟我离心了,老八——我若真被摆布死了,他们三个都不够别人塞牙缝的。”
“太太是说——”
“老爷总疑心蒋家有内奸,内奸是谁我早就清清楚楚了,如今蒋家这个样子,真得利的还不是老三两口子,他们夫妻两个里应外合,把我们蒋家搅得家无宁日!”蒋吕氏拍着大腿说道,“只恨我瞎了眼错看了他们。”
彩蝶瞧着蒋吕氏这样子,心里虽觉得不对劲,还是陪着笑脸,“太太想得是,在这宅子里什么事瞒得过太太啊,太太只不过是留着他们,看他们能做出什么妖来。”
“哼,无非是鱼死网破罢了,若是老二真出了什么事,瞧我能放过他们哪个!”蒋吕氏恨声说道,也不怪她疑心蒋佑临、秦玉珠夫妻,蒋家如今大房没了,二房处境微妙,别人都不成气候,只有蒋佑临夫妻有儿有女有官位,不显山不露水的,若是蒋佑昌真的倒了,蒋家就只能指望他们夫妻了。
就算是她想破头也想不到闵四娘是陈雨霖借尸还魂前来报仇的,就在她一心谋算如何除掉蒋佑临夫妻时,闵四娘正在看信。
如今夹带信件进府早不是什么难事了,虽说各个院子守得严实,外院的下仆早就人心惶惶了,别说送封信进来,赶只猪出去都是成的。
信上简简单只有一个字——“薛”。
闵四娘合上信就笑了,蒋薛两家结下如此深仇,薛家身居九门提督之位,是圣上真正心腹,明面上虽不言不语只是与蒋家不再来往,暗地里嘛——薛家是最不缺干脏活的人的,就算是蒋家有所查觉,他们家是文官,对薛家一样是防不胜防,更不用说蒋至先卧病,蒋佑昌忙着弹压“清流”文官,根本没顾得上薛家了。
薛家好比恶犬,他们大声叫嚷的时候虽吓人却不算可怕,可怕的是薛家不言不语,一旦下口至死方休。
或者有一个人会想到薛家会下黑手,可这样人是不会说话的,他正等着自己的“时机”呢。
“锦环啊,今个儿夜里凉,你传我的话各屋的炭火都加倍。”闵四娘吩咐在外间屋的锦环。
“是。”
闵四娘将手里的信点燃,现在蒋家也不用“省”了,没准儿这个时候用了,走的时候还能少带些东西。
银玲瞧着在铜盆里燃尽的纸灰,心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你就要回去了,高兴吗?”闵四娘说道。
“高兴。”银玲说道,她在蒋家时日也不短了,跟这府里的丫鬟婆子虽说虚以委蛇的时候多,却也有几分香火情,眼看佑大蒋家大厦将倾,蒋家的主子们她是一个都不心疼的,可想想那些姐姐妹妹、婶子大娘,心里又觉得难受。
“银玲啊,你自己想想,你有什么人想要放走吧。”闵四娘说道,“就当我给你的谢礼。”
“她们没准儿觉得我是害了她们呢。”银玲摇了摇头,“奶奶您容我想想吧。”
两个人说到这里,银玲忽然使了个眼色,闵四娘也就不再说话了,没过一会儿,外屋传来声音,“六奶奶,六爷回来了,没进二门,在老爷那边歇着的,打发人传话进里面,让奶奶不用惦记。”
“嗯,我知道了。”闵四娘说道。
这一夜蒋家的人谁都没有睡,第二日天明之时,蒋佑临跟蒋佑昌服侍着蒋至先换上了官服,蒋至先用枯瘦的手拍拍蒋佑临的肩膀,“老三啊,你好自为之吧。”
蒋佑临愣了愣,他堵心了一辈子,藏头露尾了一辈子,如今好不容易马上就要扬眉吐气,父亲却对他说了这话——
是,他或许是蒋家对朝堂情势看得最清楚的,却事不关己一般咬紧了牙关就是不张口,他张口也没人听,不如不说话,蒋家本就没有他的份,他若是不说话不做事,或许情势会逆转也说不定。
连蒋吕氏这个毒妇,都有老爷替他打发了,他有什么可怕的呢?
蒋至先这一句话却让他觉得自己想错了。
蒋佑方见他在发呆,赶紧的替蒋至先继续穿衣裳,他不懂这些机锋,他只是莫名其妙得觉得鼻子发酸,若是大哥还在,老爷不病,蒋家是多好的一个家——
可他能怪谁呢?怪自己的母亲?
闵四娘在正院门口遇上秦玉珠,两人相视一笑,“三嫂今日气色真好。”
“不过是多擦了些胭脂,昨个儿晚上谁睡得着啊,我听风打窗棱都要醒,生怕外院有什么事。”
闵四娘抿嘴笑了笑,怕是高兴得睡不着吧,秦玉珠在蒋家经营多年,朱么娘寅夜离开的事,她不是不知道,按顺序排,也要排到三房扬眉吐气了。
两个人相携去了正院,却没想到遇上了守着门的彩蝶,“两位奶奶请回去吧,太太还在高卧。”
闵四娘看了眼太阳,“这都什么时辰了太太还在睡?莫不是生病了?”
“太太昨个儿天快亮了才睡。”
闵四娘和秦玉珠互视了一眼,“那我们在门外请个安就走。”两个人在门外对着蒋吕氏的卧房福了一福,这才走了。
彩蝶低下了头,眼里是掩不住的忧心,太太睡得也太沉了些。
通天观外寒风凛冽,文武大臣身着官服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为首的严政文严阁佬灰白头发在寒风中颤动个不停,手里高举着奏折不肯放下分毫。
天昭一朝大臣们也曾经各怀过心思,如今却同仇敌忾了起来,蒋家不除他们永无宁日,就算是为了自己和妻儿老小能活下去,这帮人也拼了。
可是他们指望的君王却依旧躲在道观之中,毫无露面的意思。
就在他们心越来越凉的时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为首的骑着高头大马的两名青年男子,正是蒋家老三与老六,他们身后轿中所坐何人自是不言而喻。
蒋佑临与蒋佑方下了马从轿中扶出了蒋至先,文武百官一看见蒋至先就是一惊,原本的蒋至先保养极好,虽说已过五十一眼望去却如四十许人一般,如今一看见像是几月之间老了二十多岁,须发皆白不说人也瘦得怕人。
蒋至先一挥手,几个健仆从另一个轿中拉出了另一人,竟是一身白衣束发未戴冠的蒋佑昌,蒋至先被两个儿子的搀扶着到了文武百官跟前,挣扎着脱离开两个儿子的的搀扶,深施一礼,“我蒋至先对不住各位了!”
说完他差点踉跄跌倒,蒋佑临与蒋佑方又扶住了他,慢悠悠地往道观侧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