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焱一怔,登时想到原来他这段期间的忙碌原来都是为她搜集字画,有时他连着几日不回来,想必也是亲自去到外地拜访那些文人雅士去了……想到这里,她只觉鼻子一酸,嗔怪道:“你何必还去找别人的?你只要自己写些送给我,我就笑不动了!”
子瞻却大笑着拍了一下她的脑袋道:“我怕我写了给你,害你以后回去了见着还要惦记,到时候又要在你那个世界怨我这做哥哥的了。不过我可得事先和你明说了,你回去再读苏轼词,可不许想着那个丑男,怎么也得记得是我才对,可明白了么?”
苏焱抬头看他那付志得意满的样子,也不由随着他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心中却忽然想起从前第一次随他一起去游西湖时的情景,那时子瞻多少趾高气扬,让她怎么看都不顺眼,动不动就对他冷嘲热讽……而像这样和他斗嘴,今天怕也是最后一次了,眼神便不由一黯。
而那三个男人似乎都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们互相看了看,便赶紧拉她入座,又招呼侍女上酒菜,谈笑着让这最后一夜的晚宴在掩盖了所有离愁的奇异氛围中度过……
第二天下午,苏焱便动身向着临安城外的狩猎场而去。按照她当初穿越时查阅的古代文献,她离开的时间也该是与来的时候同一个时辰,也就是晚上八点前后。前一晚她已经收拾完了所有的行李,还是和她两年前逃离临安时一样,包裹里几乎都是些字画,以及与友人之间的通信。除了那块沾染了她母亲血迹的玉佩,其余剩下的最后数块她都送给了苏家兄弟,笑着说也算是给他们留个纪念。
秦观和子由分别坐于她身边,子瞻没跟过来,而是在通判府门口送别了她。他笑着对她说他手上还有些公事未能处理完毕,一会自然就会赶过去,苏焱便向他点了点头,抬眼最后细细打量了一遍通判府,就笑着向他挥了挥手,转身乘上了马车。
一路马车缓行,苏焱靠在秦观怀里,透过他手撩起的帘幕看着不断划过眼前的景色,脑海中却渐生出关于这临安城的无数回忆。她想起当初刚来的第一晚,也是这样和子由吴侍卫挤在马车里,那时她听着车外喧嚣,多想掀起窗帘来偷瞄一眼,却被吴侍卫杀人的目光震慑得不敢动作;被子由安排在清秋客栈,在那里开始自己的成名大业,终于引得苏洵前来,却误打误撞地成了他的义女;然后,就是子瞻的出现……
如今这临安城承载了她这么多快乐和悲伤的回忆,自己若是回到现代,怕是杭州再也不敢踏足了,可是杭州她可以躲着不来,那她的故乡扬州呢?她与秦观在那条东关街上朝夕相处近两年,难道她回去后也能彻底搬离那里,借此逃开对他的思念和内疚么?
马车行到山脚下停住,苏焱他们刚从车上下来,就听见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子由笑道:“应是大哥赶过来了。”几人便一起往后方看过去,却只见吴侍卫一人骑马疾驰而来。
“吴侍卫,你也来送我?”苏焱开心地笑了起来,忽然又皱了皱眉:“子瞻呢?在你后面?”
吴侍卫却摇了摇头,跳下马来,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交到苏焱手上,哑声道:“小姐,大少爷说他不来了……他说……他没办法亲眼看着你离开……”
“啊……”苏焱先是一愣,之后心里便是一阵说不出的难受,对子瞻她始终是欠他太多了……望着远处沉默了半天,苏焱这才将眼光收回到手中的信上。
她小心地拆开来,里面只薄薄的一张纸,也不知道最后的时候子瞻还会对她说些什么,这么想着,她将信纸展开,只一瞬,苏焱已经惊讶地“啊”出声来。
信上竟是子瞻用他那意态娴雅的行书录的那阙当初他出发往石钟山之前,众人于通判府后花园讨论离别诗词时,苏焱当着诸人的面背的那阙《水龙吟》。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苏焱轻声地吟诵着它,眼眶不觉就有些潮湿。想不到她当初当着子瞻的面偷的这首正史中苏轼的词,这个世界的子瞻竟终究还是把这首叹离人的词写下还赠给了她,就仿佛是他们之间早已注定的一个轮回……
“咦?”忽听身边秦观一声诧异,然后他弯腰从地上拣起了什么东西,苏焱随之看过去,才发现原来那是自信封中掉落的一张小小书笺。秦观拾起它来,仔细看了看,嘴角边便露出一丝微笑,然后将它递给了苏焱。
苏焱奇怪地接过来,没想到子瞻在信封里还夹了这样一张精致的书笺,她低头一看,才发现原来子瞻在这张书笺上也用小楷题了一首《木兰花令》。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故将别语恼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落花已逐回风去。花本无心莺自诉。明朝归路下塘西,不见莺啼花落处。”
“子瞻……”苏焱颤声读着它,仿佛又看到他昨晚的笑脸,那时那家伙还说怕自己惦记他呢,现在居然写这样伤感的句子做别语,真是个笨蛋,还总是骂她笨……她忽然拿袖子一抹已经滑落眼眶的泪水,大声冲着远方叫道:“笨蛋子瞻!这种时候了居然还想惹我哭!!什么‘要看梨花枝上雨’!我偏不哭!我偏笑给你看!!!”
苏焱虽这么竭力笑着大叫,声音里却已开始掩不住的哽咽,在完全显露出哭腔之前,她最后对着远方叫道:“子瞻!我走了!你一定……一定也要过得好好的!!”
话音刚落,她终于再也忍不住,掩面哭倒在秦观怀中。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子瞻也随着她的呼喊慢慢地坐倒在了地上,一手轻捂住脸,可眼泪已经滑落于衣襟之上。他先前随吴侍卫一同赶来,却在走到近前时实在没有勇气再过去了,他怕到了最后的时候自己还是会忍不住恳求她留下来。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又一次选择了逃避。
宁可最后一眼记得的她是昨晚的如花笑颜,也不愿是此刻那真如他词中所写的“梨花带雨”……
子由与吴侍卫带着秦观和苏焱走进了那个狩猎场。这是自三年前被子由捡到后苏焱第一次回到这里来,也是第一次在白天见到这里的景象,却和三年前也没什么不同。几人都沉默地步行,一直走到一片小丛林之时,子由忽然停下了脚步。
苏焱转过身去,见他正对着自己,指指脚下的土地,脸上露出怀念的微笑,她马上就明白过来,笑着问道:“当年就是在这里吧?第一次遇到你们的时候……”
“嗯。”子由点点头,忽然深深看着她道:“焱姐,我也送你到此为止了。大哥没那个勇气看你走,我也同样没有……”说着,他眼中一阵黯然,然后又努力地笑道:“你放心,周围早已清场,一切都是安全的。秦兄,你送焱姐……走后,直接下山便可,我在山下等你。”
秦观沉默地点点头,苏焱却走上前来,用力拍拍他的肩,又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一下他,含着眼泪笑看着他道:“子由,那我走了!你自己好好保重!”
“嗯!”子由重重点头,也拍着她肩膀笑道:“这回可别再说什么让我忘了你之类的话了,早就跟焱姐你说过,想忘也忘不了的。”
苏焱一怔,顿时想起两年前他们在临安渡口的对话,与子由相视一笑,郑重道:“嗯,子由,我也绝对不会忘记你们的!”又向吴侍卫点点头:“你们都一定要好好的,嘉砚她……也拜托你们照顾了。”
看着子由他们离开的身影,苏焱轻叹了口气,忽然袖袍下的手却被秦观握住,她一抬头,便正对了秦观的笑脸:“走吧,原来我才是最坚强的一个,能亲眼看着你离开……”
苏焱笑了笑,并不回答,只是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些。
两人终于走到当年苏焱穿越过来的那处地点,苏焱抬眼看着四周景色,同样是与三年前一般无二的郁郁葱葱,那棵最大的树也依然能够轻易辨认出,她跑过去一看,当初她拿石子刻的那个歪歪扭扭的“苏”字,此刻也依然现在那树皮之上。
苏焱不由伸出手去轻轻抚摩着那个“苏”字,又蹲下身去拨开一层枯叶和薄土,那块她当初随手放进去当作坐标指示的玉佩很快便显现在了眼前。
终于连最后隐藏在心底深处的小小希望都破灭了。一切全部都已准备好,时间地点甚至道具,已是一样都不差的齐集,她再没有任何理由说服自己留在这个世界。
苏焱转脸向着秦观苦笑道:“我有时候真希望自己的记忆力不要这么好……”
“那怎么行?”秦观拿衣襟替她擦拭干净沾染了尘土的手指,一边笑道:“我可不想你有一天会把我忘掉。”
“又说这种话!”苏焱向他吐吐舌头,做个鬼脸笑道:“明明是个浪荡子,又在我面前装深情,这下我走了,没人管着你,你从此又可以任意出没秦楼楚馆了,是不是觉得轻松好多?”
“哎呀,又冤枉我!”秦观轻笑一声,忽然俯身过来,趁她毫无防备的时候在她唇上轻吻一下,满意地看着她因为猝不及防而目瞪口呆的表情,故意促狭地笑着:“要不是看在你要走了,就凭你这无数次的冤枉我这对你一片真心的好人,我可要好好惩罚你。”
“什么好人!哪有好人这样、这样的……”苏焱被他偷袭之下满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恼,忽然赌气别过脸去道:“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取次花丛懒回顾’的好人的……”
秦观却微微一笑,伸手拦她入怀:“你怎么会不知道?我可是‘不缘修道只缘君’呀!”
苏焱一愣,直直地看向他眼睛,见他也正一副认真无比的表情对着自己,霎时令她好一阵怔忪。犹豫了半天,她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从来不留我?”
秦观却并不立刻回答,只是细细凝视着她,半晌才微微一笑,轻叹口气道:“因为我不忍心为难你……便只好为难我自己了呀。”
苏焱瞬间只觉得如醍醐灌顶,秦观这句话仿佛拨开了那道一直遮于她心间的迷雾,可心情不但没能变轻松,反而紧随这话沉了下去。只来得及“啊”的一声,她便对着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啊,自己怎么就想不到这里去呢?
一直以为只有自己独自在摇摆和痛苦,却忽视了他隐藏在平静笑容下的真实情感,他是那样心思细腻的一个人,自己读了他那么多的词,看到他书于词中那么多的泪和愁,却为什么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离开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伤害呢?
自认识秦观以来她一直都在猜想这个世界的他究竟会因为什么而成为“伤心人”,为了让他避开这个结局她力劝他避开仕途,甚至不惜劝他从此再不作词,天真地以为只要他不写下那些凄婉的句子他的命运便会不同于正史而从此过上开心的日子,却直到这个时候才醒悟过来,原来说到底自己才是让这个世界的他成为“伤心人”的罪魁祸首!
而秦观竟为了成全自己,不惜去背负这个结局……
“你……”苏焱抓住他的手,神情一片凄惶,秦观却只微笑着摇头,又抬头看看天色,温言道:“时辰差不多了吧?”
苏焱闻言顿时噤声,继而木然地抬手臂看表,时针指示已经过了晚上七点,离她走的时间也越来越近。
她默默地点头,从怀中将那块染血的玉佩拿出,紧紧攥于手中,又拣起地上的小石子,一声不吭地开始在地上画阵型。
想当初她决心穿越之时是多么欢欣,画阵型的时候一片满不在乎,对未来三年将会遇到的人和事全部充满了憧憬,可那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三年后的自己竟是满怀凄楚与不舍在做同样一件事。
秦观始终站于她身后微笑看着她,直到她画完,立于阵型的中央,将那块玉佩置于圆心处,他才悠悠道:“说起来,你都要走了,我却有一个心愿一直不曾达成。”
“嗯?是什么?”苏焱惊讶地回过头去,昏暗暮色中他的笑容显得暧昧而模糊。
“你不记得了么?我以前不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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