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焱一愣,算了算道:“崇熙六年六月二十三日……啊!!”
她猛地抬起脸来看着子由,子由也深深看着她:“正好是我遇到焱姐一年的日子。一年前我遇到你,一年后,却就要看着你离开了。”
苏焱怔怔无语,只兀自觉得眼眶发热。子由伸出手去为她拭去眼泪,笑着道:“还是那个每天都快快乐乐的焱姐好,眼泪一点也不配你……”说到这里,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闭了闭眼睛:“子由宁可从此被大哥怨恨,也不想看到焱姐你不开心……”说着,他拉起苏焱的手就往外走。
苏焱就这么一路被他拉着,看方向正是往他的厢房而去,夜深人静,她也不敢开口问子由到底要做什么,直到去了他的房间,子由找出几身他自己的衣服递了给她,她这才明白过来。
“换上这个,等天一亮我带你出去。”子由微笑着轻声道:“焱姐教我的‘靠思扑来’,这时候也能派上用场了。我这算不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苏焱捧着他的衣服,心下一阵感激。她原本以女子身份就很难直接出得门去,而若是扮了男装此后便是行路游历也方便许多。可是她此刻更为子由忧虑:“我自己一个人走。你若是带了我出去,被义父大人和子瞻发现,你没办法交代!”
“父亲大人和大哥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我事后自会好好和他们解释……”子由说着,向她伸出手去:“而且我只是想去送送你,从此一别再无相见之日,焱姐你就让我任性这一回吧。”
苏焱握紧了他的手,拼命咬着下唇忍住要嚎啕大哭的冲动,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苏焱换上了子由的衣服,子由又帮她把长发梳成男子式样的书生髻,对着铜镜里她现在的模样笑道:“原来焱姐扮男装也很适合。”
苏焱看着镜中自己模糊的身影,心下忽然间一片怅然。自己穿越到西宋这一年来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呢?现在想来只是在自己不经意中伤害了许多人罢了。可是自己后悔认识了他们吗?如果自己不曾遇到他们,现在的情况是不是完全不一样呢?如果可能,真希望自己现在就立刻回到属于自己的现代去,然后把这里发生过的一切都当成是一场美好而难忘的梦。可一想到还有剩下两年要熬,她就觉得漫长得可怕。而且,不知道又要遇到什么人,会不会再卷入这样无能为力的感情漩涡中去呢?
那么就这样维持男装的样子去度过剩下的两年,起码能避免这些不必要的麻烦吧?
这个时候,苏焱对着自己的身影,暗暗地下定了决心。
第三十七章
苏焱待在子由的房里直到清晨。天微亮的时候,他们回了她的屋里拿了行李,便由吴侍卫先去门口打发了看守,苏焱站在通判府的大门前最后一次环顾了四周的风景,然后咬咬牙,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子由坐在她身旁,一路握着她手,两人都不说话。夏季天亮得早,这时候路旁已经开始逐渐热闹起来了,苏焱坐在马车内倾听着窗外的声音,想到第一天来到临安的时候也是这般车水马龙的喧嚣,不禁微笑。而她即将去往的那个城市,那个在中国历史上地位无比显赫的扬州,她在现代的家乡,是否比这临安城更繁华呢?
一路马车疾驰,到了运河岸边时,太阳也不过刚刚升起。子由扶了苏焱下车,苏焱转身看到停泊在岸边的客船,盯着出了好一会的神。吴侍卫将她的行李交给她,她回过脸来看着子由,又看了看吴侍卫,然后向他们点了点头,轻声道:“我走了。”
“小姐保重。”吴侍卫只说了这一句,就站到一边别过头去了。他和苏焱可谓不打不相识,是他亲眼看着这个姑娘如何走进他们的生活之中,如何把通判府搅得鸡犬不宁,如何以她那古灵精怪的性格赢得通判府全体上下欢心的。他因为照顾子由,连带着与苏焱相处时候也多,加上她不拘身份小节,情感上便一直把她当成是自己的小妹妹看待了,这时候送走她,说实话真有点不舍得。
子由看着苏焱,半晌,才微笑着说:“焱姐,保重了。就算你说从此不会再见,我还是会期待着重逢之日的。”
苏焱鼻子一酸,赶紧吸了吸好忍住眼泪,也笑道:“子由,就算没有我早上去叫你,也要记得晨跑。”
“嗯。”
“篮球可以让吴侍卫陪你一起玩。”
“好。”
“扑克也是……还有,我必须告诉你,我以前经常出老千,其实都应该是你赢的。”
“我知道,但我喜欢看焱姐赢了以后开心的样子,所以不说。”
“啊……你啊……”苏焱先是错愕,然后微笑叹气,又垂下眼睛道:“子瞻的事,就拜托你了。”
“嗯,焱姐有苦衷,大哥会理解的。”
“嗯,还是让他快快把我忘记了的好……”苏焱抬起眼睛看着子由:“你也是,把我的事都忘记了吧。”
子由闻言却伸出手去,重重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看着她的脸上笑容灿烂:“想忘也忘不了啊。”
这话让苏焱眼泪差点没掉出来,她赶紧抬手抹了抹眼角,说道:“那我就走了,子由,保重了。”说完,便转身向着船上走过去。她想,从她踏上这艘开往扬州的船那一刻起,她也就不再是临安城的苏姑娘、通判府的苏小妹了。她又回到了那个独自一人穿越到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西宋的苏焱了。
子由站在原地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看到她上船,靠在船舷边和他挥手。客船起航,他不禁也抬起脚随着船的方向行走。那时他想,如果现在求她留下,她会答应吗?其实自己私心里真希望她能留下的,可是,如果强迫她留下让她郁郁寡欢,那就不是他所喜欢的那个焱姐了……大哥他也一定不希望看到她这个样子的……
却在此时,前方忽然有奔驰而来的马蹄声,他和吴侍卫都看过去,只见一人骑着马疾驰而来,到了近前,那人翻身下马就匆匆跑向岸边向着客船大叫一声:“苏焱!!!!!”
苏焱顿时愣在那里。岸上那人一身青衣,俊美无伦的脸上此时满是焦急和哀伤的神情,这时船距离岸边不过数丈,甚至能看到他墨色的眼睛里隐隐的泪光。
“子瞻……”苏焱不敢相信地捂住自己的嘴,同时眼泪再也忍不住,伏在船舷上大哭起来。
子瞻昨夜一宿无眠,想到白天里苏焱的态度,无论如何也没法安心。其实他对苏焱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想法一直没有确定的把握,所以才始终没有勇气去向她挑明。而且她太迟钝了!自己暗示过许多次,可是她却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只让自己一人在那边干着急。可是偶尔她又会忽然变得很亲热,看着自己的眼神会很妩媚,那时就会让他觉得她也是喜欢他的。那天终于为情势所逼不顾一切地向她求婚了,不惜在父亲面前跪了一整夜终于能娶到她了,自己兴高采烈地去告诉她的时候,她又忽然变得很冷淡,泼了他一头的冷水。今天早上他放心不下,天一亮就想去她房前看看,轻轻敲门半天也无人答应,心中猛然就有了很不好的预感。强行推开门进去一看,竟是人去楼空,桌上只留下一封书信,当时就让他整个人都傻在那里,她竟然走了!原来她根本不愿意嫁给他,甚至都不愿意再待在他身边。他拿信的手指都开始颤抖,心里苦涩得仿佛呼吸都困难。然后他没办法再想太多,转身就向门口跑过去,向守卫打听了他们去的方向,马不停蹄地就赶了过来,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无论如何要拦住她!!
可是此时见到她在船上大哭的样子,子瞻忽然就觉得对她真的是一点也恨不起来。这一年来自己惹哭过她多少次?此时如果可以真想把她抱在怀里为她拭掉眼泪,发誓再也不会让她哭了,可是她却选择了离开……
“不要哭啊!!!”他使劲地对着船上的苏焱叫道,苏焱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船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远了,就在快要看不清表情的时候,子瞻忽然冲她笑了起来。
“是你不要我!!我都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子瞻……”
“笨蛋!!你不要我就算了,居然还要走……我就那么可怕吗??”
“子瞻……”
“你可别后悔啊!!我这么才貌双全这么受欢迎的男子,错过了我你再也找不到了啊!!”
“子瞻……”
“……笨蛋……我告诉你!!你以为你走了我就死心了??我会变得越来越好,让你再见到我的时候一定死心塌地地爱上我,那时可就是我考虑还要不要你的时候了!!”
“子瞻……”苏焱捂着脸几乎泣不成声。刚看到他出现的时候她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看到他满脸倦容时心里简直揪心地疼,对他的歉意全部涌了上来,几乎要把她击溃,她只能不停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说这种话!!”子瞻红着眼睛看着她在船上远去的身影,已经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了。远远传来的她的“对不起”比什么都让他更难受,他吸了口气,对着船上最后一次喊道:“笨蛋!!你要是后悔了,就回来……就回来找我吧!!!”
说完这句,他便抬起一只手来捂住自己的眼睛,竭力好让眼泪不要流出来。她就这么走了,自己虽然只和她相处不到一年,却也深知她个性,知道她这一走便不会再回头,那以后还能再见到她么?原来自己终究是单相思一场,可是绝不后悔爱上她的……
子由走去子瞻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兄弟二人一起抬眼看着逐渐消失在视野中的船影,久久无言……
苏焱靠在船边把头埋在腿上哭了很久,脑海里不停回响着刚才子瞻说的那些话。为什么自己做出如此残忍的事他还是这样对她呢?如果他把她大骂一顿叫她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也许自己心里还舒服点。一直以来都觉得他任性骄傲,喜欢恶作剧欺负她,一点也不温柔,因为见到他的第一天心里就把他定了性所以从来都认为他就是个花花公子,可是其实自己真的了解他吗……
但自己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只能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头了。
还有两年,离回家还有两年。
而离扬州,还有多远?
第三十八章
苏焱并没有坐着这条船直接去扬州。她在途经京口(今镇江)的时候下了船,投宿在渡口边的小客栈内过了一夜,结果又因为连日大雨江水暴涨不得不又在京口盘桓了十几天才重新搭上往扬州的船。因为在临安的岸边和子瞻隔岸的对话引起了船老大以及船上一些乘客的注意,一船的人都用怪异的眼光看着她,实在让她受不了。虽然也不能怪他们八卦,毕竟那场面看上去确实像是两个男子的感情纠纷……
想到这里,苏焱坐在这艘正往瓜洲渡口行驶的客船甲板上苦笑。她如今身着子由的男装,头发也梳成男子式样,加上她说话时声音刻意放粗,看上去就是个俊俏的少年,只是个头略为矮小。搭上这艘船后,同船已有好几个少女在她背后指指点点,低声谈笑。西宋风气开放,女子对男子品头论足之事倒也平常。这时她还能听到身后有少女声音说道:“你们看他,是他还是那船尾着淡色衣衫的公子相貌更英俊些?”
“这位公子看起来更俊俏,不过船尾那位公子的儒雅风度却是他所不及。”又一个声音道。
“是么?我倒是更欣赏他多一些,你不觉得他眉宇间的忧郁更动人么?”前一个声音不服气道。
“呵呵,可我认为那淡色衣衫的公子和蔼可亲之处更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后一个声音慢悠悠道。
这事要摆在从前,凭苏焱的性格绝对当时就站起来冲到船尾看个究竟了。只是她如今心事重重,听到这些议论,也只是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去看了她们一眼,倒看得那些少女们都飞红了脸低下头去,然后彼此间一阵轻笑。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王安石的《泊船瓜洲》就写明了镇江和扬州之间的距离之近。苏焱在现代的时候也曾经多次在瓜洲坐过汽渡到达隔岸的镇江,大约只要半小时。而随着润扬大桥开通后,汽渡已经逐渐被淘汰了,所以她如今在这古代乘坐渡船去瓜洲颇有些怀旧之感。这艘下午出发的客船到达了瓜洲渡口时刚好是明月初上。这时已近月中,明月将圆未圆,苏焱随着人流下了船,却不急着离开,仰头对着月亮出了好一阵神。只见月光如白霜般从空中流泻而下,随着波浪闪耀千万里,江畔的白沙都被这皓月照得反光。虽然此时是夏季,但对着这样的月亮,身处这样的地方,自然而然便想到唐人张若虚那首号称孤篇盖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