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面容皱动了一下。昏迷中他感觉到从无音双掌循环传送进他体内的暖流。
「妈……妈……」拜诺恩发出无意识的低唤,左手紧抓着无音的手掌。
无音颇觉意外,脸上不由赤红了一阵。
她在他身旁再次盘膝闭目打坐,专注地调控自己的呼吸。不一会她的胸腔竟随着呼吸发出震动的频音。
她不停改变呼吸的力道、速度和方式,那胸腹间的震音亦随之变调。
唵——嘛——呢——
无音正以脏腑「念」出密教的咒文。
咒文透过身体接触传给拜诺恩(固体是声音最有效的传导物),引导他的内脏机能再次活跃起来。
叭——咪——吽——
拜诺恩的眼睛微微张开,眼神却没有焦点。
无音继续把这「六字真言」咒文「念」了八遍,确定拜诺恩的呼吸心跳恢复了许多后方才停止。
拜诺恩呆滞地瞧着眼前这美丽的女尼。她那充盈于脸容上的气魄,他感到有点熟悉。
无音把搁在一边的行囊拉到身旁,从里面掏出一个长布包解开来。
一柄锈渍满布的武士刀。
拜诺恩认出来了。他朝无音点点头,却略为牵动了背伤,马上皱眉咬咬牙。
无音从军裤的后袋掏出一张早已写就的纸片,递向拜诺恩面前:
「Who Killed Him?(谁杀了他?)」
拜诺恩闭目咳嗽起来。又是一阵剧烈的痛楚。喘息了好一会儿后,他缓缓把左手伸往地面,以指头在灰泥上画了一个符号,因为手臂无力,拜诺恩的指头控制得不灵活,那个符号画得歪歪斜斜的。
可是无音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她怎么认不出来?她不久之前才跟额上拥有这个符号的男人对战了一回。
无音愤怒地扬起武士刀,把刀鞘狠狠插进泥土上那个「钩十字」中央,直没入地下半呎。
——复仇的对象原来刚才就近在眼前,却眼睁睁地放过了!
她回头瞧往刚才逃来的方向。
——假如现在回头来得及吗?对方必定料想不到我会去而复返,可收突袭之效……
「即使迎击恶鬼罗刹之时,也绝不可生嗔怒仇恨……」无音想起师尊的教导:「十方邪物,实在也是受自身业报所害。纵使不得不挥剑斩杀,亦必要怀着慈悲超度之心……」
无音闭目观心,默念了一段经文,才渐渐把杀伐复仇的血气压了下来。
她睁眼垂头,看着气息柔弱如丝的拜诺恩。
——要是把一个垂死之人抛弃在这里,还说什么「慈悲」?
她从行囊里掏出一件旧衣,轻轻抹拭拜诺恩脸上、颈项和双手的泥污与血渍。拜诺恩仍然陷于半昏迷,双目勉强睁开细缝,一直凝视着无音的脸。
——也许他眼中所见的,仍然是自己的母亲……
无音早已嗅到拜诺恩的衣衫和兵刃,尤其是那件黑色的皮革大衣,充溢着浓浓的吸血鬼气息;加上听过朗逊探员那卷录音带的描述,可以断定这个男人是同道的「斩鬼士」无疑。而且根据朗逊说,他们两人合力埋葬了空月师兄的尸身,当亦算是高野山一门的恩人。无音更决心要拯救他的性命。
——还是先带他脱离险境再说。那个「钩十字」,总有办法再找他出来……
无音再次调息了数分钟,正准备背起拜诺恩时,忽然感觉四周的密林有一种异常的气氛。
太静了。鸟鸣消失了。
一股无由的寒意令无音全身的毛孔都收缩起来。她敛聚心神,右手食指在掌心上飞快划完「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九字真言,身体的神经机能都被内分泌刺激活跃起来,听觉与视觉迅速增强。蓄着薄薄短发的头顶冒出了丝丝蒸气。
——能够如此短时间内令身体进入临战态势的密教「斩鬼士」,在高野山中也不出十人。
沼泽四周的景色,在无音眼中仿佛变了:树木变成了电灯柱和广告牌;水泽变成餐厅后巷的大滩积水;湿泥变成了冷硬的混凝土地面……
她感觉仿如回到东京闹市某条暗街巷道里。
因为敌人的气息太熟悉了。
「竟然远在这种地方也能够遇上她,实在太幸运了。」一个声音以日语说。
三条人影从东面对岸的树丛间出现。
三个都是东方人。
左侧是个身材和脸庞略胖的年轻男人,头发有如一篷乱草,细目掩藏在一副圆形的金丝眼镜底下,唇上长着疏落的短髭,两边脸颊长满了青春痘。身上那套日本学生服与年纪很不相衬,一看那副落拓相,就是个考大学多次失败、生活不修边幅的超龄学生。
「不错。比考上东大还要幸运啊。」「学生」说。「我们这一趟没有白来。」
「我早就说过啦,须藤。旅行是很好玩的……」答话的是右侧那人。因为戴着口罩的关系,声音给隔得有点模糊,也令无音只能看见他的上半边脸。大概是个长相普通的中年人。身上披着一件有点破旧的医生白袍,双手穿戴着手术用的橡胶手套。
无音的视线丝毫不敢离开这些敌人。这两人虽然相貌平凡,她却已判断出对方必定是「鸩族」吸血鬼里的精锐。
事实上每一名「鸩族」成员都是不可轻视的。无音曾从师尊口中得知有关吸血鬼的一些历史:约千年前吸血鬼曾经发生一场惨烈的部族大战,身为三大分支之一的「鸩族」落败,而且千年来一直被胜利的「噬者」赶尽杀绝,直至逃到远东才有少数族人能够残存下来,过着极隐秘的生活。这些残存的「鸩族」当然没有一个是弱者。
可是此刻令无音最讶异的还是夹在中央的第三个男人。
她认得他。全日本也许很少人不认识他。
天马圣雄。十年前一手造成东京地下铁毒气事件的「舍体教」教祖,日本历史上最有名的通缉犯。
狂热的新兴宗教团体「舍体教」为了实现其末日教义并达成控制日本政府的狂想,发动了震惊世界的地铁沙林毒气袭击,造成一二八人死亡、六百余人身体机能永久受损的惨剧。事后日本警方直捣富士山脚下的「舍体教」总本山,亦陆续缉捕了教派的所有干部并一一定罪。唯有教派的创始者、自称拥有各种超能力的狂想家天马圣雄却始终下落不明。
有关天马的传言一直不绝:有各种关于其死亡的说法;但也有消息称他早已到西伯利亚的教派支部躲藏,仍然在享受从大量盲从信徒身上榨取的财富;更有说他与俄罗斯的黑帮结盟,合作向日本输出毒品……
——想不到原来他已给「鸩族」收为己用!
眼前的天马圣雄,样貌与十年前的通缉照没有多大分别,但双眼却失去了当年那种仿佛能够催眠他人的慑服力。他身穿一袭宽松的素蓝长袍,神情异常呆滞,一言不发。
相反的,站在他左右那两个长相比他平庸得多的男人却显得情绪高涨,不断在高谈阔论。
「全靠佐久田医生你的判断,我们才钓到这一条——不,是两条大鱼。」「学生」须藤吃吃笑着说。
「当然了。」「医生」佐久田的嘴巴被口罩盖着,但显然也在笑。「我才不会像卡穆拉那家伙一般笨,随随便便就现身了。」
卡穆拉就是吸血鬼另一支族「血怒风」的使者,与冯·古渊一起的高瘦中东男人。
「须藤」与「佐久田」都不是他们的真实名字——「鸩族」吸血鬼其实大部分生前都不是日本裔。为了躲避「噬者」的追杀,他们的实名只载于「鸩族」宗家手上的名册里,而且几乎永不使用。
两人事实上比卡穆拉更早到达摩蛾维尔,却一直隐藏不出,并暗中监视冯·古渊的动向,一来是恐怕这次聚会乃是「吸血鬼公会」的圈套。即使不是,也可以先探查一下冯·古渊发出「天国之门」召唤他们的目的,以增加日后谈判的本钱。
然而两人意想不到,这次「天国之门」竟然也引来了「鸩族」在本土的宿敌——东密「斩鬼士」。过去五年来,已有三名「鸩族」高手被斩于密教者的剑下,但「鸩族」却不敢贸然发动反击,害怕会惹来「吸血鬼公会」的注目。
「冯·古渊真是有意思啊……」佐久田又说。「点燃了这么一点小烛光,就引来那么多扑火的飞蛾。」他的视线下降,瞧向地上的拜诺恩。「这家伙就是冯·古渊的王牌吗?……嘿嘿,最后还不是落在我们手里……」刚才无音拯救拜诺恩的一幕也看在这两人眼内。
鲁道夫·冯·古渊是「吸血鬼公会」历史上最野心勃勃的叛徒,此次广发「天国之门」的请柬,邀请「血怒风」与「鸩族」两大残党的使者,自然是要共商结盟推翻「公会」之举。但这次起事也必然引来「公会」的「动脉暗杀者」追杀。冯·古渊自遭「公会」放逐以后,隐匿了近一百五十年之久才突然再出手,「血怒风」与「鸩族」皆断定,他必然在最近掌握了某个秘密——一个足以打倒「吸血鬼公会」的关键。
佐久田旁观刚才的战斗,发现此一关键显然就是这个不堪一击的猎人。
「卡穆拉好像说,他是个『达姆拜尔』。」须藤抬一抬眼镜,凝视昏死的拜诺恩。「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个传说……」
无音有点疑惑。她没有听过「达姆拜尔」这名称,只知道拜诺恩的身体确实异于常人——那愈合的刀口就是证据。而且听朗逊的录音带所述,他曾经几乎独力把那个可怕的「钩十字」击杀。
无音强自抑压着,没有偷瞄拜诺恩。她的视线始终不离这些「鸩族」使者——两人虽然谈笑自若,但无音知道他们随时会出手。
她的右手食指已暗暗扣在左臂软剑的圆环里。
「是否『达姆拜尔』也好,肯定冯·古渊非常渴望得到他……」佐久田把弄着那个手术用的口罩。「我们先把他拿到手准没错。」
最令无音不安的却仍然是中央的天马圣雄。
佐久田和须藤说得兴高采烈,却浑不把天马当作同伴,那态度仿如把天马视为随从或宠物一样;而这个曾经以慑人的容貌与激进的讲道迷惑数以千计信众的「舍体教」教祖,此刻竟呆滞如泥塑的人偶。佐久田甚至双手掺扶着天马的肘胳,似乎若非如此,天马便无法站立步行……
——难道是……?
无音暗中把嗅觉提升并对准三人。佐久田与须藤自然传来她熟知的吸血鬼气息。
然而天马圣雄的身上,却只混杂着几种古怪的草药味道,并没有吸血鬼的气味夹在其中。无音再仔细看他的身姿。吸血鬼因为具有超越常人的肌肉神经,其站姿予人一种错觉,好像身体比实际上轻巧,甚至感觉像微微飘浮离地。可是天马的身体却像站立不稳,既僵硬又沉重。
「鸩族」没有把他变成同类,却又把他带在身边——而且在如此危险的地方……
无音感到一阵悚然。
——是「偶」!
她从前辈们处听说过:擅长运用草药和毒物的「鸩族」,以人体为素材制造出一种名为「偶」的可怕兵器,其确实的战法和威力外人无法得知——过去曾遭遇「偶」的攻击的「斩鬼士」,从没有一人生还。
就连自负孤高的师兄空月,在跟她谈及「偶」时也脸色微变。
当时空月向她说:「你记得师尊常常说的一句话吗?『人心惧死,因为不知死后何去。』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往往就是最可怕的东西……」
无音正在犹疑:是否应该在此时抢占先机,出剑把天马圣雄斩成碎块?可是一旦出手,须藤与佐久田必定乘机从左右向自己全力挟击。软剑远距击出后,能否及时收回守御?……她不断暗中盘算,却无法拿定主意。
这时两个「鸩族」使者却已经停止说话。那是即将攻击的先兆。无音全神防范,视觉的注意力特别放在对方的双手上——包括佐久田掺扶着天马的双手。佐久田明显握得更紧。那姿态仿佛把天马当成自己手上的兵器……
——假如负责操作「偶」的是他,那么另一人必定会首先出手使我分神……
可是须藤全身静止,并无法看出做了什么攻击准备……
——难道……
结果先出击的还是佐久田。
他的双手并没有动。
他身上却有一件东西动了。他的口罩。
口罩中央突然破开一条细小的裂缝。一丛反射着金属光芒的东西从中急射而出!
吐射物分成五、六枚,朝向无音的脸部和胸口扩散——
无音全身皮肤变得通红,后脑的「唵」字梵文刺青仿佛颤动了一下。
无声的剑刃割破了空气,在她身前划成一个圆弧。绵密的金属交鸣。
无音这一记拦截外表看来十分轻松,那一挥手的动作就像只是随意拨去衣衫上的尘垢。可是她内心绝不轻松。
她知道另一边的须藤必定乘着她这挥剑的空隙攻来。
她猜对了。但是须藤的攻击方法却在她意料之外。
身材肥胖的须藤,四肢关节和脊椎却柔软得异乎寻常,他把全身卷成一团,头部、双手和双足竟都挤缩在胸腹的肌肉内,整个人就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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