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她偷偷舒了口气。
一个头靠过来,有意无意的,嘴唇轻轻擦过她的左耳:“我不好……害你受伤了。”
这话又轻又软,带着些微颤音……他是疼得太厉害了,还是在关心她?
嬴湄不敢相信那么冰冷的一个人,居然也有感情松动的时候。半带好奇,半怀感激,她想看看他哪处受了伤。谁知才一转头,颈项处便狠狠的痛,以至于她不禁裂了裂嘴。就那会,余光瞥见左近周围,齐刷刷的聚集着盔甲破败的秦军。
原来,因为他们如影随形,夏兵才惶恐的退开!
再忍痛细看,却发现这支盔甲破败的军队已是所剩无几——便是算上马匹,亦绝对不够千数!
看见她沉重的目光,满脸血污的杜确倒裂嘴一笑,曰:“将军,杜某还活着呢!”
嬴湄的眼眶忽然湿了,她几乎不敢与众将对视。
第一次,她无须仰仗父亲的光环,便能高居主将的位置。第一次,她真正的站在战场的中心,见识到兵家的野蛮与血腥。第一次,她被人如此信赖,甚至死而不怨……一将成名万骨枯!那么多条鲜活的生命,就因为她的排兵布阵而命归黄泉!是她将他们拖入绝境!在她的计划里,他们不过是她实现心愿的棋子!然命悬一线之时,他们没有砍下她的头颅,以向敌军求生;甚至也不肯抛下她狼狈逃窜,反而以死相随!秦军,秦军!你们横扫六国,凭的是誓死效命的愚忠,还是死而不折的勇气?
夏是故国,秦难道就是死敌?自古以来,哪朝哪代不是弱肉强食?自己沦落到如斯地步,是秦之过,还是魏之过?一样的骨肉亲情,一样的夫妻情深,一样的血脉香火,为什么自己就那么偏心?一统天下,可不单单是帝王的梦想,怕也是离乱人的心愿吧?
嬴湄,你意欲如何?
她想不下去了,猛的抬起头,哑着嗓子道:“大秦的勇士们,现下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战,要么降,你们希望怎样?”
这话陡然让夏军们欣喜的瞪大眼,人人不由得伸长了脖子。
“呸!”又是那杜确,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杜某就是死,也绝不投降!将军,你愿意陪着咱们么?”他说这话的时候,血红的眼睛里折射出一道光,似在期待着。其余秦兵,亦是一般无二的望着嬴湄。
嬴湄的心一阵激荡,大声道:“好,很好!我愿与大家同生共死!不过,在攻下许城前,我不想死!诸位,狭路相逢,勇者胜!夏军虽数倍于我们,但他们也伤亡惨重!看看,他们都龟缩成那样——大秦的勇士们,是死是活,就看我们自己!”
杜确笑了。抹一把脸上的血,转头看向战友,高举着军刀,大吼:“我等誓死追随扶南将军!绝不隳大秦的军威!”
“我等誓死追随扶南将军!绝不隳大秦的军威!”
“我等誓死追随扶南将军!绝不隳大秦的军威!”……
秦军皆哑着嗓子吼叫,拼着最后的力气,义无反顾的冲向夏军。如果说垂死挣扎的猛兽最可怕,那么鱼死网破的秦军亦足以叫人望而生畏!故夏将急坏了,忙忙斥骂士兵,催促他们迎战。
两军兵刃既接,嬴湄正要纵马前驱,身后之人忽轻轻叹息,声音几乎低不可闻:“还是老性子不改啊。”
嬴湄一怔,心脏随即剧烈的跳着!她正要转头相询,夏军的后方却传来了震天的杀声!
援兵,她望眼欲穿的援兵,终于来了!
☆、第三十五章 惨胜如败(二)
夏军大受震动,仓促中兵分两面,忙忙御敌。然顾得了前边则顾不了后边;兼之疲惫惶恐,约半个时辰后,再也撑不下去。很快,他们弃甲曳兵,摇起白旗。
嬴湄见好就收,遂鸣金收兵。
那会,顾翦急惶惶的分开众人,朝她策马奔来。身后,紧跟着莫言等人。随距离缩短,众将眼见嬴湄与士兵同骑一马,皆不胜惊讶。嬴湄并无解释的意思,身后之人亦眼神冷漠,对诸人一概孰视无睹。
愣怔中,顾翦惊呼:“将军,你受伤了?军医,快传军医!”
嬴湄摸了摸颈上已经结疤的伤口,一边将亵衣的领口拉高,一边满不在乎道:“不妨事,这是别人的血。”言罢,她目光凛然,依次扫过诸将的脸,沉声道:“为何不按时到来?”
顾翦张了张口,然瞥瞥左右,终没吐出字来。莫言亦讪讪的低下头,没说什么。
嬴湄心底冷笑,也不说破,只道:“回去再说吧。即刻进入桐城,勿让百姓生变!”
众将得令,忙各自号令部属,押着归降的夏军,朝桐城进发。因桐城守军已倾巢出动,故秦军来时,门若虚设,根本没有遭遇任何抵抗。入城后,嬴湄严令不得骚扰百姓,并各处安置人手,分管诸事。次后,她即传众将聚于大堂。
众人到齐后,莫言方面的随军记室便将该部为何延误军机的前因后果概叙一遍。最初,事情一如嬴湄所料,缪城的守将翟让因是张纥的心腹,对汪羽有猜忌之心,故其接到汪羽的信后,思虑再三,直拖到天色见晚才磨蹭着率军出来。他一出城,即中埋伏。因秦骑彪悍,来势凶猛,不过一个时辰,怕死的翟让便摇旗投降。秦军胜得轻松,斩杀的夏兵很少,许多渴望建功的秦军由是不满。他们先是任意侮辱和打骂归降的夏兵,入城后,又肆无忌惮烧杀抢掠,□妇女。顾翦见之,怒不可遏,一面严词斥之,一面禀报到莫言处。谁想,莫言毫不放在心上,倒讥讽顾翦是没见过世面的雏儿,大惊小怪。因了主将的放纵,秦军愈加肆无忌惮,终于弄得夏国军民忍无可忍。其后,军民联手,关闭城门,痛击秦军。因为骄傲自大,也因为猝不及防,秦军很费了一番气力,才摆平这场骚乱。
听完,嬴湄的脸色沉了下去:“缪城和桐城两处战场,我军总计折损多少兵马?夏国军民又折损多少?”
“禀将军,我军共折损一万三千三百零九人,战马一万三千三百五十五匹;斩杀夏军四万二千八百一十三人,俘虏五万七千一百八十七人。另有缪城夏民死伤无数,尚没有确切数字。”
嬴湄的目光瞟向莫言,冷笑道:“莫言将军,你还有何话说?”
莫言面有愧色,忙走到大堂中央,抱拳曰:“莫某知错,望将军给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嬴湄霍然站直身子,怒斥道:“你还有脸提戴罪立功!莫言,你本就是戴罪之身,自己不懂珍惜,生生糟蹋了大好机会!三万秦骑出函谷关,才第一战,便因你的刚愎自用,就损兵折将近一半!你自己说,你还有何面目转回秦国?来人,将莫言拉出去斩了!”
帐下诸校大惊,齐涌上来求情:“将军,万万不可!莫将军乃我军栋梁之材。此番大胜,他实是居功至伟。您切不可做出亲者痛、敌者快的恨事啊!”
“尔等居然敢说这是大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样窝囊的打法,就是秦军引以为傲的资本?你们羞也不羞?同泽兄弟因你们的愚蠢而枉送性命,你们倒还厚颜无耻的夸耀居功至伟!”嬴湄眉目斜飞,眼神犀利如刀,“说说看,照这种方式打下去,你们能行多远?还要从咸阳调拨多少兵马来增补?诸位又如何返回咸阳邀功请赏?”
诸校哑然,皆讪讪无词。
“莫言,本将有言在先,你却置若罔闻。身为攻打缪城的主将,你还想将过失推与何人?”
莫言怔了一下,犹犟着脖子不肯求饶,嘟哝曰:“谁没个错处?将军何必逼人太甚?”
嬴湄把手一挥,士兵却眼瞅着两列校尉。诸校当时虽不言不语,却目光偅偅,直看得士兵缩手缩脚。
嬴湄冷冷一笑,目光挨个打量,语气变得极轻极淡:“莫将军,看来你在军中果然威名不小。大秦军规第二十三条明有言曰:‘延误军机者,当斩首祭旗。’现下,诸校明知此点,却还决意维护你——这,算不算结党营私?”
这会,别说是莫言面色如土,便是左近之人都骤然面无血色。
“尔等追随逆贼作乱,好不容易陛下给了改过自新的机会,却又居功自傲,任意回护。这等战绩呈报上去,诸位就没想过陛下会如何批复?到那时,尔等蝇蝇苟合的行为会被朝廷视作什么呢?一个人死不可悲,反正有弟兄们陪着,便是到了阴曹地府亦一样快活,只是以这种方式去往奈何桥,那一路上必得妻儿老小相随。到那时,不知诸位是否还能任意逍遥?”
将校们冷汗直下,方知自己的处境已经险之至极。他们忙忙的互使眼色,又心有灵犀的偷眼打量嬴湄,但见主将冷若冰霜,没有一丝转旋余地。于是,众校尉懂了:此将虽是女人,但杀伐决断,半点都不含糊!
于是,为了避免祸及于身,他们皆敛声静气,自觉的垂下头。
莫言眼见同僚被嬴湄的三言两语分化瓦解,已决然弃他,终于慌了,也软下来,忙一迭声哀求。嬴湄稳居座上,不理不睬,全没听在耳里。见此,士兵忙麻利的将莫言拖出去。
不多时,士兵以木盘托着首极进来。
嬴湄望也不望,淡淡道:“诸位听好了,今日惨胜如败,然本将只追究首领者责任,不搞诛连。但是下一次,就没这么幸运了,望诸位好自为之。”
众校概不敢多言,惟抱拳曰:“我等谨遵将军之命!”
随后,嬴湄命士兵将莫言的首极放于案列,以布盖好;再将城内父老、豪杰召集起来,亲与谈说。先时,来人以为秦军要狮子大开口,硬性摊派各种苛捐杂税,还要供出所谓逆党名单,以表归顺臣服之忠心;故人人心怀惶恐与悲愤,缄默入坐。
嬴湄微微一笑,郑重宣布:“父老乡亲们,你们是魏人,我嬴湄也是魏人。今刀戈相向,诚非得已。那张纥逆谋篡位,以追捕逆党为名,致使苛法横行,任意杀戮,把大家都害苦了。今我与诸位约定,那些苛法全部废除。然无规矩不成方圆,若触犯以下三条法令者,则不可宽恕。其一,杀人者要处死;其二,伤人者要抵罪;其三,盗窃者也要判行!你们可是听清楚了?”
桐城的父老、豪杰万料不到会是如此结果,一时又惊又疑,都把眼望着嬴湄。内中一人因是从缪城逃出来的,回想秦军在那边的暴行,遂讷曰:“那……那缪城之事……又当如何?”
“唉,那是本将之过。本将治军不严,致使部下任性妄作,残害缪城百姓。现本将已将此人斩杀,谨向乡亲们赔罪。”言说于此,她霍然掀开案列上的白布,莫言的首极便露将出来。
那人大着胆子站起来张看,待认出真是莫言时,不由得泣涕涟涟:“将军……老朽的妻儿均死于此人之手……将军若能……一直如嬴老将军一般……便是我们的造化了……”
耳听父亲被提及,嬴湄禁不住眼内泛酸。她强自镇定,又好声安抚并保证一番。来的父老、豪杰始信为实,均喜出外望,忙不迭的表示拥护,甚而表示要送牛羊犒劳军队。其后,大家欢天喜地的散去。
处理完这些,嬴湄又将夏将们找来。她先是亮出莫言的人头,打消众人的顾虑,然后再分析天下形势,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夏将们心病去除,遂识实务的表示归服。嬴湄这才落心,将众人散去。
待左右无人时,疲劳和困顿纷涌而出。嬴湄再也撑不住,忙向床榻走去。谁想,躺在榻上,她倒脑子清明,翻来覆去,总是难以合眼。
那个救她性命的人,会是谁呢?
他既然说得出“老性子不改”之语,可见必是早就认识她;既然早就认识,又何故不肯相认?想进入桐城的时候,为顾及主将尊严,自己便另乘一骑——在那之前,自己明明交代要他紧跟在后,可入得城来,他却匿于秦军之中,难以寻觅。
若想相认,自不会拖到情形危急时才肯出来;若是没有半分顾忌,又何必匆匆隐匿?
思及如此,嬴湄再也睡不踏实,遂披衣而起,命士兵将秦军的名册抱上来。
早在她接管这支骑兵前,她便知道内中有一支雇佣军小队,百来人左右,号“敢死营”。这敢死营来于七国各地,最是彪悍,拿的奉禄最高。她现下拿到名册,想也不想,就直接翻到敢死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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