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斌这话说得极重,一时蒙政亦为之语塞。一老一少,一下一上,就那样固执的对望着。忽然,蒙斌在蒙政的眸子里看到一种焦灼:他像是在哀求自己。
蒙斌怒了,正欲高声喝斥,蒙政却道:“老千岁,这嬴湄以魏国长公主的身份和亲于寡人,算不算帝妻?母后意欲认她为义女,算不算王姬?” 他言说于此,骤然对着嬴湄一笑,笑里说不出的诡魅,“嬴湄,你愿以哪种身份为寡人效力?”
短短一刻,嬴湄由地升天,又由天坠地,真真是进退两难。她跪在玉阶下,汗水大颗大颗的滚落,额前的红地毯渐渐润湿了一片。
好半晌后,她才从牙缝里挤出字来:“陛下,民女现在是咸阳宫内的宫婢,已是大秦子民。民女身份低微,只能以秦女的身份为您效力。”
蒙政的眼眸倏然暗淡。但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他又振作起来,朗声道:“很好。在魏国的曹氏宗族已被张纥赶尽杀绝,你乃曹魏宗籍上唯一的活口。你既已臣服寡人,寡人便师出有名,许你为秦人!”次后,他头一偏,对蒙斌道,“老千岁,你手中虎符,可调动十万兵马;然都拉出去的话,寡人必寝食难安。这样吧,你带走五万,留下五万。”
蒙斌本想摆出顾命大臣的身份劝阻蒙政,然听这话,心底猛然悸动:陛下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因疑云纷起,蒙斌不发一言。那孟凿却是耐不住了,着急道:“陛下,夏国再不济,五万兵马也绝然降服不了它!最低,也得十万!”
“谁说寡人只差五万兵马出征?寡人不过是要老千岁留下可靠的将士戍守咸阳,好睡个安稳觉而已!丞相,早先你核算时,蒙丕还剩有多少兵力?其中又有多少骑兵?”
柳勤眉目惊跳,隐约嗅出点味道,忙下意识的望向蒙斌,但见他如自己一般,既讶然,又急迫。于是他定定神,从袖笼里掏出一张绢帕,看了看,才道:“回禀陛下,除去当日围攻咸阳宫被击毙的八千九百二十四人外,逆贼蒙丕麾下还有九万一千七十六人;其中,骑兵还剩三万。这些人或已被收编,或滞留在逆贼的封国内,皆由大司马接管。”
蒙政以手扶额,先是冥思苦想,后才缓缓道:“依照嬴湄的提议,从边防调兵,且以骑兵为主,便可鱼与熊掌得兼。那逆贼蒙丕的封国恰在秦夏之边境……既然如此,就从那里调三万骑兵,两万步兵——众卿家以为如何?”
一刹那,蒙斌与柳勤幡然醒悟,惊喜得几乎潸然泪下——这龙椅上的少年,终于长大了!鸟要高飞于九霄,必得先丰其羽翼!很好,这很好!
他们仰望着龙椅上的少年,眼底难得一致的闪过心领神会的光。次后,二人摒弃前嫌,同时扯着嗓门,铿锵有力道:“陛下圣明!臣无异议!”
许多大臣尚在愕然中。他们搞不懂为什么片刻前还表示强烈反对、且素不相容的两位顾命大臣,忽然就结成同盟军,屈服于新帝的荒唐愿望。
惟顾望心底明白,他垂下头,喟然叹息:蒙政,一别三年,你果然不再是吴下阿蒙!想我给你的暗示,莫过于说湄儿乃将才,可以用之;你居然藉此机会,一箭双雕,牢牢攫住最想要,也是最匮乏的东西!唉,算人者,反被人算之!便是自己现下后悔,也是来不及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看向蒙政。那少年正神色复杂的瞅着嬴湄,似决然而行,又似愁绪万千! 十余天前,他还斩钉截铁的回绝自己,说什么都不肯放湄儿出宫!可今日却如此转变,不单许,还将湄儿推到她都不敢奢望的高处——蒙政,你也知道有舍才有得么?……兄长,你可要小心了,后生可畏啊!
顾望寻思之际,另一些大臣也醒悟过来。为着个人利益打算,他们是不满意这样的结果的;然大司马不在朝堂,找不到可以与丞相、汝阳王抗衡者。故而,只好亦步亦趋的附议赞同。
蒙政大喜,两眼晶亮的朗声道:“拟诏书,拜嬴湄为征讨夏国的‘扶南将军’。三日后,寡人在城郊为三军饯行。另,传旨大司马顾岳,叫他照今日的廷议拨兵!其中三万骑兵,全归扶南将军统领。”说到这里,他缓缓自龙椅上起身,眼望柳、蒙二人,意味深长道,“丞相、汝阳王,在诏书盖上寡人的玉玺前,二位爱卿可别忘了按上自己的印章。”
两人深深低下头,同时揖礼曰:“敬诺!”
蒙政似笑非笑的望了望殿下,目光一一扫过众臣,最后停在嬴湄的脸上。片刻后,他甩开宽袍大袖,昂首离开。
宦者侯景忙拉长尖细的嗓子,高喊:“退朝——”
众臣伏拜地上,齐曰:“恭送陛下!”
嬴湄的额角紧紧的与地相触,簌簌泪珠,滚滚而落!
她非皇妻,亦非王女,甚至连秦人都不是!蒙政却力排众议,竭力顶住各方压力,硬是委以重任!他这么做,不是因为爱恋她这个人,而是爱惜她的才!或许,他选她,仍然是别有用意,然她不在乎。以女人之躯,在这男尊女卑的世道里,无亲无靠的她,很可能再也寻不得这样的器重与良机!
仅此一点,蒙政,我原谅你!
咱们过往不咎,但愿,你我再不会成为生死之敌!
'说明:王姬,西周及春秋战国时,周天子女儿们的称呼,类似“公主”的称号。'
不
作者有话要说:重新调整卷面,多出一些章节,除最末一章是更新外,其他都与之前相同。如给大家的阅读造成不便,请亲们原谅。
另,因为假期补课开始,加上要给侄女们补课,要到六、七天后才有空,那时再来看更新,谢谢。
下两章勿点,没有内容,已锁。
☆、第三十三章 暗潮涌动(一)
是夜,蒙政紧急召见汝阳王蒙斌。
明晃晃的灯火下,一老一少隔案相对,静候宫娥布果上茶。老人白如霜雪的须发,将少年天子的青春俊颜衬托得格外醒目。
“叔公,今日在朝堂上,寡人任性了么?”
蒙斌捋着胡须,慢条斯理道:“很好。”
“会不会适得其反?或是伤了肱股大臣的心?”
老人端起茶盏,品下一口,反问:“陛下还有什么打算?”
“大秦的嚄唶宿将很多,青年俊才也多。若是总由老将把持着,少年英雄的血再热,也会慢慢冷却。寡人希望,弥坚者持中,锐气者冲锋,各得其所。”
“陛下不是已经委任嬴湄为先锋官了么?”
蒙政的眼眸忽然闪了一下:“叔公,你应该有话要说吧?”
蒙斌飞快瞟了蒙政一眼,发现他虽竭力表现从容,面上的线条却绷得极紧。瞬时,他的心有一丝松动:这孩子,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领悟帝王之道,已属难得!难怪先帝在一番踌躇后,最终将皇位传给了他。一时,先帝临终之言,飘然回响于耳边:“叔父,政儿虽年轻……然他心思机敏,一点就通,远胜过植儿、丕儿……若能加以锤磨,日后必可成就大事……叔父,望你好生督促……不要让大秦改作他姓,定要完成我和先皇未竟的功业……”
蒙斌的骤然沉默,让蒙政的心跳得更厉害。他缩在袖袍里的手都捏成了拳头:这老头子从来就不是吞吞吐吐之人,今夜是怎么了?难道母后……
挫败感迅速汇集于蒙政的胸间,他有些顶不住了。正想发话,蒙斌便道:“陛下真想知道的话,老臣就说吧。今日廷议时,老臣之所以出尔反尔,前后不一,盖以为是明白了陛下的用心。其实,老臣一直心存疑虑,说来说去,还是与嬴湄有关。那嬴湄身为女子,如何弹压得了我大秦的将领士兵?如若弹压不了,她又如何率军作战?陛下,您总不至于想见大秦军队雄纠纠、气昂昂的出去,却夹着尾巴,灰溜溜的回来吧?”
谁想,蒙政话是听了,心思却转到别的地方:“叔公,当年嬴湄献计击败父皇后,又在魏国边境的泗水亭重创秦军,你还记得吗?”
蒙斌微微皱起眉头:“陛下,您别忘了,那时嬴湄的背后还有个嬴恬。”
“如果撇开嬴恬,叔公以为,嬴湄究竟有没有行军打仗的能耐?”
沉吟了许久,蒙斌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吐出字来:“她若是男子,老臣没有异议。”
蒙政热切的看着他,探首过去:“叔公,你知道寡人想要什么。然而,便是你和丞相全力支持,寡人也未必能够如愿以偿。然若是委任于她,寡人就高枕无忧了。”
蒙斌稍稍沉吟,点头曰:“想那嬴湄是顾望推荐的,到时候,大司马便是一万个不情愿,也不劳朝廷费心,自会有人去说服他。只是,女子治军,可不是动动嘴巴就成的,意外的变故定会层出不穷。”
“叔公,战场上嬴湄若是赢了,那么寡人也就赢了;若是她输了,寡人却未必会输!”说到这里,蒙政眼内的热切全转作志在必得的渴望,“然而,寡人不想落人口实,更不许逆贼的事件再度发生!寡人必得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你是三朝重臣,堪称大秦的柱石。大秦的风风雨雨,你都是亲眼看到的;就是寡人此刻能安稳的坐在龙椅上,也是仰仗你的扶持。寡人的这番苦心,叔公明白么?”
眼见十七岁的雏龙虽然脸面稚气,然它已经迫不及待的要磨练爪子,蒙斌心下忍不住喟叹:果然,先帝是对的!其后,他站起身,走至蒙政跟前,揖礼曰:“陛下,老臣知道该怎么做。此番出兵,臣定不辱使命。”
蒙政也站了起来,目光晶亮,脸厐灿烂,竟是说不出的光辉耀眼。次后,二人又低低商议,直待觉得万无一失,蒙斌方出言告退。蒙政一面点首应允,一面派顾翦相送。
在奉命送走了汝阳王之后,顾翦快步返回午阳殿,却发现蒙政一改先前欢欣鼓舞的模样,倒对着“哔驳”燃烧的红烛出神。顾翦踌躇了一下,不知自己该不该走近。就在这时,蒙政先开了口:“她睡了么?”
“陛下要见她?”
蒙政想了一会,缓缓摇头。
廷议的事,顾翦有所耳闻。想是年纪尚轻的缘故,他想得并不远,故他的疑问全集中在一个方面。遂走至蒙政身旁,轻声道:“陛下,我记得你曾说过,嬴湄如鹰!若一放手,她就会飞到你无法触及的地方,再也不肯回来——怎么现下,你倒愿意放她出去?”
蒙政抬起眼,忽而笑了。那笑里混杂着浓浓的自信和不可言喻的霸道:“如果天下已归寡人所有,鹰向往或藏身的每一片树林,不都是在寡人的手心么?”
这回,轮到顾翦说不上话。他怔怔的瞧着眼前的少年,恍觉此人与从前有些不一样。可恨的是,偏又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那会,顾翦心里憋闷得慌:究竟,自己为嬴湄招来二叔,是对,还是不对?
“翦,你要和她一起去。”
顾翦的心怦怦的跳得厉害。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忙眼珠不错的盯着蒙政。
蒙政亦凝视着他,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翦,湄儿超出常人的地方,是她的脑瓜,不是她的身手。你知道,她的身子不好——你要随时跟在她身旁,保护她,不能让她受一丁点伤!”
顾翦“诺”了一声,恭恭敬敬的垂下头。
顾虑逐一排除,蒙政本想长舒一口气,然看着顾翦头顶上的束发银冠,心便没来由的一阵抽搐:若是有一天,翦明了自己的意图,他会怎样?是黯然神伤,还是形同陌路?
这种揣测骤然让蒙政不寒而栗。固然,他无比渴望事情的发展都朝着有利于他的方向,而且他固执的认为,为帝王者,必得掌握自己的命运!然而,他不愿看到,甚至不愿想象,在他和顾翦之间嫌隙滋生,以至于背道而驰!因了这种微妙的恐惧,蒙政的愿望单纯起来。
他面上显出激动的神色,语气亦随之急切:“翦,你一定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一定要比姨父更出色,要成为大秦最锐猛的将军!寡人的统一大业里,一定要流淌着你的热血!”
顾翦对少年天子突如其来的变化很是讶然,但那些饱含期待的话语一下子就让他情绪高涨起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超越父亲成为天下第一武将,在大秦席卷宇内的战绩中成为擎天支柱——那一直就是他的梦想!
一种澎湃的激情,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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