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好生款待?挑剔、羞辱,才是她可能面临的遭遇。悲愤号哭不只无济于事,更是徒增笑料;莫若冷眼旁观,看秦人能翻出什么花样。
因了这样的透悟,再加上扑面而来的寒气,嬴湄的头脑越发清醒。故而,在慢吞吞的行进中,她又发现一处秦人故意使坏的地方。论理,她的身份再怎么不济,也应当是乘坐软轿,直抵下榻之处;可秦人却让她如宫婢一般,顶着凛冽寒风,在幽深曲折的宫墙内奔走劳累。
瞥一眼嘴角越来越下垂的宦者,再瞄一眼悄悄呵手取暖的宫娥,嬴湄心绪竟好,脚步愈慢,甚而左顾右盼。
说起来,在十四岁那年,她也曾登上魏国的金銮殿,见识过皇宫的壮阔与雄伟;然毕竟没有进过内宫,现□居高墙之内,倒该好生探究。可惜,无论她往那处眺望,看到的仅仅是琉璃瓦上窄小的灰色天穹,才舒畅的胸膛顿时紧紧堵上。果然是一入宫门深似海,这层层叠叠的红墙绿瓦虽则金碧辉煌,可是帝王身侧三宫六院,妃嫔下还有无数争奇斗艳的宫婢,她们都在这内庭里翘首盼望,渴求君王的一日宠幸。每一日每一夜,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多少青春红颜还不是枯萎凋零,碾于烟尘。
难道,她最终也只能落到这样的下场?
嬴湄骤然打了个寒颤。她茫然四顾,却发觉宦者和宫娥都在看她。原来,就在沉思默想间,他们已经抵达目的地。正如先前所料,耸立在前的,是一座荒凉破败的院落。恰秋风劲猛,刮得院落内外 “哗哗”作响;又有枯叶扑面,铺天盖地,仿若蝗虫遮眼。
“长公主,我大秦宫室窄小,不比魏国奢侈豪靡,故没有多余的去处。如今就委屈您栖身在此,望您好生静养。”宦者故意拉长尖细的声音,一双精明的小眼,则一瞬不瞬的盯着嬴湄的脸。
嬴湄恍若未觉,倒含笑曰:“有劳公公费心,居然给安排到这么一个真正僻静的地方,嬴湄这厢谢礼了。”
言罢,也不等宦者引导,她推开院门。一入院内,便有霉味扑入鼻端。原来枯叶久无人扫,层层累叠,以致沤出腐味。加上密密麻麻的横枝斜条,将本就不甚明朗的天穹遮去大半,投下大片大片的森森阴斑,叫人不寒而栗。嬴湄回首身后,但见宦者远远的站在门边,连那些宫娥,也只敢在他背后探头探脑,满脸惶恐,仿佛里边聚满阴魂。
她淡淡一笑,继续往里走。穿过树林后,她看到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从枯黄蒿草中露出,一直通到一处殿室。那殿室朱漆斑驳,廊柱倾斜,无论窗柩还是门扇,都挂满了蛛丝。在它正上方的匾额上,直书四个大字:“弃如敝履”。
嬴湄一怔,一股冻气直从脚底浸到头皮。
是啊,帝王身边的女子莺莺燕燕,比春天盛开的鲜花还多,旧的不去,新的如何冒头?那些被厌弃了的女子,自然如敝履!呵呵,敝履啊敝履,当然要扔得越远越好。不然,新人的娇媚笑靥,如何能尽情把玩?只是,这些与她嬴湄何干?她从未被帝王宠幸,也不稀罕帝王垂青,可她一样也被“弃如敝履”般抛到这荒芜的冷宫,比起那些深宫弃妇,幸还是不幸?
迷惑转瞬即逝,嬴湄喟然轻叹:这里虽不是人住的地方,却好过强颜欢笑,卑侍秦君。
想到远在晋国的父母和玉郎,她更觉胆气充盈。现下看来,那秦君只想羞辱取乐,并不急着取她性命;只要忍辱负重,那位少年君王必定会按耐不住,总要见她一面。到那时,她定能找到机会,摆脱困境。只要父母无恙,玉郎安好,她便能以岁月作赌注,逃离这深宫禁地!
因了这点微薄希望,嬴湄安心被圈禁在冷宫。除了门外看守的小黄门,一院之内,连个宫娥都没有。诸如打扫房屋、铺床安息等一应事务全靠她自己。嬴湄自十六岁起便行商走动,这些琐事自然难不倒她;再加上素性豁达,苦日子竟过得不咸不淡。
想是她安之若素的态度惹恼了某人,不久后,供给的饭菜由原来的剩汤剩水变作了腥馊恶臭之类,不堪到了极点。每逢此时,她总想起十五岁那年为救父亲,连黑乎乎的馒头都曾吃过,心下便又安然。
可有一件事情,她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忆苦思甜。她向来体质虚弱,最惧寒冷,偏当初从魏国带来的裘衣狐袍、锦被厚毡,全被当作贡品给强缴了去。现下已是隆冬,屋外白雪盖地,高及小腿,屋内却没有半点火气,冷得她常喘不过气来。无奈,她只好尽可能的窝在被子里,企图暖和些。可是,棉被单薄,便是她再把所有的衣衫裹在身上,也无济于事。
嬴湄可不愿意就这样冻死在秦国的冷宫里,没计何奈,想出一个法子。每当天黑,她则出到庭院,顺手拾起一截枯枝,在雪地里练起剑法。每每练到精疲力竭时,热气运走全身,手脚皆恢复了知觉。
这一夜,她又一次拾起枯枝,才挽了几朵剑花,便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她忙收住架势,朝后探看。因着宦者使坏,她居于冷宫的三个月里,连一支蜡烛都没分到,久而久之,倒给她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此刻,循着反射的雪光,她迅速找到目标。
就在不远处的一丛蒿草内,潜伏着一个身影。
嬴湄丝毫不怕。她知自己的居处虽则阴森可怖,然毕竟是皇宫内院,再大胆的刺客也难以混进来。今有人斗胆来此,若不是秦君差遣,还有谁会有那份闲心特来偷窥?
她猫起腰,悄无声息的摸到蒿草前。再一手伸,一把将里边的人拽了出来。她本待讥讽,却觉得幽香扑鼻,再一凝神,立刻发现与之对视的,竟是一双晶莹美眸;那眸子里,满满一潭惶恐,似乎就要大哭起来。
偷窥她的,居然是个女子。
嬴湄微怔,面上依究冰冷:“你是谁,为何要到这里?”
对面的女子没有回答,只是不停的扭动手腕。
嬴湄放开手,想了想,又道:“你不愿意回答,想来也是别人不让你开口。也罢,你回去吧,我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以后就不要来了。”
次后,她回到原地,若无旁人的挥动枯枝,继续练剑。谁想,枯枝还没舞动几下,一片昏黄的光晕却将她罩住。嬴湄顺着光线看去,但见那女子不知哪里弄来个灯笼,正提着它,踏雪而来。
这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身量娇小,犹如才抽出嫩叶的幼苗。尖尖的瓜子脸,偏生着一双大大的眼。那眼明如翦水,瞳如漆珠,可不知什么缘故,眸子里满是凄然,使得那张精致的脸说不尽的楚楚可怜。
这女娃生得极美,几乎不亚于她的母亲,甚至连气质都如出一辙。
嬴湄的心骤然轻软。再看女娃的装束,虽灯火朦胧,显得衣衫陈旧,然围在颈项上的黑色狐尾却是假不了的;再看她头上插戴的首饰虽然不多,但普通的宫女是绝对配带不上的。
难道,她是秦帝蒙政的妃嫔?
嬴湄才这么想,便发觉她还梳着双鬟。她约略猜出女娃的身份;只是,女娃不言,她也不打算多说,就那么看着女娃一步步靠近自己。
约在五步开外,女娃站住,因了灯火映衬,看向嬴湄的眼高深莫测。嬴湄才思忖着要不要迎面而上,女娃却转身跑开。然一个踉跄,女娃不慎摔倒在雪地里。她手里的灯笼被抛到一旁,转瞬熄灭,周遭又一次陷入黑暗。
借着雪光,嬴湄疾奔过去,搀起女娃。女娃看了看嬴湄的手,猛一用劲,将她推到在地,然后撩起裙裾,十分熟练的穿过蒿草丛,消失在密密的树林里。
嬴湄被弄得莫名其妙,只能怔怔的坐在雪地里。
'说明:小黄门,小太监的另一种说法。'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俺要严厉的批评乃们这帮不看俺前次那个《一个说明》的同学。如果要VIP,我早在05年9月就是起点的VIP了,因为无法做到,我已经自愿放弃过了。既然以前做不到,现在又怎能做得到?再次抽打乃们这帮粗心的家伙!
第二,大家同撒花,为晋江的改变庆贺一下。其实不用这么抵触VIP,晋江能坚持到现在不容易,听说以前服务器坏,都没有办法购买,要靠网友捐钱。没有雄厚的背景,没有坚挺的硬币,冰心已经表现得很好了。如果VIP能鼓励并留住优秀的写手,为什么不呢?而且作者的劳动也应该值得尊重,谁想VIP,只要她有那能力,并且也愿意,就可以VIP。同学们可以看,也可以不看,这是双方都可以选择的事情,不用那么风声鹤厉的抵抗。我来晋江晚,今年才正式停在这里,但我觉得,我在这里得到的鼓励很多,所以不管晋江怎样,都愿意留下来。
我不选择VIP,那是我的能力不够。同学们也许还不知道,成熟的VIP制度要求写手每天更新,每次不得少于三千字。如果太受欢迎,能出纸书的话,网络版和纸版要有不同的结局安排。俺是个脑瓜子不大灵活的人,只想得出一种结果,从未想过一本书居然要两手准备——要真有那本事,《高处》早就依照同学们呼吁的那样,人物的命运发生大逆转了!
第三,俺的文在晋江一直极冷(乃们去看看《破天》就知道俺不是撒慌的人嘛),乃们想《高处》VIP,晋江还看不上咧!宗上所述,俺最大的希望就是能在腾讯原创里能入选第二阶段的比赛,然后有个把慧眼识草草的出版社,能给俺出个纸版吧!
现在开始,乃们为俺不能入晋江的VIP默哀一秒中!时间不到的,哼哼,叉出去,今晚8给看更新!
最后,《高处》大约还要写一年才写得完,乃们能陪着我一路走下去吗?
☆、第二十六章 勿喜公主(一)
自那夜忽如其来的露面后,接下来的几晚,女娃再没现身。嬴湄也不甚在意,依旧闲闲度日。
这一夜,大雪消停,朔风转弱;弯弯的月牙趁机爬上中天,将万物尽笼于它的清辉之下。嬴湄本是要练剑强身,可瞧着雪地如玉,月光似水,竟有轻风拂面的错觉。
往年这样的季节,她总是早早理毕家务,然后伙同绯烟、三娘等人,一块凑到母亲房里的暖阁。有时观书,有时学做针线,有时干脆什么都不做,就挤在热烘烘的火炉边,听着一群丫鬟婆子闲话家长。
那时,每每听到屋外的脚步声,抬起头,定然会看到父亲苍老而慈爱的脸从门后探出。他照例是无可奈何的微笑,然后悄悄走开。偏那时,总也要传来管强响亮的声音:“老爷,人说三个女人一条街。咱们府上这么多丫鬟婆子,倒底算几条街啊?”屋内哄然,人人皆乐不可支;现下,家里的人都还安好么?还如往常一般围着炉火说笑么?
记得护送父母到晋国前,土医曾说,父亲从前打仗时遗有旧伤,现又被人狠砍一刀,便是好生休养,怕也难以久持。若想他多活些时日,万不可怄气神伤。不知自己走后,爹爹有没有宽心调养?爹若不好,娘那般脆弱的身子必也不保……还有玉郎,虽已着人支会东篱先生,却不知老先生能不能寻得灵药……
嬴湄猛然惊觉,自己以岁月为赌注,企求重返家园的念头就像个遥不可及的迷梦;纵然她耗得起,父母和玉郎却未必等得起!
悲凉浸浸而上,愤怒亦如影随行,两种情思在胸腔处纠缠不清。她无可排遣,只疯了一般,在院子里漫无目的的瞎窜。
冷宫素来无人料理,除了蒿草丛生,林木还随心所欲的疯长,故嬴湄奔不多远,便被几截矮矮的枯枝拦住。烦躁中,她想也不想,伸手就扯。谁想枯枝上尖刺林立,顿时将她因搓洗衣裳而冻裂的双手扎得鲜血淋淋。她心下一派凄凉:干粗活、经磨难,那没什么;然结果要是如这手一般,一昧的溃烂生疮,总没有痊愈的希望,那该怎么办?
她不怕前路渺茫,危机四伏,就怕白费心机,万事成空……
她举起手,想擦拭眼窝,却发觉袖幅已被牵绊。低下头,恰看到前几晚出现的女娃怯生生的挽着她的衣袖。这回,女娃没有提着灯笼,只睁着大大的眼仰望;那模样,仿佛被人抱于怀中的小兔。
嬴湄勉强挤出笑容,道:“有事么?”
女娃放开嬴湄的袖子,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她将那东西打开,用纤细的手指抠出一坨,递给嬴湄。嬴湄猜不出女娃的用意,踌躇着没有伸手相接。女娃抿着嘴,一把抓过她的手,将指尖上的东西往她手心手背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