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湄心想,这倒是个有用的东西,忙道声谢,接了过去。然后,她朝司马炎道声“珍重”,就缩回车内,马夫便驾着车朝城门奔去。
眼看辘辘尘烟在暮色里扬起又落下,那远去的马车渐至不见踪影,司马炎才转回身子。谁想,慕容隼就立在宫门里,正一瞬不瞬的看着他。司马炎面色平静,不急不缓的朝里走去。
就在两两错肩时,慕容隼嘴角浮起一丝讥笑:“太子真是怜香惜玉,既然如此不舍,何必又将佳人送出宫外?从此天隔一方,岂不为相思所苦!”
司马炎凝视着他,眼眸里不带任何情绪,缓缓道:“天底下,不是惟有男人和女人间才有思慕之心,也不是惟有男人与男人间才有友爱之情。”言罢,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慕容隼没有追上去,他犹留在原地,五味陈杂的品味着那句话。
'说明:唐传奇,中国唐代时的小说体裁,多以才子佳人相恋的大团圆为主。'
☆、第十七章 托心(一)
嬴湄一心要出城,故马车驾得飞快,果然抢在城门关闭前顺利通过。一回到寄住的农舍,那些早就等得心慌的家丁们大喜过望,围着她不断欢呼。她一面耐心的回答众人的询问,一面下意识的搜寻李俊的身影,可他像被蒸干了的水,不见一点痕迹。她不好相问,只得若无其事的陪大伙闲说。直待夜深了,众人熬不过,才纷纷散去。
一来是因为身子痛,二来是心有所想,嬴湄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就在这时,隐约有笛音袅袅传来。她便披上衣衫,悄悄的打开门。彼时月光明朗,四下亮堂,她弯弯曲曲的走了一截路,来到村口的草堆旁。但见草堆上坐着一个消瘦的人,正是李俊。
二人相顾无言,一上一下的对望。片刻后,李俊尴尬的咳嗽一声,没话找话:“你回来了。”
她点点头,月光正照着她的眼,亮得像明珠一样。李俊笑了,前倾着身子,伸出手,道:“上来坐坐吧。”
若在从前,她定然是不屑一顾的甩手离开,但此刻,她大大方方的抓住他的手,爬了上去。究竟是活动中碰到伤处,她疼得皱起眉头。
他瞧得分明,心也跟着一疼,忙道:“姑娘,我拽伤了你么?”
“没事。是我太……”她说到这里,心里忽然有些别扭。她素性高傲,向朋友低头认错容易,向仇家服输则难——她复抬起头,宛尔一笑:“是我太刚愎自用,听不进你的话,所以吃苦头了。”
“他们——晋国人把你怎样了?”
她大不好意思,尴尬的摸摸被打的那面脸颊,实话实说。
李俊原以为她是在别的方面吃了大亏,听罢,大大松了口气。
嬴湄则越说越气,最后恨恨发誓:“它日若再见慕容隼,我必要双倍奉还。定叫他知道,女人不是好欺负的!”
李俊想了想,道:“姑娘,那慕容隼是燕国先皇慕容诚的儿子,你不知道么?”
嬴湄心里“咯噔”了一下,追问曰:“他为何来到晋国,还自由出入晋宫?”
李俊苦笑道:“这要从当今魏帝即位那年说起。因先皇猝然驾崩,新帝匆忙登基,朝权掌握在姬氏手里,很多老臣不服,导致魏国政局不稳。燕国皇帝慕容诚以为有机可乘,便亲率燕军来攻打魏国。这事,想必令尊应该和你说过吧?”
“我爹是说过抵抗燕军一事,其余的,他没提,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一战,全亏令尊身先士卒,将燕军打得落花流水。慕容诚在溃败时身负重伤,他的异母弟慕容觖以探病为由,乘机将他杀死,然后篡位登基。那时,慕容隼年仅六岁,在一干忠心护卫的保护下,和他的姐姐清河公主一块逃到晋国,落到王颐的手里。这王颐,就是王璨的父亲。因王氏祖籍原在山东琅邪,故又称‘琅邪王氏’。早在前晋时期,琅邪王氏便已是闻名天下的豪强大族,既有声望,又有军权。后来前晋覆灭,司马皇室的子弟几乎都在战乱中死去,独独逃出一个叫司马纠的旁系宗族。这个司马纠,就是司马炎的祖父。全亏琅邪王氏的大力扶助,此人才勉强得到吴越望族的承认,被尊为后晋的开国皇帝。因感激琅邪王氏,司马纠一面说要与王氏共享天下;一面给王氏子弟加官进爵,故丞相司马等重要职位全被王家包揽而去。可以说,琅邪王氏在晋国一手遮天,要是打个喷涕,晋国便要忽降暴雨。司马纠做了五年皇帝就死了,司马炎的父亲继位,此人尊佛妄道,又贪美色,于国于家,没半点用处,搞得晋国民不聊生。”
“真是奇(提供下载…)怪,晋国乌烟瘴气,犹在魏国之上,可百姓居然没有起来造反。再有,如果琅邪王氏真像你说的那么有权势,难道他们不会冒出取而代之的野心?”
“谁说没有?不过是因为有人未雨绸缪,防备得好罢了。”
嬴湄缓缓道:“是司马炎?”
李俊的脸上现出意味深长的笑:“五年前,王璨的伯父王温请求朝庭赐他九锡。你当知道,这九锡乃天子象征,一介大臣开口索要,其心如何,不问自知。当时晋帝又惊又骇,不知如何决断。十二岁的司马炎便站出来,劝说道:‘父皇,王温想要九锡也没什么,只要他上表陈情,言明理由,便可他赐。’结果,司马炎以太子身份,亲自与王温交涉,又以表文措辞不当为由,反复要求修改,故意拖延时间。结果十多天后,王温病死,赐九锡的事自然不了了之。这件事让晋国人第一次见识到太子的精明与利害,也让琅邪王氏有所收敛。此后,王颐为表明自己不是王温一伙,便将扣留在手中的燕国公主和皇子献给晋帝。据说清河公主彼时虽年仅十四,却生得雪肌花貌,堪称倾国倾城。自然,她很快便冠宠晋宫,无人能敌。那慕容隼你是见过的,其姐如此之美,他必定也差不到哪儿去。自然和其姐一样,恩宠无边……”
“那,那慕容隼是晋帝的娈童?”
李俊哼了一声:“岂止是晋帝的娈童,据说晋后也常招幸他。”
嬴湄的心底如翻江倒海,几乎当场呕吐。她早就知道晋国靡烂,却想不到竟会靡烂至斯。一时间,曾经痛恨慕容隼的心,慢慢转成怜悯。才念及此,她便冲口而出:“这么说,慕容隼在晋宫内是人尽可辱了?”
李俊愣了愣,道:“哪能啊。若不是因为皇后出自琅邪王氏,晋帝的脔禁谁敢动呢?倒是听说为掩人耳目,晋帝故意安排慕容隼和王璨充当太子的伴读,故俩人与司马炎关系甚好。那司马炎并非皇后所出,乃是晋国另一高门望族——河南陈郡谢氏谢贵妃的儿子。自从他妙计摆平王温后,十四岁就开始监国,常替其父决断朝中政事。故无论在朝在野,风评甚好,自然也格外受到琅邪王氏的关照。”
嬴湄沉默了,她不可能不感到害怕。那样肮脏污秽的皇宫、混乱倾轧的关系,一步走错,绝对死无葬身之地。因为盲目的自信,她傻傻的自投罗网,几乎死在里边而不自知!
“姑娘,你怎么了?是身上的伤痛得厉害么?”李俊小心翼翼的靠过来,如果可能,他真希望能将对面的柔软身子满抱于怀。
嬴湄还没从自己的思绪里拔出来,倒傻傻追问:“李公子,这些都是晋国不外传的秘密,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晋风北推’的势头很凶猛,与晋国毗邻的那些权贵,谁不派暗哨互相打听?若你去询问姬家兄弟,只怕他们会知道得更多——”李俊猝然咬住嘴唇,他提了最不想提的人。顿时,家族的灭门惨案,以及一年多来东躲西藏的逃亡生活,在他脑里遍遍回旋,恨得他几欲发狂。
嬴湄初时还觉得奇(提供下载…)怪,稍事思索后,便明白过来。念及李俊并没有随其父步入仕途,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她生出怜惜之心,遂轻声道:“李公子,外边风大,你的身子恐怕还没大好,咱们还是回去吧。”
李俊抬起头,话里似有哽咽:“姑娘,再陪我坐一坐……好么?”
☆、第十七章 托心(二)
嬴湄很是踌躇,犹豫了一会,终于没有拒绝。
李俊见了,心里欢喜得如花般盛开。他偷眼瞧向嬴湄,但见她面色安详宁静,流露出他从未见过的温婉神情,便壮着胆,又挨近些。许久后,他才幽幽道:“姑娘,从前是我错了,做了许多愚蠢的事,望你大人大量,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李公子,你我现下同是天涯沦落人,说那些陈年旧事做什么?过去的,就过去了呗。”言罢,她偏着头淡淡一笑。
李俊的心微微一窒,那些藏了许久的话便绵绵倒出:“姑娘,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这个人,连令堂的事,也是早有耳闻。李盟固然对不起令堂,可他又何尝对得住我母亲!”
这话说的古怪,嬴湄不由得凝了神。
“我外祖父原是左东太守,在魏国官职虽然不大,却是跟姬氏走得很近的人。也不知李盟从哪里打听到母亲尚未许配人家的事,便想方设法的接近她。那时母亲正值情窦初开,乍见李盟,为他的仪表和言谈所惑,遂私定终身。外祖父很是不满,然扭不过母亲,只好应允。之后,看在母亲的份上,外祖父恳求姬氏将李盟弄到京城。李盟是个机灵人,到了京城,他巧于周旋,为姬氏鞍前马后的效命,逐渐得到姬瑞的赏识,甚至被引为得意门生。不久,外祖父过世,李盟对母亲变得极其冷淡,开始接二连三的纳妾。我母亲是柔弱女子,眼见李盟薄情,除了彻夜痛哭,她别无它法。那些姬妾仗势欺人,日日来羞辱母亲,口角间,她们提到了令堂的名字,我们才知道李盟早年的风流韵事。结果,母亲郁郁寡欢,缠绵病榻。从她生病到逝世,李盟居然一眼都没来瞧过。那时,我刚七岁,忽然没了母亲的呵护,只能与姐姐相依为命。记得当年冬天,我生了一场大病,除了把脉问药的郎中,就只有姐姐前后忙碌。其实,姐姐不过是比我大了一岁!姐姐容貌酷肖母亲,连性子亦一般柔软;随年纪增长,她出挑得越发光彩照人。有一年中秋家宴,李盟看到姐姐,态度骤然变得很好。过不了几天,姐姐就哭着告诉我,说李盟要将她送进宫去。一家子生活了十来年,我自然知道李盟打的是什么主意,所以固执不许。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最终,姐姐被送进了宫……又糊里糊涂的枉送性命,死得那样凄惨……”
李俊说不下去了,泪水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悄悄滑落。
嬴湄听他居然对父亲直呼其名,可以想见得出他父子间是何等疏远冷漠。一时,她甚为歉疚,却又不知如何安慰,只好掏出手帕递上。
李俊接过后,拭了拭面颊,继续道:“因为姐姐一直对我格外疼爱,入宫后,她常常带信出来,要李盟好好待我。兴许是接触多了,李盟发现我比他另外的几个儿子强些,便想方设法的迫我投身仕宦,我理都不理。实则,我对许多事情都失去了兴趣,不过是找乐子虚度时日罢了。那天张尉和蒋乔到丞相府来玩耍,我看到他们扇子上的诗画,便知道他们被耍了,心想捉弄他们的人一定有趣,便怂恿他们兴师问罪。结果,就这么结识了你……等到明四将你的情况都打探清楚时,我才知道你就是嬴将军的女儿。听着一桩桩与你有关的往事,不知怎么的,我心里很怨恨你。你有美满幸福的家园,有真正慈爱的双亲——最让我气不过的是,小小年纪,你便当家作主,护着母亲……我母亲在时,我却一次都没能护得了她……”
嬴湄心底五味陈杂。没来由的,她的声音变得前所未有的温柔:“公子,从前的事都过去了,你也不要太苛责自己。若溺于哀痛而不能自拔,一味作践自己,岂不是要让令堂和令姐的亡灵也不得安生么?”
他忽然紧紧握住她的手,胸腔起伏,更难抑制。
嬴湄轻轻蹙眉,然见他眼里的泪流得更凶,心不由得软了:这一年来,他四处逃亡,定是吃尽了苦头。——因之,她没有挣扎,任他握着。
片刻后,李俊省悟过来,顿然羞红了脸。他怯怯的把她一望,恋恋不舍的松开手,讪讪道:“姑娘,我……我失仪了,望姑娘莫怪……我,我吹一支曲子给你听,好不好?”
嬴湄含着笑,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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