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玉跪在地板上,如墨玉般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姬太后,缓缓道:“姑母,臣侄未有一天敢忘记身上的责任。从十二岁那年父亲仙逝以来,臣侄谨记父亲的遗言及姑母的训示。八年里,臣侄每行一步,都要先思忖是否会损害姬氏的利益。请姑母想想,现下民愤激昂,如冲天大火;姑母您是想披着毛毡硬闯过去,还是先想法浇灭大火,再图谋正事?”
姬太后的怒气微微敛了一些,她没有吭声,姬玉便接着往下说:“臣侄这些天不在京城,所以不知嬴恬下狱的真实罪名。但是臣侄清楚的明白一点,姑母之所以会一反常态的附和李盟,急欲置嬴恬于死地,无非是对臣侄寄以厚望,认为臣侄已经在魏军中一手擎天。可惜臣侄无能,没法如姑母所想的那样,将魏军掌握在手中。姑母当知道,军队不同于朝廷文官,不是施与一点小恩小惠就可以找到为之效命的人。在军中,士兵也好,将军也好,他们最看中的就是资历及军功。臣侄固然在驱逐秦军时赢得一点声誉,然与嬴恬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再则,臣侄是在前天早上得知嬴恬被捕的事,与此同时,这消息不知是经由什么途径传出,臣侄所到之处,士兵喧哗吵闹,将军不受弹压,军情极其峻切。臣侄费尽口舌,再三许诺,方才略有好转。就在臣侄回京城的路上,不断有百姓赶往许城,为嬴恬请命。姑母想想,从嬴恬下狱到今日,不过四天时间,魏国上下已乱成了一锅糊粥。姑母您说,谁会在其中得到好处?”
姬太后默不作声,许久后,才黯然道:“你说的,哀家何尝不明白。过去,不管哀家给嬴恬多少好处,他总是冥顽不化,不肯归顺。本来,看在他是开国元勋,又忠心保国十数年的份上,哀家也不愿取他性命。但是——”
说到这里,姬太后富态而美艳的脸突然扭曲起来,但见她目露凶光,恶狠狠道,“实在是嬴恬该死!我闻得密报,他居然在私下里寻找前太子曹敏的孽障,妄想将那黄毛小儿扶上皇位,以取代当今的皇上!哀家已经一次次的放过他,他居然不知收敛,还得寸进尺,竟然有这等狼子野心,哀家断不能容他!”
姬玉吃了一惊,道:“姑母,前太子曹敏不是早死了么,什么时候又冒出个儿子来?”
姬太后盯住侄子的眼,森森道:“倒是哀家忘了,那一段成年旧事你还不知道呢。当初,先帝虽然将曹敏贬斥到皇陵,却又念及父子之情,让他的姬妾随行。就在曹敏到达皇陵的第一年,他的儿子出生了。哀家明明吩咐人做了手脚,偏偏那孽障命硬,愣是活了下来。先帝知道后,赐名曹允。后来不知是谁搬弄是非,先帝便猜忌哀家,传衣带诏给嬴恬,想叫他把曹敏接回来。幸好你父亲发觉得早,及时处理,让嬴恬扑了个空。不知怎么的,五岁的曹允却逃了出去,不知所往。这些年来,哀家曾派出无数的人寻找那孽障,却始终没有半点消息。一个月前,有人给廷尉署投了封匿名信,说嬴恬在镇守长江沿线那几年,曾频频在深夜划着小船,往来于魏国与秦国之间,仿佛在寻找什么。这样捕风捉影的事,哀家本是不信,只是按惯例派人去核查,却发现嬴恬有次喝醉时,曾大呼曹敏的名字,甚至还念叨到曹允。你说,他的反心还不明显么?哼,亏他时常摆出一副不问朝事的面孔,暗地里却如此狡诈多端!真真是死有余辜!”
姬玉垂下眼,犹在震惊之中。他心里清楚,当初如果没有父亲与姑母的通力合作,根本就轮不到表兄曹蓉登上皇位。为这事,不知明里阴里害死了多少人,以至于魏国上下对姬氏颇多怨恨,甚至还有老臣密谋策反。好在后来冒出个只手遮天的李盟,才将这份怨恨慢慢减淡。但在姑母心里,总存着猜忌之心,但凡有风吹草动,必要狠下杀手。据说先太子被废黜前,因先帝钟爱,曾命嬴恬将他带上战场,想砺练他的胆识及尚武的禀性。估计当年的接触,让嬴恬觉得曹敏不愧为储君。若从这种角度来揣测,嬴恬未必就是清白之身……然姬玉稍事思索,即刻否认了这种判断。他仰起头,望着姬太后,沉声道:“姑母,现下事态复杂,纵然嬴恬醉里曾呼唤前太子及其子之名,也不见得他就有谋反之心……”
“哀家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姬太后冷冷的哼道。
姬玉情知此时直言相劝,姑母绝然不听。想了想,便轻声道:“姑母所虑甚是。只不知姑母如何处理民怨沸腾一事?再就是军中随时可能哗变,也须得作好防备。臣侄弩钝,想不出妥当的法子,还请姑母指点。”
姬太后焦躁的道:“哀家也正虑着这个。可恨早几年为什么不干脆利落的除掉嬴恬。如今养虎遗患,真真成了李盟一般的刺头。原来哀家还想赐杯毒酒,神不知鬼不觉的取他性命,谁想外边立刻就风传出类似的消息,迫得哀家无计可施,倒还要派人严加盯防,以免给李盟钻了空子。”
“姑母就没想过这其中有什么巧合么?”
姬太后霍然转身,双目锋利如刀,几乎要将侄子戳出两个窟窿。
姬玉不慌不忙道:“姑母适才说了,嬴恬的反心是由一封投到廷尉署的匿名信给揭发出来的。我魏国律法明有规定,这样的告密一旦属实,告密人便可获得谋反者三分之一的家财。现下无论是姑母,还是李盟,都铁了心要取嬴恬的性命,不单将他全家擒拿入狱,连赵顺也一块处理。为何偏偏那告密者还逡巡躲避,不敢出来领赏?若说他是惧怕民愤激昂,那当初又怎么有胆揭发嬴恬?”
姬太后稍稍一怔,次后默默点头。姬玉心下暗喜,又道:“朝廷管辖廷尉署的官员,是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蒋锐。此人是李盟的左右手,难道他跟这事就没有一点关系?再有,姑母当初将臣侄安置在军中,乃是要与李盟的另一心腹——太尉张干抗衡。姑母你想,我才得知嬴恬下狱的消息,军中便也风闻此事,凡此种种,巧合得未免过头了吧?”
闻言,姬太后猛抽一口凉气:“哀家居然糊涂至此,几乎着了李盟的道!”
随即,她连声冷笑,好半晌后才愤恨道:“贼喊捉贼,本就是李盟的拿手好戏。定是他授意蒋锐,叫姓蒋的安排人告密,以诱惑哀家中计;然后再指使张干利用司掌军务之便,把嬴恬被捕的事撒播出去,以乱军心。等到哀家除掉嬴恬之后,他便借着民怨,跳出来充作匡扶天下的英雄,将所有罪名栽到姬氏的头上,好将姬氏一网打尽。此计一箭双雕,杀人于无形,真真是歹毒到骨头里!”
说到这里,她又气又恨,姬玉忙扶姑母坐下,轻轻给她捶背。待缓过气后,姬太后瞧向侄儿道:“玉儿,若不是你从旁提醒,哀家可就被那黑心黑肺的老狐狸给算计了。”
姬玉长舒一口气,亦低低道:“所谓关心则乱。姑母一向圣明,若不是事关皇上的龙椅,又如何能让李盟钻空子。现下,还望姑母明示,我们应当如何反击?”
姬太后本就是善玩权术之辈,自然不愁对策。但她不肯先说出自己的主张,倒询问侄子:“不知玉儿有什么良策?”
姬玉平静的道:“姑母,嬴恬是李盟用以对付姬氏的棋子,反过来,他也可以为姬氏所用。现下民怨沸腾,军情不稳,谁先为嬴恬开脱,谁就抢先一步获得民心。故臣侄以为,姑母可以向皇上示意,或是直接颁布懿旨,早则今晚,迟则明晨就开释嬴恬及赵顺等人,以慰民心。”
“可嬴恬那老匹夫心怀叵测,实乃反贼,如何放得?”
“姑母,嬴恬如真有反心,他早该在朝堂上广结同僚,暗中培养私党,以便举事时能内呼外应,一举成功。可自他下狱后,朝中唯一肯为他辩护的,偏是没有任何实权的大行令。再则,现下民怨虽然激昂,却是他女儿一人在运筹谋划,并没有任何可疑人物与此女接触。由此观之,嬴恬绝无逆谋之心。”
“玉儿何敢肯定那小妖精没有与可疑的人物接触?”
姬玉冷冷的笑了,那笑容傲慢而自负:“姑母难道不觉得,经嬴恬之女这么一搅和,姬氏和李氏是同时处在进亦难、退亦难的节骨眼上么?若曹允真和嬴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焉能放过如此良机?”
姬太后看着侄子挺拔伟岸的身躯,眼眸深深,缓缓道:“玉儿,你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可藏有要帮那狐狸精的私心?”
姬玉的眸子亮如星辰,澈如清水,他傲然道:“不瞒姑母说,为着姬氏的利益,臣侄曾屈尊向嬴氏求亲。幸好那老家伙冥顽不化,也免去了臣侄日后休妻的麻烦。”
“哀家为你挑选忠顺王的曾孙女,你不允许也就罢了,你自己倒跑去向嬴氏求亲,居然还是为了姬氏的利益?”姬太后眯起眼,隐约可从那一条细线里窥到危险,“哀家很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利益?”
姬玉迎着姑母的目光,面色如常,冷冷道:“姑母不是一直要臣侄尽快掌握魏军么?还有什么比迎取嬴恬的女儿来得迅速的法子?其实不独臣侄有这样的想法,那李盟也是一般心思。可惜,嬴恬那老头子不肯上钩,谁的帐都不买。臣侄无奈,只好不了了之。”
听到这里,姬太后眼内闪烁不定的幽光终于消弥下去。多年来的后宫生涯不仅将她磨砺得铁石心肠,还将她变得阴鸷多疑,再加上那胳膊肘使劲往外拐的混帐儿子,使得她连亲手栽培的侄子都信不过。若姬玉口中支吾,刻意隐瞒曾到嬴府求亲的事,那么,她定会毫不犹豫的将嬴氏满门抄斩。不料,侄子不但坦荡的说出,还毫不遮掩心底的怨恨——想来,他是深恨嬴恬损了他的面子。
如此一想,姬太后自然疑心大消,基本上认同侄子的谋略。次后,姑侄二人又窃窃私语了一个时辰,敲定所有细节,再将赦免嬴恬及赵顺的策书一并写好。
看着墨迹渐干的明黄懿旨,姬太后冷笑道:“以彼之术还治彼身。李盟怎么算计哀家,哀家便十倍还他。玉儿,你可得握紧机会,万勿失手。”
“臣侄明白。”
操心了这大半日,姬太后也乏了,她挥挥手,慢慢闭上眼。
姬玉心领神会,忙躬身施礼。然后拿着懿旨退出去。待到门外,秋风刮过,阵阵寒凉,他这才发觉穿在里边的亵衣早就被汗水浸透了,正凉凉的贴着脊背,直冷到心底。
只差一点点,在保住他的家族的同时,他几乎就护不住自己深爱的女子!
他可以肮脏污秽,可以阴毒狠辣,但是他绝舍不得玷污她,更看不得她受半点委屈。就算他俩人的家族水火难容,他仍然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强、更有权势,以便力所能及的照顾她、呵护她。
'说明1:御使大夫,与丞相、太尉并称三公,是秦至西汉时地位最高的官员。御使大夫主要是协助丞相管理朝政,又被称为“副丞相”,职务类同于现在的国家最高检察院院长。'
'说明2:太尉,秦朝及西汉早期主管军事的最高官员,类似于现在的国防部部长。'
☆、第十三章 远走他乡(一)
夜深沉,秋风凉,许城内的大街小巷已大多吹去灯火。惟独那些风花雪月的场所还闹得正欢,对它们来说,精彩戏文才刚刚开演。
闻听窗外一声声□放浪的调笑,心事重重的嬴湄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正焦躁,忽听到有人在轻敲门板。她悄无声息的滑下床,往门缝一窥,原来是老鸨。自她避入“倚翠楼”以来,老鸨从不在夜里找她,现下她撇开生意特特跑来,莫不是又生变故?
因此一念,她没有即刻开门。门外的老鸨可等不急了,一边拍门,一边低唤:“小爷,是我。快开门,出大事了。”
短短一刻,嬴湄脑里千转百回。很快,她拿定主意,手指一拨,门闩便往后滑去。老鸨跌跌撞撞的扑进来,还不等嬴湄有所反应,她便将门合上。嬴湄不动声色,一边手按腰间。
那老鸨快步前驱,急促道:“小爷,可不得了啦。方才老身这里来了一位客人,他说那逆贼——哦不,是嬴恬将军已经被释放了……”
“你说什么?”嬴湄一把抓住老鸨的手,连自己的声音抬高了都不知道。
老鸨吃痛,一面挣扎,一面低嚷:“小爷,下手轻点,可疼死老身了。”
这话提醒了嬴湄,她忙放开手,按住“怦怦”直跳的心,陪笑道:“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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